夜幕降臨,太極宮兩儀殿中,尋常人家用不起燭炬成排列行,數以千計,照得宮室內外亮如白晝。
而爲驅散寒意,所用炭薪乃是西女國進貢的瑞炭,此物通體黛青,長約尺餘,堅硬如鐵。燒於爐中,無焰而有光,每條可燒十日之久,其熱氣逼人,充盈宮室廣庭,讓人不受風寒所逼,只是要多飲漿水,以緩燥熱。
因此即便在長安城早已宵禁的酷寒冬夜,兩儀殿內外仍是一派熱鬧情形,羯鼓聲急促不絕,身穿綵衣的教坊舞女隨着鼓點飛快旋轉跳躍,彷彿一塊彩布不停揚動,手腕腳踝各帶着鈴鐺,與鼓聲相和,舞姿令人驚歎。
此刻站在舞坪邊敲打羯鼓的,正是當今大夏天子。
這位聖人穿着尋常可見的團花圓領袍,不戴襆頭,如同市井遊俠兒一般捲起袖口,明明不甚雅觀,但此刻卻更顯充沛活力,絲毫看不出年過半百。
當今聖人一向精力充沛,尤其喜歡通宵達旦的舞樂遊宴。往往會召集羣臣一同賞玩,而且聖人經常親自填詞奏樂,盡顯風流。
因此這種場合也往往被百官公卿視爲討聖人歡心青睞的大好良機,就算不通舞樂,私底下也要鑽研,方便在聖人面前表現自己。更不用說還有一大堆圍繞聖人取樂的倖進之臣。
三通鼓畢,舞女揚袖、單足而立,鈴聲也霎時休止。她的服飾效仿西域胡姬,露出大片雪潤肚皮,因爲急促舞蹈而變得汗津津,在燭火照耀下,宛如浸出水滴的玉石,美得驚心動魄。
“好好好!”聖人連聲誇讚,興致頗高。
此時馮公公捧着木盤來到,上面除了淨手的水碗布巾,還有一支桃花。
聖人用布巾擦了擦額上細汗,然後將桃花插在那舞女髮髻中。
在場衆人皆知,若是教坊女樂能得聖人簪花,那便是恩賞之意,甚至有可能在宴後得受寵幸,從此一步登天、六宮有位。
馮公公則是若無其事,這名舞女本就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因爲聖人剛剛移駕太極宮,又有田青埂自曝身份之事,恐惹聖心不悅,所以要讓聖人儘快將心思放到別處。
聖人尚未落座,環顧問道:“爲何不見陸相?”
馮公公上前答道:“聽說陸相昨日受了風寒,如今正臥牀不起呢。”
“哦?”聖人轉念言道:“想來定是陸相夤夜勞於案牘,損了元氣,受不得風吹。朕去歲見他目赤眼腫,要好生愛惜身體,他卻總是不聽。”
馮公公微笑說:“聖人乃是天上仙家下凡,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能夠隨侍在旁已是三生修來的福分,勞碌一些也是應該的。”
聖人微微昂首,笑容中頗具玩味:“只是可惜陸相無緣欣賞朕方纔鼓曲。”
馮公公尚在斟酌如何迴應,一旁便有官員拱手出言:“陸相爲國操勞,聖人不妨賜他至驪山湯泉休沐,也好讓他安生歇養。”
此言一出,在場不少人迅速反應過來,明明這場夜宴早就開始了,聖人不可能此時才知曉陸相未至,定然是刻意提及。因此聖人話中必有深意,身爲臣下理應細心揣摩品味。
陸相身居宰執多年,近幾年更是大力推行新政、整頓沉痾,成效頗爲顯著,朝廷所獲財賦日益豐厚,就連聖人夜裡歡宴也變得更爲頻繁。
但相應的,陸相爲推行新政,常有獨斷專行之舉,不協羣議、大失士望,若非新政爲聖人所保,焉能延續至今?
而凡人難免病痛,陸相受了風寒,原本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但聖人當衆提及,難道是覺得陸相老病纏身,已不堪大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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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知朝中想要扳倒陸相者不在少數,當即有人冒險提議讓陸相到驪山休沐,要試探聖人的心思。
陸相勤政人盡皆知,幾乎終年無休,讓陸相到驪山湯泉休沐,等同是要罷相賦閒。
聖人沒有立刻迴應,周圍公卿百官七嘴八舌起來,馮公公留意他們一言一行之際,忽然見到一名年輕宦官朝自己打手勢。
“何事?”馮公公悄無聲息走到角落處,不悅問道。
“田青埂不見了!”年輕宦官面露焦急。
“什麼?!”馮公公驚變失色,隨機說:“我已讓玄鱗衛隱藏在暗處看守,田青埂怎會丟失不見?”
“那幾名玄鱗衛都被殺了,死得悄無聲息!”年輕宦官被撲面殺氣嚇得臉色發白:“是小人前去送飯才發現此事。”
馮元一眼珠瘋狂轉動,朝年輕宦官揮手示意:“退下,此事莫向他人提及!”
快步繞過人羣,馮公公找到殿內唯一一個披甲仗劍之人,他乃是禁軍龍武將軍,早年聖人尚未龍興,便已是心腹親信,如今負責統領禁軍、護駕宿衛。
“馮公公何事?”龍武將軍面容嚴肅,氣息內斂,不說話時幾乎與雕像一般,容易讓人忽視他的存在。
“田青埂失蹤了。”馮元一壓低聲音。
龍武將軍卻是面不改色,板着臉說:“內侍省事務,我不便干涉。”
“你還不明白嗎?”馮元一這話幾乎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拂世鋒的人恐怕已潛入宮中,你負責守衛聖人,豈可對此視而不見?!”
龍武將軍擡眼掃視兩儀殿內每處角落,聖人示意百官暫罷議論,輪到幾名耍演幻術的胡人伎樂登臺,妝容滑稽,惹得衆人開懷大笑。
“我並未見到外人。”龍武將軍言道。
馮元一知曉這位龍武將軍不僅武功奇高,而且有過目不忘的天賦,任何陌生人出現在視野內,立刻就會被認出,這也是他保衛聖人的本領。
“拂世鋒的人難道就不會喬裝易容?又或者躲在別處?”馮元一趕緊說道:“我想要你暫時派兵封閉宮門,杜絕任何人出入,然後搜查宮內各處。”
“此事除非聖人親諭,否則我不會做。”龍武將軍毫不退讓。
馮元一氣得七竅生煙,心中暗罵:“這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不肯配合?”
但龍武將軍能夠多年隨侍聖人、宿衛禁宮,靠得就是毫不妥協、鐵面無私,對於內侍省大小宦官也沒有半點好臉色,只效忠於聖人。
實在無奈,礙於事態緊急,馮元一隻好冒着責備風險,來到聖人身旁悄聲稟報:“聖人容稟,田青埂失蹤了,興許是被拂世鋒的人偷偷救走。”
觀賞幻術的聖人仍然保持着笑容,沒有絲毫變色,隨口問道:“伱有何安排?”
“奴才打算暫時封閉宮門,並命禁軍搜查各處宮室,待得無事再重新解禁。”馮元一說。
聖人回頭朝龍武將軍擺手示意,沒有說半句話,對方點頭拱手而去,彼此間好似心有靈犀一般。
馮元一很清楚,即便同在聖人左右,他與龍武將軍也要相互制衡。……
“我好像聽見兵甲聲響了。”赤陽擡眼遠處。
太極宮內某處,不見燭火、昏暗無光,程三五和赤陽來到一座門窗緊閉的殿宇前,此間連守衛也沒有,幽靜肅穆。
“應該是發現田青埂不見了。”程三五搖頭冷笑:“比我想得還要慢,真是文恬武嬉。”
言罷,程三五推開殿門,藉着清冷月光,隱約可見內中擺放着神位香爐,牆壁上還掛着一副人像畫卷,那是一位身姿挺拔、魁偉雄健的男子,手扶玉帶,身穿柘黃團窠盤龍袍。
程三五凝視畫卷良久不語,赤陽入內瞧了一眼,直言道:“這是你?不對,你鬍子沒那麼長。”
“這是李昭真的畫像。”程三五低頭望着供桌,上面擱着刀架,但上面卻沒有放置兵刃。
擡手虛拂,程三五做了一個抓握動作,隨後說:“大夏龍雀原本就供奉在此。”
“難不成被偷了?”赤陽問道:“還有誰能偷到這裡?”
“還能有誰?”程三五信手一揮,面前太祖畫像無端自燃,火勢迅速蔓延整座殿宇。
遠方禁軍兵士望見火光,紛紛朝此地趕來,可是等他們抵達時,程三五與赤陽早已不見蹤影。
身影飄忽不定,二人時而出現、時而消隱,最終來到太極宮東北的司寶庫。此處是禁中府庫之一,主要收藏的便是從各地收羅而來的奇珍異寶。
二話不說,無形神鋒直接將庫門前的守衛兵士斬首,順勢將籠罩此地的結界一併震碎。
“這樣動靜會不會太大了些?”赤陽看着推開庫門入內的程三五。
“你害怕了?”程三五笑問道。
“呿!”赤陽輕蔑一笑:“就算是先天高人來了,也不過是給我試刀的肉!”
“別忘了,你還沒恢復原身。”程三五在司寶庫中負手閒遊,邊走邊說:“當年你身爲彭澤龍君,佔盡地利也沒勝過洪崖。”
“不一樣!”赤陽追上去辯解道:“他靠着穀神不死法,代代相傳的可不光有見識閱歷,還包括千年積累的修爲法力。”
“也對,若非是撞見與自己同源的三尸,估計當初在衡山,我的強敵就不止聞夫子一人了。”程三五左顧右盼,笑了一聲:“找到了。”
就見幾根表面刻滿異域文字的方尖石柱安靜立在角落處,旁邊還堆着許多鏡子,全都是安屈提當初所留。
“可惜,星髓被摘走了。”程三五端起那個構造精巧的星軌儀。
“你就是爲了這些東西來的?”赤陽不解:“安屈提的東西有那麼重要嗎?”
“嗯,他幫得上忙。”程三五說。
“幫忙?”赤陽一愣。
程三五擡手敲了敲自己額頭:“他還有一縷殘魂在此。”
赤陽表情古怪:“你這成天都跟什麼人相處啊?”
“與天地相處,與衆生相處,與自己相處。”程三五回答說。
“打住!”赤陽喝阻道:“我不想聽你扯這些鬼話……嗯?有人來了。”
此時司寶庫外呼喝之聲,顯然是程三五方纔強破結界驚動宮中高人,隨即引來禁軍兵士。
“姑且陪他們玩玩吧。”程三五劍指一掃,裂開虛空罅隙,將安屈提的那堆法物統統捲入內中,玄妙非凡。
待得二人步出司寶庫,就見院內火光熠熠,數百名全身披掛重鎧、手持長戟的禁軍兵士,高處有玄衣衛士挽弓持弩蓄勢將發,另外有幾名黑衣老者手捻法訣,懸空而立,遠方兵甲動靜越發密集。
但程三五根本沒有理會這些人,淡淡問道:“只有這羣阿貓阿狗麼?難怪聞邦正能夠視宮禁守備如無物。”
沉吟間,馮元一聞訊而至,尚未落地,便運起天羅纏絲手,罡氣凝成巨網,將整座司寶庫直接罩住。
但是當馮元一看見程三五時,也是微微一驚,當即喝道:“程三五?你爲何擅闖宮禁?!”
“我來拿些東西。”程三五笑答道。
“放肆!”馮元一原本以爲來者會是拂世鋒一員,沒想到竟是程三五本人,而見他如今這副模樣,與所謂的饕餮大凶似乎相去甚遠,於是下令道:“諒在你曾爲內侍省辦差,功勞不淺,先前你所求丹藥,也將近煉成,莫要在此時自誤!速速歸還所取之物,隨我離開!”
程三五擡手摸着鬍鬚,像是在自言自語:“果真是承平已久,容易把人弄傻。我都出現在這裡了,居然還敢如此囂張,莫非覺得尊卑貴賤乃是註定難改?你武功也不低啊,怎麼一股子奴才相?”
馮元一大怒道:“程三五,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若不束手就擒,那便只有格殺勿論!”
聽到這話,赤陽掄動龍牙大刀,正要撲上前去廝殺,卻被程三五按住肩頭,聽他語氣平和地說道:
“既然如此,我也給你們一個機會。”程三五說話間,頂上鳥蟲古篆涌現,引得天上星辰失度、大地摧崩開裂,一股龐然氣機圍繞着整座太極宮,拔地衝霄,於高空處漸漸匯聚,好似烏雲遮蔽月色,徹底隔絕內外。
“這是……結界?!”馮元一見狀大驚失色,隨即滿臉殺意地望向程三五,毫不猶豫地雙手一撥,收緊網罩,要將眼前二人擊殺於此,打斷結界發動。
“這是我給你們所有的人一場考驗。”
程三五信手一揮,無形神鋒斬碎網罩,然後與赤陽乘火雲而起,朝着結界頂端僅存的一處缺口飛去,他低頭看着太極宮:“我很好奇,這頭人世間的饕餮,最後會是怎樣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