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衆觀比武
“嗯,挺好看的。”
程三五見林少英翻身而起,不鹹不淡誇了一句。
長青聽到這話,暗自發笑。中原固然武林門派衆多,能人高手層出不窮,可是承平日久,也使得部分習武之人將武功招式朝着華麗繁複方向演變,反倒偏離廝殺爭鬥的本意。
像帝京長安這種地方,幾乎每天都有人在京兆府設立的擂臺上比武較量,最初這是本朝太祖爲應對民間尚武之風,與其強行收兵禁武,引得江湖紛鬧,不如善加疏導,使其爲朝廷所用。
在帝京擂臺上奪魁優勝者,或納入衛府任職,或加授武散官聽候調遣,又或者是被王公貴族看中,成爲門下賓客。
對於絕大多數江湖武人而言,練就一身武藝,不正是希望有所發揮麼?這些優厚前途的誘惑難以拒絕,因此各路江湖武人無不希望在帝京擂臺揚名立萬。
但時日一久,原本好意設下的制度不免積弊叢生。帝京擂臺最初是近似科舉的掄才之策,可後來爲了吸引帝京權貴青睞,登擂武者的比武較量,變得越發注重招式精美,講究一個你來我往、驚險叢生,從而忽略實戰技擊。只要引得場外觀衆呼聲雷動,便是一場好對決、好比武。
而豪門權貴一貫有養客傳統,甚至不太在意前來投靠的武林人士是否真有高明武藝,而是以能夠彰顯廣納四方的高門氣象爲上。
長安有一位王爺,爲了招攬號稱“荊楚第一劍客”的朱光士,不惜一擲千金,爲其備名馬寶劍,甚至讓平康坊一位花魁脫籍,將其許配給朱光士。
此等風氣,可想而知會引來多少江湖武人前來打擂,至於武藝本身是否得到磨礪精進,這可就不一定了。
程三五的本事自不必說,那是在西域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光是天池神宮門外,與安屈提正面較量的那一戰,其中兇險就不是林少英所能想象的。
林少英的子午劍法在長青看來,相較吳茂才還差了幾分,無非是仗着劍招迅捷,專打一個出其不意。可要真的撞上武功更高、手眼身法更快的對手,這套子午劍法就全成了無用之物。
就長青過往所見,輕功身法已經是程三五最薄弱的一項了。要是硬拼力量內勁,林少英的下場恐怕就不是被輕飄飄地拋出去了,很可能真會被程三五當場摜殺,摔得七竅噴血、腑臟盡碎。
反觀林少英,他此刻雖然擺出一套應敵架勢,但心頭猛跳不已,眼前對手比自己厲害太多,並且分明是刻意留手,如果繼續鬥下去,自己勝算不大。
此時程三五俯身低頭,正要去拾起掉落的長劍,林少英見他視野朝下,露出頭腦後背,當即心生歹意,五步之遙並做兩步飛快逼近,右腳掃出,目標正對程三五太陽穴。
林少英的靴尖鑲嵌虎紋銅頭,內裡填充羊絨,專用於踢擊敵人腿脛膝蓋這些堅硬部位。此刻林少英對準程三五太陽穴,就算對方武功再高,這一下踢中,也要爆出血花!
眼看靴尖銅頭就要撞上程三五眉額,林少英只覺腿脛好像踢在一條渾然不動的精鋼柱上,竟是程三五擡臂攔擋。
林少英只覺不可思議,但凡是四肢健全之人,就註定腿腳力量遠比手臂大得多,哪怕不算注重下盤樁功的習武之人,普通人日常行走就已經在鍛鍊雙腿,差別只在於是否擅長下盤腿功罷了。
林少英的子午劍法其實不算高明,若先手搶攻不佔優勢,招式變化跟不上,立刻就要顯露弊端。林少英當年在帝京擂臺上奪得月旦魁首,除了依仗子午劍那迅捷無倫的招式讓臺下觀衆眼花繚亂、連連驚呼,最有用的其實還是私下勾結同月登擂比武的江湖同道。
靠着典賣家鄉田產,再從本地商人處另借了一筆銀錢,林少英這才能擺平當月與他競爭的同行,買通掌管帝京擂臺的主事,從而一舉獲得京兆杜氏的青睞,成爲杜建章手下護衛,最終得以在長安落腳,享受安穩富庶的生活。
好不容易纔有今日地位,豈能就此放棄?難不成還要回到過去那種窩在山溝鄉野、苦熬苦練的日子嗎?那種沉悶無趣,慢慢腐壞朽爛的生活,林少英再也不想過了!
心念電閃,林少英在剎那間便已下定決心,務必要將這個江湖閒散狠狠打倒!只要能讓杜建章順心滿意,自己未來前途纔有保障!
而相比起不太高明的子午劍法,林少英腿功凌厲,是他一貫珍藏的殺手鐗,就是用於劍法不能制敵取勝的關頭。
念頭轉變只在瞬息,程三五手腕一轉,從攔擋變成扣拿,左手五指抓住林少英腳腕,頭也擡了起來。
驚覺對方五指如鐵箍,林少英運勁一繃,抵禦五指勁力抓入皮肉,同時反過來以程三五左手爲支點借力,身形順勢逼近,左腿提膝如虎兕出柙,朝着程三五下頜咽喉頂去,這一下要是撞結實了,直接就能把喉骨頸椎一併撞碎,是不可輕用的至極殺招!
然而程三五反應更快,上身後仰的瞬間,右手按住奪命膝撞,身形側偏卸去正面勁力,左手鬆脫同時,右手一推,林少英直接凌空旋身打轉。
但林少英反應也是極快,還未落地便一腳蹴踏而出,程三五舉臂攔擋,身形紋絲不動、穩如磐石,而林少英正好借力蹬開。
“好!!!”
外圍百姓一陣暴喝,掌聲雷動,他們絕大多數人就是來看個熱鬧,林少英一串兔起鶻落,加上最後一腳蹴踏飛退、落地擺架,可謂是賺足場面,自然引得圍觀衆人讚賞不絕。
但只有親自交戰的二人,以及附近幾名高手才明白,比武交手到這種程度,勝負早已分明。
蘇望廷心下稍安,程三五果真聽從自己話語,面對林少英時並未痛下狠手,可見他還是知曉輕重利害的。
至於在不遠處的青蓋車,阿芙身子靠在繡枕上,支着下巴一副看好戲的模樣。而留心比武的杜建章、秦望舒等人,俱是面色漸轉凝重,似乎對程三五的實力要做重新估量。
“用得着偷襲嗎?”程三五再次俯身拾起長劍,這回林少英沒有偷襲,額頭冒出絲絲細汗,暗自吐息換氣的同時,內心震驚非常。
以林少英的腿功勁力,哪怕是直徑一尺的樹幹也能踢斷,而程三五僅憑單臂擋下,力量非比尋常,恐怕是修煉了某種行氣內壯的高深武學。
據傳佛道之中,就有這類讓筋骨皮肉瞬間強硬如鐵的內家武學。平時看上去與常人一致,皮肉不見異樣,但內勁一運,氣力暴增、皮似硬革。哪怕是七旬老者,原本乾癟筋肉也能瞬間變得健壯豐隆,發揮出遠超實際年齡的膂力,從而突破“拳怕少壯”之限。
但這類武學難以修煉,除了要有名師細心指點,可能還需要秘藥外丹助益,不是光靠五穀葷素就能補足氣血的。至於練成這類武學所耗費歲月,那更是漫長。
最常聽見的傳說,就是在某處山中古寺,見到身放金光、拍石成粉的老僧,或者吞吐雲氣、嘯聲如雷的道士。
林少英不否認世上有這種高人,但這類人少得可以忽略不計,屬於王公貴族千金萬貫也請不來的世外高人。
而程三五的言行舉止,那手拿豬蹄當街啃食的模樣,哪裡像是這種世外高人了?交手之前,誰會想到他這麼厲害啊?!
林少英內心狂吼不已,然而現實情況容不得他再次失敗,他已經看到杜建章那略帶不滿的眼神了。
“你的劍。”程三五隨手將長劍拋回。
林少英伸手接過,陰着臉問:“閣下還不願意亮刀嗎?”
程三五擡手按上刀柄,瞧了對方一眼,笑道:“算了,你肯定接不住。”
“閣下未免太自負了!”林少英佯怒一句,劍插入地:“既然你不拔刀,那我也不用兵刃!免得世人笑我子午劍一門欺辱手無寸鐵之輩!”
林少英從方纔程三五那眼神中讀懂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恐怕真的連一刀也接不住。與其當場慘敗受辱,還不如給自己一個臺階,爭取等量齊觀的局面,維持好外在觀感,然後費些口舌勸告杜建章離開。
畢竟如此厲害人物橫加干預,就已經註定杜建章此回難以成事。
“你用腿功是吧?”程三五見林少英緩緩挪步靠近,扭了扭腳踝,活動關節:“那我也用腿,你看仔細了。”
仔細二字剛一吐出,林少英瞬息側身鞭腿,要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程三五身子後仰避過,勁風掃面,林少英借勢轉身後踢追擊下身,程三五提膝攔擋,雖然護住要害,但還是被這一記擰腰後踢踹開。
察覺對手大意,身形失衡,林少英喜不自勝,當即旋身連踢,踹、蹬、蹴、掃、勾,各式連環,紛亂腿影中,虛實交替,稍有不慎,便要被重重踢上數腳,起身不得。
程三五連連躲避後撤,臉上閃過一絲意外,但旋即化爲沉浸戰鬥的狂熱之態,趁林少英一記高鞭腿掃來,他還以同樣招式。
雙腿交擊,場中一聲悶響,林少英只覺腿脛一痛,本能縮回,不及反應,程三五俯身掃腿,將他支地單足掃倒。還不等林少英摔倒落地,程三五一個翻身,第三腳正踹而出,正中林少英胸膛,把他踹飛一丈多外,倒地又轉了幾圈。
三式連環,也是林少英方纔展現過的連串腿功之一,此刻由程三五施展,速度更快、威力更強,林少英毫無疑問地敗下陣來,這下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林少英胸口捱了重重一腳,身中氣息內勁大亂,也沒法像先前那樣來一套烏龍絞柱華麗翻身,只是強撐着站起,勉力整好功架。
孰料勁力一提,一股甜腥氣息涌上喉頭,林少英深諳比武場合若是吐血,必定敗盡名聲,於是不管傷勢,強行嚥下熱血,臉色鐵青,朝程三五拱手道:
“閣下好身手!林少英自愧不如!”
外圍路人見林少英即便落敗,依舊不失君子風度,當即連聲叫好,林少英也是笑着朝衆人抱拳致謝,彷彿是剛剛登臺演出完畢。
林少英把劍取走,趕緊來到杜建章身旁,見自家公子面帶慍怒,正要開口責罵,林少英低聲言道:“公子莫要停留,此人是高手,極難對付。他恐怕是這胡姬的護衛,能有這等高手隨行,這胡姬背後來歷也不簡單!”
林少英與程三五此番交手,可謂是連敗三輪,最初膽魄已經耗盡,此刻滿腹心思都是想着如何遠離此地,也不管自己所說對錯幾何。
但杜建章早已看上了阿芙,色念如火燎動心頭,恨不得立刻與她纏綿歡好,聽不進林少英的勸告。
“放屁!你自己沒本事,連個跑江湖的都對付不了嗎?”杜建章呵斥道:“還是說我們家這幾年都白養你了?”
林少英臉色一僵,他回頭掃了程三五一眼,見此人穿着江湖武人再常見不過的箭袖勁裝、鹿皮長靴,衣襬末端和靴面上可見點點舊污,一派草莽氣質,單是看外表,的確不像是名門大派出身,也難怪會被杜建章輕視。
“公子,事情不急於一時,護衛也不可能一直跟隨。”林少英強忍胸中悶痛,低聲勸解道:“我們只要派人暗中留意,日後總歸有機會的。”
“我看你是被嚇破膽了。”杜建章慾念難忍,正要指揮其他隨從奴僕,強行將阿芙帶走,可身下馬匹忽然揚踢嘶鳴,無端發狂。
杜建章連忙夾緊馬匹,卻不料這畜生胡亂撩踢踹倒左右隨從,然後發了瘋般朝外面衝去,揚起一溜煙塵,轉眼跑出半里路,那些俠少隨從見狀,連忙招呼着上馬去追,也無人理會程三五與阿芙一行了。
待得四周路人百姓散開,程三五回頭望向長青,蘇望廷與阿芙同樣投來目光。
此時長青手上扣指掐訣,一陣朦朧光氣旋繞,方纔杜建章坐騎發瘋,顯然是他施法所爲。
面對衆人目光,長青毫不在意,回答說:“不然呢?就讓這等紈絝子弟糾纏下去?你們不嫌無聊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