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五神態從容,倚柱而立,嘴上話語卻是不留情面。杜建章聽到這番話,心頭怒恨交加。
“無知匹夫,今日便教你明白,冒犯京兆杜氏的下場!”杜建章倒是沒有直接動手,他朝身後招呼, 一串急促腳步聲傳來,轉眼便有二三十名皁衣隨從衝進院中,各持手持刀劍棍棒,甚至還有三叉鐵尺。說是隨從,倒更像是府衙差役,只是手臂上隱約可見刺青紋繡, 顯然是浪蕩街頭的惡少年。
看到這夥人,程三五緊了緊皮革護腕, 上前兩步, 頗有興致地笑道:“喲,這回人數不少啊。上次那個、那個……哦,林少英,他沒來嗎?”
一聽到林少英,杜建章便氣不打一處來,若非此人無能,自己早就能將阿芙姑娘帶走。林少英先前比武輸給程三五便算了,後來還信誓旦旦說能找到那位阿芙姑娘。結果好幾天下來,半點音訊也無,已被杜建章視爲白費錢糧供養的廢物。
自從上次在長安城外見到阿芙姑娘, 杜建章便再難忘卻, 他這些天逛遍了東西二市的店肆, 發現沒有任何一位胡姬的容貌身段能與阿芙姑娘相提並論, 這更是讓他心癢難耐。
每每想到阿芙姑娘那雙動人碧眸,杜建章就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好似犯了相思病般,一日找不到阿芙姑娘,便一日不舒坦。
最後杜建章實在忍不住,直接找上了京兆尹,要他們派人找到那阿芙姑娘。
京兆尹礙於杜氏高門樹大根深,想要在京畿道一帶辦事,便繞不開杜氏一門,只得讓長安、萬年兩縣密切留意。
正好前日萬年縣的差役探聽到容貌酷似阿芙的女子在平康坊出沒。細加查問下,線索指向南曲天香閣,這卻讓萬年縣大感犯難。
能在萬年縣辦事的差役,都清楚平康坊南曲水深難測,遠不是他們這些小人物能夠試探的。無奈之下,萬年縣只能將消息如實告知杜建章,讓這位公子自己去細查,甩下一塊燙手山芋。
而杜建章手下除了林少英這種武林人士,還養了一幫惡少年。這夥人其實跟縣衙也有私下往來,其中幾人原本就是差役,只是犯了事被趕出縣衙,託庇於杜建章這種紈絝子弟,平日裡就是陪着杜建章到處耍鬧,擎鷹牽狗、虛張聲勢。
知道阿芙姑娘在平康坊出沒,杜建章心中震驚,但他派人去天香閣打聽, 對方卻不肯向外透露任何消息。
隨後又聽說天香閣原本屬於楊崇義的產業,所以今天才來銀杏苑登門拜會,不曾想會在這裡見到程三五。
“說!你把阿芙姑娘藏到哪裡去了?”杜建章急不可耐,唯恐心中傾慕的女子淪爲他人玩物,越想越怕。
“啊?不是要打架嗎?關她什麼事?”程三五撓了撓頭,望向一旁長青,對方只是露出輕蔑笑意,也不說話。
“我再問你一遍,阿芙姑娘到底身在何處?!乖乖答話,我讓你少受些零碎苦頭!”
杜建章心中不禁懷疑,這程三五或許是阿芙姑娘的護衛,只是心生歹念、圖謀錢財,將阿芙姑娘賣到平康坊的妓館。類似這種奴大欺主的事情過去早有耳聞,程三五這等不懂憐香惜玉的鄉野村夫一定會這麼做的!
程三五看樣子似乎有些茫然,連連眨眼,錯愕好一陣,忽然露出奇怪笑容,大聲道:“我把那小娘皮賣給平康坊的鴇母了,眼下估計在某個老傢伙的懷裡哭呢!”
“嗯?”這話一出,長青也嚇了一跳,兩眼瞪大,帶着驚疑目光望向程三五,走到他身後低聲喝問:“你這是做什麼?”
“嘿嘿,你就瞧好吧!”程三五掩嘴偷笑,可這模樣在長青看來,就像是愚笨之人自以爲是般賣弄小聰明。
果不其然,杜建章臉色驟變,好像發狂般揮動着鳳華劍,喝令手下道:“殺了他、殺了他!殺死此人,賞錢一百貫!”
一貫便是一千文錢,由於陸相推行新政,這兩年京畿道糧價稍得平抑,一斗米不過二三十文。東都洛陽由於靠近運河,糧價低至十文上下,御史甚至擔心穀賤傷農,以此參劾陸相。
而一百貫錢在帝京長安這種地方,對於平民百姓也是一筆鉅款,一家五口溫飽卓卓有餘,在稍微偏僻的裡坊足可置辦屋宅驢馬,也能以此爲本錢做點小生意。
對於在長安當官、尤其是品秩不高的外地人來說,一百貫也不是小錢了。並非誰都是那等蓄養家奴的高門顯貴,僱傭婢僕、租賃客邸,加上日常花銷應酬、出行車馬,處處都要花錢,更別說部分官員攜家眷來京,那額外還有十幾口人要養,僅憑俸祿實在捉襟見肘,這也是爲何長安四大豪民能夠輕易結交到衆多官吏。
“又是這種路數,看來西域跟長安也差不多嘛。”程三五聽到杜建章高喝賞格,還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頭在算。
眼看那夥皁衣惡少年要衝上前來,院外傳入一聲朗喝:
“住手!”
喝聲如雷,壓迫衆人雙耳,杜建章和他身旁幾個紈絝子弟一陣頭暈目眩、腳下不穩,那夥皁衣惡少年也是各自捂耳扶額,只有程三五與長青各自皺眉,站立原處不動。
隨之一道身影自衆人頭頂飛掠而過,落在程三五與皁衣衆之間,足見輕功高明。來者身着青衫,寬袍大袖,頭戴裹髻不裹額的燕子巾,甩下兩條布尾,既具備文人風度,也有幾分疏狂氣質。
那青衫文人見程三五與長青毫不變色,面露微訝,像是江湖武人般行抱拳禮:“在下洪範學府盧應宣,請教二位高名大姓。”
“程三五。”
“伏藏宮,長青。”
盧應宣聽到伏藏宮的名頭,多看了長青兩眼,此時又有幾人從遠處趕來,那位楊管家立馬前去解釋事況。爲首之人身材發福、衣冠貴氣,顯然就是銀杏苑的主人、長安四大豪民之一的楊崇義。
“沒想到楊崇義手下居然有洪範學府的門人。”長青低聲道。
“這洪範學府我好像聽說過。”程三五做思索狀。
長青正色道:“東海聖人、一代儒宗,昔年主持皇極大陣斬落突勒神鴉的聞夫子,他開創的洪範學府何人不知?那是當今儒門公認的聖地,也是中原武儒傳承之首!”
“讀書人也會打架麼?”程三五笑問道。
長青白了程三五一眼:“儒門六藝至少有兩門跟戰鬥有關,你猜儒生會不會打架?洪範學府中多是中原河北的儒門望族,他們祖上經歷過北朝數多戰亂,能從那種廝殺場活下來的人,再差勁也能磨礪出高明武藝了。”
“這話也對。”程三五點了點頭。
此時楊崇義已經大體瞭解雙方矛盾,連忙進得庭院中朝兩邊拱手:“都怪鄙人招待不週,讓大家傷了和氣。杜公子與程大俠能否給鄙人一點薄面,暫罷刀兵?”
“我可沒拔刀。”程三五聳了聳肩膀,滿臉無辜。
楊崇義拱了拱手,然後來到杜建章身旁賠笑寬慰道:“杜公子這是怎麼了?爲何大動肝火?要是心裡不自在,跟我直說,你還不信我的爲人嗎?”
杜建章冷哼一聲:“我找的就是你,平康坊南曲天香閣是怎麼回事?我聽人說那是你的產業!”
楊崇義微微一怔,他已經知曉杜建章皆因爭風吃醋而發怒,沉吟言道:“天香閣?早些年的確是鄙人名下產業,不過已經轉讓他人了。”
“轉讓給誰?”杜建章追問道,他同時舉劍指着程三五:“我有一名相熟女子,被此人賣到天香閣去了,一定要儘快解救出來!”
楊崇義近前貼耳道:“內侍省!”
聽到這個回答,杜建章臉面僵硬、無言以對,楊崇義壓低聲音:“他們看中了那塊地,派人來要,我只能乖乖奉上,錢也不敢拿、話也不敢問……杜公子,不如您先消消氣,這世上美貌女子何止千萬?我稍後立刻精選幾名容貌體態俱是上乘的女子,送到公子私宅,如何?”
“不!我就要那個阿芙姑娘!”杜建章也不知哪來的膽量,他惱得滿臉紅脹,劍指程三五,急中生智道:“你這村夫私自買良爲娼,觸犯朝廷法度,應當立刻捉拿下獄!”
這下輪到程三五啞口無言,長青在扶額嘆息:“你看,非要嘴賤,鬧出事了吧?”
“這傢伙,好色如命,卻是有幾分急智。”程三五嘿嘿笑道。
至於楊崇義,他知曉天香閣背後是內侍省的大人物,斷然不是什麼人都能把良家女子賣給他們的。若程三五所言是真,那他也是給內侍省辦差;若此言不實,那就是說笑誤會罷了。
“萬年縣衙就在附近,立刻叫人過來!”杜建章朝手下發號施令:“將這鄉野村夫拿下審問,務必要將阿芙姑娘解救出來!”
當即有皁衣惡少離開傳話,程三五搓揉胳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哇,姑娘長姑娘短的,我都快聽不下去了。這哪來的癡情種子啊,真不怕被吸成人幹?”
長青知曉內情,低聲道:“你就別顧着耍笑了,人家是京兆杜氏的子弟,仗着官府手段,有的是手段對付你。還不如趕緊去找母夜叉說明,省得這紈絝子弟糾纏不清。”
“喂,你不幫忙的嗎?”程三五有些興奮地說:“上回就是你把這傢伙弄走的,不如再施妙法,這回讓他屁股着火,如何?”
長青摩挲手指,他明年要赴道舉,真不知此刻與杜氏子弟結怨會有怎樣的結果?只不過他自己也很厭煩這杜建章,加上在長安以來所見所聞,心中不悅已久,確實想要教訓此人一番。
那青衫儒生盧應宣武功高強,聽到二人低聲交談,他同時察覺到長青周身氣息變化,立刻判斷出此人是身懷法力的術者。
“且慢!”盧應宣雖是儒門學府出來的高手,卻也久歷江湖武林,知曉這些遊俠武夫經常隨性而爲,真要動起手來,只怕在場要死傷不少。
盧應宣來到楊崇義一旁勸阻道:“楊翁,此事不如先派人到平康坊問清狀況。倘若真有這麼一位良家女子被賣到天香閣,屆時再報官不遲。”
楊崇義連連點頭,隨即對杜建章說:“杜公子莫要焦急,鄙人去年也曾到過那天香閣,得了一面遊仙令,不妨先確定那阿芙姑娘去向,如何?”
眼下杜建章佔盡優勢,他怒意稍減,首要目標仍然是找到佳人,其他都可以暫擱一旁。
楊崇義立刻叫幾個伶俐僕從帶着遊仙令趕去平康坊天香閣,但先來到的卻是萬年縣尉,帶着一隊差役,氣勢洶洶。
“是誰私賣良人?”那縣尉朝杜建章叉手一禮,上來便揚聲喝問。
“就是此人!”杜建章指着廳堂中的程三五。
那縣尉扶着腰帶,隨意揮了揮手:“拿下!”
“齊縣尉,事情還未搞清楚,貿然拿人只怕不妥。”楊崇義上前勸阻,對方卻是冷笑:
“楊翁,你生意能做得這麼大,可別忘恩負義啊。日前杜憲臺奏請陛下,要京兆尹嚴查坊市,捉拿一干犯事兇徒,我們萬年縣也只是照章辦事。”
杜建章的父親是當朝御史中丞,御史臺在本朝初年一度更名爲憲臺,如今世人多稱呼御史長官爲某憲臺,以表尊敬。
幾名差役來到程三五面前,手裡提着鐵鏈正要將他拿下。可差役們看到程三五那昂藏身形,一個個都面露難色。
“怎麼?還要我幫你們?”程三五忽然起了玩心,一把將差役手中鐵鏈奪過,直接纏繞在自己手臂上,笑着問:“這樣你們放心了吧?還是要上木枷?”
這些縣衙差役也是見過高手的,很清楚就憑這條細鐵鏈根本鎖不住厲害人物。齊縣尉見狀冷哼一聲:“帶走!”
然而程三五似乎沒有邁步的意願,左右差役面面相覷,只得上前抓住鐵鏈,結果拉得鐵鏈繃直,程三五還是站在原地。
“你這是要抗法拒捕?”齊縣尉最討厭這些以武犯禁之輩,揮手道:“所有人一塊上,用棍棒將他架起來!”
官府對付習武之人也是有手段的,差役們手提棍棒包圍程三五,從他腋下膝後交叉穿過,專對筋骨發力薄弱之處一齊架舉,同時牽拉鐵鏈。
然而任憑十幾名差役用盡全力,程三五依舊如鐵塔般紋絲不動,這一下齊縣尉才微微變色,暗道不妙。
就見程三五運勁一繃,試圖鉗制肢體的棍棒直接被他夾斷,牽拉鐵鏈的幾名差役更是被拽倒在地。
“急什麼?”程三五獰笑說:“我來你們銀杏苑做客,結果連一碗水都沒得喝,這也太不地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