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
茂密叢林深處,一聲巨響伴隨震動傳出。樹冠搖曳,好似驚起一陣碧綠浪濤。羣鳥受驚,紛紛飛離枝頭。
就見程三五身影倒飛而出,後背重重砸在一棵直徑丈餘的樹幹上,猛烈衝擊竟是將巨樹攔腰撞斷,伴隨咔咔斷折聲響,巨樹傾覆倒下,激起大片煙塵。
利光沖天,將煙塵從中劈開兩分,程三五站在斷折樹幹上,手持大夏龍雀,遍體雷激火飆,宛如神人下凡。
而在程三五面前,則是一片狼藉不堪的混亂戰場,地面微微顫動,一頭體型碩大、堪比巍峨城壘的洪荒兇獸緩緩逼近。
它生有九個腦袋,猙獰可怖,長身如蛇,頭頂帶角,形似蛟龍,遍體鱗片呈猩紅之色。血盆大口獠牙密佈,毒液從牙縫間滲出滴落,彷彿嘴角流涎一般。
毒液一旦落地,便使得方圓草木盡數腐朽,積成小小一潭,隨即擴散成腥臭難聞的沼澤。
程三五在這九首大凶面前如同螻蟻般渺小,光是蜿蜒前行掀起的毒煙就能將他籠罩。
面對洶涌逼襲的毒煙,程三五翻身掄斬,刀芒裹挾雷火而出,輕而易舉撕出一片巨大空洞,隨即踏足頓地,身形一閃,便已出現在龍頭頸下。
刀上豪光暴綻,奪目耀眼,尚來不及看清程三五動作,刀光便已從龍頭頸後直透而出,好比小山一般的龍頭被平直削下,墜入毒澤,揚起渾濁波濤。
此一刀之威,若是放在現世當中,只怕一整座裡坊都要被掃成廢墟。
九首大凶被斬下一顆腦袋,驚怒不已,其餘八頭各自張開大口,水火風雷、酸毒煙瘴齊齊噴吐而出,勢要讓程三五灰飛煙滅!
“無用伎倆!”
程三五沉聲叱喝,凌空翻身,掌運六合、氣吞八荒,霎時引動天地萬象,匯成龐然雄勁,傾瀉而出,一舉摧散合圍之勢。
九首大凶難承如斯雄勁,剩餘八顆龍頭似遭金瓜碎頂,接連爆開,碎爛血污如雨灑落,長蛇之身逶迤倒下。
飛身落地,程三五站在一座土丘之上,九首大凶死後化作大片毒澤,轉眼將茂密叢林吞噬殆盡。
目睹此景,程三五並無戰勝強敵的喜悅。茫茫毒澤之中,一頭羊麪人身、虎齒利爪、毛髮青黑的大凶緩緩立起,足可腐蝕一切生靈的劇毒,連它一根毫毛也損壞不了。
程三五眉頭微皺,似有所感,扭頭望向一側,毒澤化平原,忽見上千人滿懷敬畏,朝着羊面大凶紛紛跪倒,服飾裝束有類上古。
爲首的祭司聲嘶力竭,張開雙臂,向羊面大凶訴說族羣遭遇流放,來到這南方蠻荒之地抵禦螭魅。爲了能在險惡山水間掙扎求存,祭司及其族人願從今往後效忠於大凶。
看着祭司本人取出一柄鋒利骨刃,神色狂熱,毫不猶豫劃開自己胸腹,把熱騰騰的心臟掏出,主動獻予羊面大凶。
見此情形,程三五隻覺一陣恍惚,方位變幻,自己竟然與羊面大凶合而爲一,直面挖心效忠的祭司。
“縉雲氏?”
但程三五的心神轉瞬間掙脫而出,他看着這羣最早追隨大凶的凡人,眼中並無半點憐憫之意。
眼看上千凡人漸漸被染化成羊蹄黑毛的饕獸模樣,程三五高舉大夏龍雀,刀芒如潮掃境,將它們盡數斬碎,連帶着眼前上古景象,一併還原成漫天黑翳。
重新站立在灰濛濛的荒野上,程三五面無表情,一旁饕餮鼓掌笑道:
“看來母夜叉他們在外面幫了不少忙,讓你越發應對自如了。”
識海之中不知年歲,自從程三五被劉玄通一拳重創昏迷之後,心神便一直停留在識海。
然而程三五的識海並非什麼內守虛靜、修養神魂的好去處,這裡是一處永無止歇的戰場,爲了確保自己不被饕餮吞噬,程三五必須竭盡所能與之對抗。
這種經歷,本身就是一場見不到頭的酷刑折磨。
重傷昏迷之初,程三五面對接踵不斷的饕獸圍攻,一度居於下風,只能且戰且退。
而隨着阿芙以雙修之法協助他理順經脈氣機,程三五在識海之中也重奪均勢。
方纔饕餮變化而出的上古景象,正是縉雲氏的過往遭遇。這支被流放至南方的部族,面對螭魅爲首的羣妖圍攻,行將覆滅。機緣巧合之下,他們遇到饕餮。
確切來說,當時並無饕餮之名。縉雲氏被賦予了大凶之力,得以戰勝振滔興波、口噴毒火的螭魅羣妖,從而在一片蠻荒的南方開闢出家園,甚至仰賴大凶之力,向北反攻,漸漸被冠以饕餮之名,以兇威著稱。
“原來如此。”程三五仰望天上黑翳,似乎有所啓悟。
“哦?你想到什麼了?”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饕餮好奇問道。
“我明白聞夫子爲何會異想天開,選擇將饕餮變化成人。”程三五看向另一個自己:“當初你遇到縉雲氏,並無任何是非利害之分。從表面上看,你將他們染化成眷屬,但你也被他們染化了。”
饕餮原本饒有興致地捏着下巴,聽到這話動作一頓,沒有回答。
“有時候我也不禁試想,像你這樣的太古大凶,放眼所見一片混沌未定的天地,內心究竟在作何想法。”程三五負手身後,從容自若道:“如今我漸漸明白了,你什麼都沒想,因爲你的內心就是一片虛空,就連慾望本身,也是接觸凡人後被賦予的。”
饕餮臉色微寒,程三五頭一回見他如此生動神態,笑道:“聞夫子或許就是從史書之中窺見到蛛絲馬跡,發現你變得越來越像人,於是順應而爲……我沒說錯吧?”
“你這是瞎猜的吧?”饕餮不置可否,反問一句。
“那個被我捏碎腦袋的烏羅護,他不是人。”程三五言道:“在捏碎他腦袋的瞬間,我彷彿看到遠方連綿山脈,靜靜屹立在天地之間。不由得在想,山川倘若有靈,就一定要變成人麼?
“我能感應到烏羅護對凡人的仇恨,他不希望山川遭到破壞,這種想法……就如同常人不願身體髮膚受到損傷。烏羅護本就是因人而通靈,就連竭力自保、抗拒復仇這等心念,也是受到凡人染化。”
饕餮卻說道:“你說出這番話,是覺得我有機可乘?”“你若真是毫無破綻,就不會這麼問。”程三五淡淡答道:“你有私、有念、有覺,這並不完全是聞夫子的功勞,而是幾千年下來,受到人世染化而成。”
一向嬉笑怒罵、本性難測的饕餮,此刻竟然陷入沉默,荒野上空黑翳盤旋,好似風雨欲來。
“你害怕了。”程三五直視饕餮,宛若鏡照一般,奉還當初的話語。
黑翳如狂潮涌動,變幻莫測,饕餮眼中閃過一絲毒辣殺意,程三五見狀輕笑一聲,反手揮刀,遁入另外一方小天地中,沒有跟對方糾纏下去。
……
夾岸垂柳,翠風映眼,程三五行走在河邊,放眼望去,廣袤田野綿延至遠方,幾座農舍點綴其間,怡然平靜。
自從修成炎風功體之後,程三五識海之中便能開闢出獨立一方,將饕餮摒絕在外,不受其滋擾,能夠讓自己獲得片刻安寧。
但就像饕餮所說的那般,程三五與饕餮的分化,並非全無代價。尤其是身爲饕餮半身的不死不滅之能,將不斷消散,最終徹底化爲烏有。
因此對於程三五來說,他習武練功,未必是單純變得更強,只能說變得越來越像人,而不是披着人皮的太古大凶。
沿着垂柳河岸漫步而行,程三五來到一片農家院落,茅草屋舍表面看上去平常無奇,可是當他推門而入,空間倏然變大,內藏乾坤、須彌芥子。
屋中不見尋常農戶陳設,反倒是連排書櫃,格架中堆得滿滿當當。隨手拿出幾卷書冊翻開,其中既有漢文,也不乏異域文字。
“看來你的故鄉,也有許多神明。”程三五捧書翻頁,看着其中形似壁畫、只有側身的神明畫像,嘀咕道:“雖然長着人身,可一個個不是狗頭貓頭,便是蛇頭鳥頭……你們那裡居然還有鼉龍?”
穿過連排書櫃,安屈提正在伏案書寫,他見程三五來到,趕緊停筆起身,就像衙署書吏見到上官般謹小慎微。
“其實在小人求學之時,這些神明早已無人祭祀,全部被當做異教邪神。”安屈提無奈解釋道:“也就是小人出身的葬儀教團,還保留了幾分遺存,但祂們已經不再回應凡人的祈求了。”
“那我看你的法術咒語當中,似乎還有不少要靠呼喚名諱、引導法力。若對應神明沒有迴應,法術是如何施展運用的?”程三五看着書冊,神態完全不像粗莽武夫。
安屈提回答說:“這……在小人看來,中原許多法術施展之時,也要呼喚名諱、下達敕令,卻未必都有對應神明。”
程三五擡眼一掃,安屈提嚇得腦袋一縮,唯恐自己說錯話。
“那你說說,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程三五把書卷隨意扔到案上,一揮手,身旁便憑空出現圈椅,順勢坐下。
“小人陋見,恐怕不免離經叛道。”安屈提還是有些害怕。
“我這裡沒那麼多規矩。”程三五並不在意。
安屈提微微點頭,然後開始講述:“其實小人覺得,呼喚名諱的真實作用,並非感應各路神明,而是反過來用於調攝心念,以便存想。若有對應鬼神,那自然是能夠召遣驅使。但如果沒有,其實也不妨事,同樣能勾招天地之氣。”
“怎麼會不妨事?”程三五眉頭微皺。
安屈提略作思考,言道:“小人遊歷中原,參詳各家經典,至今依舊記得《易經》有云——‘陰陽不測之謂神’。”
“這好像跟世人信奉的神明不是一回事。”程三五質疑道。
“恰恰相反,我覺得就是一回事。”安屈提忽然認真起來:“當年我在別處也沒想通,等來到中原,看到聖人教誨,忽然就明白了。所謂陰陽不測、神而明之,正是世間鬼神奧秘所在。
儒門說是敬鬼神而遠之,可在我看來,儒門先聖恰恰是洞徹了鬼神之事。他們是看透了,而且看得太透了,若是再無敬意,反倒不好。”
程三五沒明白過來:“這哪裡不好了?既然看透鬼神之事,卻仍要裝腔作勢加以禮敬,這不是虛僞麼?”
安屈提臉色變得有些尷尬:“小人當年就是這麼想的,也是因此心安理得利用祆教爲禍,可結果如何?”
程三五一時無語,安屈提繼續說:“在小人看來,所謂神明,本就是世人與萬物相處之道。凡人臨河而居,既要取水爲用、也要防範洪澇,因此河神既可能是福佑百姓的善神,也可能是爲禍一方的惡神。至於是否真有這麼一尊鬼神,反倒並不重要。
“因此敬鬼神,根本在於敬畏天地、審視己身,不要因爲自己短淺見識便妄圖凌駕於萬物之上。這既是一種與天地萬物的相處之道,不要搜刮過甚,致使氣數失序,也是一種保全自身的修養之法,不要放縱物慾,常懷克己自省。
“聖人以神道設教,乃是借天地之災變、自然之妖異,彰顯事蹟以感動穢行之人,使其自懲警肅。賢達之人明悟此理,自然不必多言。中下愚人信妖祥之事,懼鬼神加禍己身,因此不敢妄動。
“這纔是敬鬼神而遠之的道理所在。倘若毫無敬畏,恣意放縱,連自身處境都看不清楚,豈不是自尋死路?”
程三五看着安屈提,心想這傢伙經歷過一番生死,性情大變,一改往日傲慢,反倒變成滿口聖賢學問,讓他感覺十分奇妙。
“你對中原學問……倒是懂得不少。”程三五放眼書櫃:“可我看中原之外,也算異彩紛呈。”
“說實話,小人一路走來,當屬中原氣象最爲鼎盛。”安屈提直言道:“若非如此,不會有今日感悟。”
“既然你懂得這麼多,對於外面那個饕餮,有什麼看法?”程三五問道。
安屈提沉思片刻,反問道:“尊者,您是打算消滅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