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延津負手邁步,神色從容,在荒野之上疾速而行。明明身形速度堪比奔馬,腳下卻是踏雪無痕,宛如掠地飛騰,數十里路程未見速度稍緩,哪怕是輕功高手也要自愧弗如。
當龐延津來到一處靜謐無人的河谷時,駐足停步,揹負身後那手遞到面前,指間夾着一道靈光黯淡的符篆,隱約可見上面繪製着甲馬圖形,正是他能如此疾速奔行的原因。
道門歷來有登峻涉險、遠行八極的法術,或是縮地往來,或是御風凌波。而龐延津所學乃是乘𫏋之法,修煉至高深處,可以周流天下、不拘山河,乃至於遨遊太清、飛昇登真。
幾年前,上清宗師白雲子將桐柏宮數百卷道經送往長安,協助編修《三洞瓊綱》,其中就有一部《太上登真三𫏋靈應經》,大談乘𫏋之法,立意甚高。而龐延津有幸,早在多年前初入道門時,曾聽白雲子開講這登真三𫏋。
三𫏋者,上則龍𫏋、中則虎𫏋、下則鹿𫏋,各有玄妙。
欲修龍𫏋者,須得先按天地之數煉製寶鏡,並開壇行法,借寶鏡勾招離火之氣,與一身真氣混合煉化,存想爲赤龍之形。然後對鏡祭煉,最終煉成一條動靜起止隨心役使的赤龍。
道人乘此赤龍,可上天下地、穿山入水,巡遊洞天福地無礙,一切邪魔精怪惡物不敢近,水火百毒不能害。
然而這龍𫏋之法其實早已超出尋常騰翔飛遁的範疇,實乃煉身爲氣、存神化龍的高深妙法,若未求證道門先天元胎的境界,這龍𫏋之法根本無從下手修煉。
至於虎𫏋之法,同樣要開壇行持,勾招庚辛之氣,注心存想爲一頭風巖白虎,用於祭煉一口虎鈕金印。此法修煉至高深處,自然可乘風離地、登空百丈,更有虎威護法,精怪外道不敢冒犯。
但同樣,想要修成虎𫏋之法,對道人的煉氣之功要求頗高。肺主呼吸、五行屬金,若無綿長氣機,何來輕身乘風?
前兩者要求太高,放眼天下能修成者也寥寥無幾,而到了第三等的鹿𫏋法,纔是大多數修道之人能夠觸及的層次。
修習鹿𫏋之法,須開壇以白茆桃葉爲靈引,存想煙霞白鹿銜花果來壇,以竹杖或白荊木寄附煙霞白鹿。
鹿𫏋功成之後,道人攜杖行遊,快如奔馬、躍比靈鹿,入山採藥自在無忌,登涉險峻尤爲便捷。
龐延津很清楚自己的境界,初時也曾在鹿𫏋法上用功,可不知爲何收效甚微。
後來當他就任朔方道門威儀使,見朔方軍戰馬驕雄,於是動念另闢蹊徑,時常存想奔馬之形,甚至借超度陣亡將士的名義,開壇收攝戰馬魂靈,從而開創獨門馬𫏋之法。
“可惜,還是要用符咒方可施展,仍然多有不便。”龐延津一抖手腕,符篆自燃,轉眼化爲灰燼。
擡眼望向遠處一片陰森密林,龐延津眉頭微皺。想當年他剛剛就任威儀使,按照規矩巡行朔方諸州,瞭解風俗人情。
而就在途中某夜,龐延津如常修煉用功之際,忽然感應到外邪來犯、侵擾神氣。
儘管這外邪微弱如毫芒,根本不足以損害修爲,卻讓他隱隱窺見一絲聞所未聞的古老氣象,好似那等久受古墓塵封的寶物,即將出世,只待有緣人拾取,因此主動前往探尋那外邪來源。
昔年龐延津也是來到這條河谷,穿過陰森密林、直入地底深處,見到那塊黑翳巨巖時,立刻明白爲何朔方諸州有大片草木稀疏的荒漠沙磧,恐怕生機都被這塊邪異巨巖吞噬一空,就連方圓地脈也被黑翳巨巖蠶食得枯萎衰敗。
龐延津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塊黑翳巨巖乃是禍世邪物,自己身爲道門威儀使,理應將這等不祥禍端徹底剷除。但當時的他鬼使神差,並未出手破壞巨巖,也沒有向他人告發此事,反倒是萌生加以利用的念頭。
而讓他篤定此唸的,便是那些突然殺出的羊蹄怪人。
“一度威震朔方的黑羊公,原來就是你們這夥無智下妖,當真可笑。”
當龐延津站在一地羊蹄怪人的屍體間,兩手下垂,神態從容,完全不像剛剛做下諸多殺戮之人,這份淡定足以讓那羣外貌兇殘的羊蹄怪人畏懼不前。
在翻閱過玄武觀的前人手札後,龐延津大體可以確認,過去在朔方一帶久受胡人祭祀的黑羊公,其原身或許就是這塊黑翳巨巖。那些羊蹄怪人,不過就是受巨巖染化的妖魔眷屬,發自本能保護巨巖本身,同時擄掠嬰孩,以此維繫族羣。
羊蹄怪人雖然矯健靈敏、身法迅捷,但是在龐延津看來,也無甚厲害之處,單憑自己的法術也足以對付。
但那塊黑翳巨巖不同凡響,它不僅可以染化生靈,而且能無形中向外散播邪力,化爲夢魘侵擾他人心智。
在朔方諸州的這些年裡,龐延津特地留意各種失蹤案件,不止一次得知有胡漢男女在毫不自知地情況下,被黑翳巨巖引走。常人大多以爲那是犯了夢遊癔症,舉止失常,甚至會請龐延津來做法驅邪。
龐延津自己精通役使鬼神精怪,見識到這種操弄常人心智的手段後,不由得生出貪念來。如果這塊黑翳巨巖能夠爲自己所用,豈不是可以隨意操弄那些位高權重的凡夫俗子?
經過數年暗中試驗,龐延津自覺已經大體摸清如何利用這塊黑翳巨巖,期間他還在白鹽池發現一名氣候初成的冤死女鬼,一道符篆便將其輕鬆拘役,並以此開始謀劃未來。
按照最初設想,龐延津是希望將黑翳巨巖改造爲一方靈應神祇,以自己道門威儀使的名義,爲其聚攏香火信衆、修造神祠祭所,漸漸爲世人接受。
當然,在此過程中,必須要確立龐延津自己的名望地位,他讓鹽池女作祟,就是好讓自己在衆望所歸的情況下出手,從而爲另立神祇鋪平道路。
但是鹽池女作祟之初,一度引得楊太初派兵巡境,這個舉動讓龐延津不得不重新審視眼下處境。
朔方諸州武德充沛,他這一介驅役鬼神精怪的道門威儀使不得重用,哪怕能夠解決鹽池妖祟,他也未必能夠獲得楊太初的青睞。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龐延津覺得,唯有讓朔方諸州陷入混亂,他纔好從中渾水摸魚。尤其是不久前聽聞西域妖人作亂,更是讓他覺得,此事並非不可爲。
而當劉夫人親自前來請託,並表明內侍省密探的身份後,龐延津便找到了引動混亂的契機。
在他看來,如果內侍省派駐地方上的密探忽然遭到殺害,嫌疑最大的莫過於當地官長。
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將事態鬧大。龐延津藉着查探鹽池妖祟的名義離開靈武城,卻悄悄折返,驅役護法鬼神,直接殺害劉氏滿門,不留任何痕跡。
在龐延津看來,此舉可以挑起內侍省與朔方節度使的衝突,楊太初就算能夠保住權位,只怕也無暇分心,面對內侍省反而會把麾下兵馬抓得更緊,那他在私底下的動作,便有更大的迴旋餘地。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程三五等人的來到,將龐延津的謀劃全盤打亂,楊太初不僅沒有擔上嫌疑,另一夥內侍省人手居然還存心對付程三五,把所有罪過扣在他的頭上,讓龐延津大感意外。
偏偏程三五這人也在攪亂龐延津的謀劃,當初在鹽池城頭回見面時,龐延津就覺得程三五已經發現自己是殺害劉夫人的兇手,張藩試探的話語也證明這點。
誰能料到,劉夫人居然還將自己二人見面談話這些瑣碎事也一併記錄下來?龐延津在殺了劉夫人滿門後,也沒想過要搜查屋舍院落。
因此龐延津打算,利用黑羊公的眷屬將程三五等人一網打盡,試圖將自己謀劃拉回正軌,可那些羊蹄怪人在程三五面前同樣不堪一擊。
在得知程三五要去尋找黑羊公巢穴後,龐延津再難容忍。他一直希望獨佔黑翳巨巖,怎能讓外人破壞自己的盤算?反正破綻已露,既然遲早會被發現自己是劉氏滅門真兇,那龐延津也懶得裝模作樣了。
心念一定,龐延津掌訣變化,那片長滿粗壯荊棘的陰森密林讓出一條向下道路,他徑直深入,來到那處幽邃無光的地底洞窟時,忽然生出莫名感應,從腰間取出一根實木髮簪,此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朽爛下去,碎爛得只剩些許木屑。
“這麼快就敗下陣來了?沒用的傢伙!”
得知鹽池女已經被斬滅,龐延津甚爲不悅,但不得不承認,程三五武藝高強,區區一名女鬼,根本無法阻擋他的腳步,充其量稍稍拖延罷了。
在他低頭沉思之際,角落有幾名羊蹄怪人眼含惡毒殺意,一齊飛撲而出,手上各自持有廢舊兵刃,意圖合力斬殺龐延津。
但不見龐延津有任何動作,當那幾名羊蹄怪人逼近他三丈之內時,便被肉眼看不見的古怪力量重創,毫無徵兆地連翻擊打,轟得那幾名羊蹄怪人周身筋骨斷折,帶着幾抹血花倒飛而出。
“又是這樣,沒有半點新意。”
龐延津懶得發笑,甚至不去看被自己輕鬆擊敗的羊蹄怪人:“我有六甲衛道將軍護身,就算是沉睡昏迷之時,也能保我周全。就憑你們這班無智下妖還想傷我,未免癡心妄想。”
說完這話,龐延津甩手抖出幾道符咒,揚臂一揮,符咒化作箭光,輕而易舉將那幾名羊蹄怪人的腦袋射得血肉糜爛,作風強硬至極,絲毫不像先前那個窮苦寒酸的道門威儀使。
龐延津已經可以藉助黑翳巨巖驅使這羣羊蹄眷屬,然而它們一如既往桀驁難馴,這些下賤妖魔從未向自己真心效忠,一旦有機會,便試圖反噬自己。
近幾年類似方纔的刺殺行徑,早已不下十次,連龐延津的一根毫毛都傷不着,他都嫌有些無趣厭煩了。
這些羊蹄眷屬雖然都是由常人嬰孩染化而成,但心智比野獸高明不到哪裡去,全無人世間的教化,耕織營造更是一概不會,手中武器兵刃則是從各處戰場拾取所得,揮舞起來同樣毫無章法。
如果說這些羊蹄眷屬有什麼可取之處,那或許就是擅長奔躍、往來如風,而且極耐艱苦,可不眠不休長途跋涉多日,就算是朔方軍中的輕騎斥候,也無法追上它們。加上朔方諸州地廣人稀,這些羊蹄眷屬能夠存續多年,始終無法被徹底消滅。
黑翳巨巖所處的這座地底洞窟,對於羊蹄眷屬而言,大體可類比爲王廷牙帳,平日裡並不會羣聚於此。
可每逢朔望,天地氣數陰陽變換,散落各地的羊蹄眷屬就會來到這裡,將各自擄掠到的嬰孩送來,如同祭品般奉獻給黑翳巨巖,從而將其染化爲同類。
不過這種做法在龐延津看來,實在是暴殄天物。黑翳巨巖鯨吞生機、蠶食地脈,就好比是一尊丹爐,無需道人採集五金八石,便可自行融匯天精地華。
道人煉製靈丹妙藥,是爲求血肉更生、脫胎換骨。而黑翳巨巖對凡人嬰孩的染化,也可以視作一種另類的“脫胎換骨”,只是可惜粗劣不堪,正需要龐延津這樣的修道之人加以點撥調攝。
相比起頭生角、足化蹄,龐延津更期待體生羽服、舉形自飛的那一日,實在不行,將黑翳巨巖多年來化納的生機地氣盡數收爲己用,也必然會讓修爲境界突飛猛進,說不定能直扣長生之門。
沒有理會那些蠢蠢欲動的羊蹄眷屬,龐延津來到黑翳巨巖之前,擡手輕按其上,那玄妙難測的黑翳並無絲毫觸感,完全沒有云霧水汽的溼潤,彷彿就是某種高深事物在塵世間的浮光掠影,以一種凡人無法理解的形式存在着。
龐延津看着面前黑翳巨巖,雙眸漸漸蒙上一層黑翳,臉上貪婪之色越發濃烈,近乎於走火入魔般,低聲喃喃道:“這是我的證道之寶,永遠都是我的,誰也奪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