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浩蕩,巨舸破浪,站在甲板上朝兩側眺望,大江兩岸汀葭搖曳,極遠處丘陵起伏,即便是大白天也能望見煙嵐蒸騰、霧靄盪漾,大江大湖之下,彷彿有一頭碩大無朋的巨獸吞雲吐霧。
程三五興致勃勃,放眼眺望,肉眼可見江面之上白帆點點、舟楫如雲,不斷往來於臨江築壘、牆垣如堤的巴陵城。
巴陵城不僅毗鄰長江,同時也與洞庭湖相接,周圍水域廣大、波濤浩蕩。程三五甚至覺得,這裡養出什麼水族大妖都不足爲奇。
之前長青婚宴結束後,程三五便收拾行裝啓程上路,長青頗爲不捨,但也知曉無法挽留,只能約定日後再會。
而阿芙更是早已做好各種準備,她在程三五離開之後,便會着手準備閉關,開始突破先天境界。
當然,程三五不是孤身一人前往辦事,他也帶上秦望舒、張藩等一衆下屬。
“你那個仇家楊無咎,好像就是衡陽祝融府的主人吧?”程三五靠在船邊,詢問一旁隨侍而立的秦望舒。
“是。”秦望舒用力點頭,冷淡表情難得浮現一絲波動。
“這次估計也要到那一帶,如果有機會,那就順手解決了吧。”程三五看了看秦望舒:“不過只憑你一個,恐怕不是那位祝融府主的對手。”
“螣蛇劍法爲行刺而設,我沒必要與他正面一決。”秦望舒手按劍柄。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做起來又是另一碼事了。”程三五抓抓下巴,與阿芙分開的日子,他終於可以心安理得蓄起鬍鬚:
“傳說他將炎風刀法修煉到第六重境界,當世僅此一例,我不好說他有沒有先天境界,但是行刺暗殺的伎倆,對他未必有用。”
炎風刀法總共六重境界,與元功體魄是否邁入先天,並無必然關聯,而是單指刀法造詣。
如今程三五第五重境界已然純熟,炎流刀光隨心而動,配合他那極其渾厚的元功氣機,已經能夠與先天高人短暫一拼。當然,先天高人之間也有高低之分。
但炎風刀法第六重境界,即便是隱龍司收藏的刀譜上也沒有太多詳細描述,而是僅有一句“風火無停、神鋒無形”的說法,與此前文字粗陋鄙俗截然不同,讓人懷疑是不是隱龍司高人自己添上去的註釋。
不過程三五懶得計較太多,反正炎風刀法只能在生死交關的戰鬥中領會突破,那種閉關靜修的路子就不適合他,還不如在戰場上見真章。
大船漸漸靠近巴陵埠頭,以程三五的眼力,已經能夠看見官府人手在岸邊陳列儀仗,擺好歡迎架勢。
這次來瀟湘地界剷除千年鬼王,自然是乘船逆流而上,來到嶽州巴陵瞭解情況,然後再轉道南下。
楚中丞本人並未隨行,傳完話便返回長安。至於重光君那個暴戾好鬥的小鬼頭,在船上幾次想找程三五麻煩,但都被柔兆君勸阻。
畢竟以程三五的作風,真要放手搏鬥起來,且不說誰勝誰敗,這艘大船恐怕就要被拆成無數浮木碎片了。
待得船隻靠岸、搭下橋板,程三五便聽到碼頭儀仗傳來一陣吹吹打打的聲響。
“這麼熱鬧啊。”程三五頗爲好奇,見柔兆君來到一旁,問道:“我們今番辦事要這麼高調嗎?看這架勢,等下怕不是還要淨街開道,鬧得滿城皆知。”
柔兆君輕輕戴上帷帽,重光君忍不住率先開口:“我們代表朝廷來剪除鬼祟,地方官府自然應該好生迎候!”
“嗯,有點道理。”程三五點頭:“我們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幹活,享受享受也是應該的嘛。”
“與官府交接的事宜,就有勞昭陽君了。”柔兆君說:“我與小重光都不擅長與官府往來。”
“我?”程三五一愣:“跟官府打交道,我也不懂啊。”
“昭陽君尚未列席拱辰衛,便已令一方節鎮忌憚,足見手腕高明,讓妾身好生欽佩。”柔兆君提及朔方之事,她的語氣沒有半點脅迫催促之意,感覺就像是在誇讚男兒雄風,讓人不禁意興高漲。
“好!讓你們見識一下老子有多粗多硬!”程三五一拍胸膛,昂首闊步上前。
“下官嶽州刺史盧琩,拜見內侍省上使。”一名紅袍官員眼見程三五來到,匆匆領着十幾名功曹佐吏近前行禮。
“盧琩?范陽盧氏出來的?”程三五問。
“正是。”盧琩見對方提及范陽盧氏,下意識挺直腰板,露出自豪神采:“下官二十多年前於洪範學府研習《禮記》,,略有心得。後蒙聖人青睞,牧守一方。”
程三五聽到這堆酸詞,感覺耳朵生疼,面露厭煩道:“行行行,別說這些廢話了。我問伱,弄這些儀仗是搞什麼?”
盧琩沒想到對方竟是如此粗鄙不文,暗自懊悔,他以名門望族自居,最是厭惡那等無禮莽夫。自己爲求上進,耗費心思從古書中復原的迎賓禮樂,此人竟然完全不領情,當真可恨!
“這……上使親臨,自然應當設禮以待。”盧琩強忍不快回答。
“誰跟你說我們要來的?”程三五逼問之餘擡眼掃視:“居然還對我們行程快慢、幾時到達一清二楚,你們能耐不小啊。”
盧琩一時茫然,回頭望向身後佐吏,其中一人低聲提醒:“是雲夢館館主給的消息。”
“哦,是雲夢館告知下官的。”盧琩朝程三五複述一遍。
“雲夢館?”程三五表情怪異:“聽着像是妓院。”
“不,那是活躍於洞庭一帶的修行宗派。”盧琩這才記起來:“上使有所不知,荊楚江湖之地,歷來巫風陋習濃厚,鄉民好事鬼神,甚至有以生人爲祭之舉。多少任官員試圖整頓,皆無成效。好在有這雲夢館的弟子,四處搜捉妖邪鬼祟,這才讓本地風氣爲之一新。”
程三五沒有立刻說話,這也是他覺得奇怪的地方。因爲對付妖邪鬼祟,很多時候根本輪不到內侍省派遣高手,那些長年在地方上紮根盤踞的佛道高人、修行宗派,自己就能把事情辦了。
但凡真有什麼妖魔鬼怪行兇作祟,往往最先受到影響的就是這些地頭蛇。哪怕以最爲世俗眼光來看,人家長久紮根本地,經營日久,連朝廷派遣委任的官員尚且不見得有多敬畏,又豈會對染指自己地盤的妖邪鬼祟有好臉色?
只是這次程三五他們要處理的是一位千年鬼王,還真不好說誰纔是“地頭蛇”。
“看來這個雲夢館,對我們動向一清二楚嘛?”程三五撇了撇嘴:“他們在哪裡?帶我們去見見。”
盧琩苦笑回答:“雲夢館不在城內,他們的道場位於洞庭湖中的君山,往來必須乘船。上使不妨到客舍暫歇,下官立刻派人去請雲夢館的弟子前來?”
程三五面露不屑,冷笑幾聲,他一眼看出,這位盧刺史已經被本地胥吏架空,幾乎到了手下人說什麼他就照着唸的程度。搞出這套儀仗,估計便是爲了討好自己,覺得這樣有機會升遷。
“好啊,你去請吧。”程三五也不跟對面糾纏,任由對方安排,同時叫來秦望舒,低聲囑咐道:“你去跟蹤傳話之人,看看那個雲夢館是什麼來路。”“是。”秦望舒十分乾脆地應下,她本就是幹這種潛行刺探之事出身,悄無聲息離開人羣。
程三五一行人來到客舍落腳,所謂客舍,其實是城內一幢大宅,雕樑畫棟、亭臺樓閣皆備,明顯就是某位富貴人家的宅邸。
也懶得多問盧琩是怎麼弄來給他們住的,程三五揮手趕走州府官吏,然後單獨與另外兩位太歲交談。
“還沒靠岸就被人盯上了,你們有什麼看法?”程三五問。
“我沒感覺到被人盯視窺探。”重光君晃了晃肩膀,略帶不忿:“等雲夢館的人來了,直接打一頓,逼他說出到底是怎麼做的!”
“萬一人家不知道,你豈不是白費力氣?”程三五問。
“那也要打!”重光君乖戾非常,把玩着三叉鐵尺。
程三五望向另一位:“柔兆君是荊楚人士,應該對雲夢館十分熟悉吧?”
“不,我對雲夢館知之甚少。”柔兆君回答說:“這並非是一個傳承悠久的宗派,而是在近十幾年間異軍突起。”
“不會吧。”程三五大感意外:“這些修行宗派收徒傳法,想要培養出一批弟子,動不動就是幾十上百年,而且這些弟子也未必多厲害。”
這話並非誇大,其實許多修行宗派一代人裡能有一個成才弟子、延續傳承就已經很不錯了。甚至許多宗派也就是祖師之後三兩代人還能撐住場面,往後便是不斷衰敗式微。
就好比嵩嶽伏藏宮,達觀真人可算是祖師,長青更是不俗,但除了他們兩個之外,伏藏宮還有不少弟子,但全都是平庸之輩,連法術都用不利索。
而聽盧琩先前的意思,雲夢館好像勢力不小,這完全不像是成名十來年的宗派。
“既然我們誰都沒感應到,那說明對方並非是用法術窺探,又或者……”柔兆君說:“修爲遠在我們之上。”
“這世上哪來這麼多高手?”程三五說:“興許就是能掐會算,料到我們今天會到,提前給官府通報而已。”
一行人等了片刻,張藩前來稟報:“本地監察總管來了,是否請他入內?”
“叫他進來。”
就見一名矮胖漢子邁着微跛腳步來到堂內,趕緊朝程三五等人揖拜:“下官姓羅,單名洪,拜見三位上使。”
“羅總管,我們能相信你麼?”程三五開口便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羅洪愣了一下,不解道:“上使何出此言?”
“我們幾個剛從江南東道過來,想必你也收到消息了。”程三五言道:“江南東道監察總管帶頭造反,內侍省在那邊的人,從上到下全都換了,不管是否參與造反,就因爲帶頭之人胡作非爲,連我都差點被他害死。”
羅洪臉色微微發白,嚇得聲音都變得尖細:“下官、下官赴任還不到兩年,懇請上使明鑑!”
“不到兩年?”程三五撓撓頭:“那看來你對本地情況瞭解不多?”
羅洪戰戰兢兢、冷汗狂冒:“下官一直用心蒐羅各路消息,不敢有絲毫疏忽。”
程三五坐在那裡仰頭看着房樑,眼珠轉了轉,忽然想到什麼,問道:“你的上一任就沒給你留下什麼?”
羅洪回答說:“正是因爲上一任監察總管突然病故,所以纔派下官繼任。”
“病故?直接死在任上的?”程三五見對方點頭,又問道:“什麼病?”
“據說是水土不服,染上痢疾,藥石罔效,時日一長便死了。”羅洪有些無奈,如果可以,他也不願意到湘衡一帶赴任,留在關中多好。
正當羅洪胡思亂想之際,驚見程三五身影一閃來到面前,自己手腕一緊,被對方五指扣住,一股熱息沿着手臂鑽入身中,讓他動彈不得。
還沒等羅洪開口,程三五便放開他的手,冷笑道:“你快中風了,要是放着不管,估計一兩年後就要癱在牀上動彈不得,連屎尿都管不住。”
“啊?!”羅洪大吃一驚。
“你自己沒感覺嗎?你連走路都是瘸的!”程三五伸手指着對方的腿腳。
羅洪本能抓住腿側衣襬,臉色發白:“下官還以爲是早年摔下馬的腿傷……”
程三五冷笑着坐回原處,柔兆君挑起帷帽一角,凝視羅洪片刻,說道:“不是中毒,亦非下蠱,倒更像是……詛咒。”
“詛咒?”程三五有些發懵:“拿釘子扎小泥人那種詛咒?”
“差不多。”
程三五撫掌大笑道:“好哇,保不齊上一任監察總管也是這麼死的!”
羅洪緊張非常:“難道有人刻意對內侍省下手?”
“我還想問你呢。”程三五笑道:“我們來巴陵的事情未曾向本地官員提前通報,他們卻能未卜先知般在碼頭迎接。我原先在想到底是不是你們這裡的人走漏風聲,保不齊還要清洗一番。現在倒好,沒等我們動手,內侍省在本地的人手都快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