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看着遠處流民在安平縣衙役文吏約束下,重新記錄戶籍人丁,然後按照每戶逐一領取糧食,長青嘆息一聲,略感疲憊地坐下。
“難得見你這樣無精打采。”
程三五牽馬來到,望向炊煙陣陣的流民營地:“這不是挺好嘛?你幾句話就從大戶人家借到糧食。我原本見那姓崔的擺着一張臭臉,還準備將他打得滿地找牙,然後抄家取糧。”
長青聞言苦笑:“人家崔侍郎在士林之中聲望甚高,朝堂內外不知有多少人曾在他門下求學。你要是打了他,不光是你,只怕內侍省都要受千夫所指。”
程三五一撇嘴:“呿!真以爲文人那張嘴巴能殺人啊?他們要是敢還嘴,直接左右開弓一千八百個耳光,抽得他們哭爹喊娘!”
長青又說:“別人就算了,你以爲崔侍郎就是任你隨便欺侮的?他一現身我就看出來了,氣息深長、神光充盈,足見內功修爲精湛,或許也曾在洪範學府研習儒門武藝,他只是不仰仗武力行事罷了。”
“練了一身武藝又不用,那不是白練了?”程三五不解。
“孔子之勁,能舉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長青言道:“微行險服,逞弄拳腳,大則陷於危亡,小則貽恥受辱。崔侍郎這是慧而不用,也算是一種謹守清操的自保之道。儒門武學重在保人民、衛社稷,要是練武有成便到處招搖、挑起爭鬥,那終究是害人害己。”
程三五揉着腦門,倒吸一口涼氣:“不行,你這話太難懂了,我聽着就頭疼。”
長青只好解釋說:“大道理就不說了,你總不希望天天都有仇家上門吧?”
誰料程三五反而來了興致:“那再好不過了,我還嫌最近太無聊呢!原本以爲進了內侍省能夠天天有廝殺,結果比在寶昌社那陣子還要閒,連跑腿小事都讓下面的人幹了。”
長青無奈搖頭,程三五這種武夫性情,如果不在內侍省,也只能去邊鎮投軍了。否則就算放到江湖武林,也註定是要惹起一片腥風血雨。
然而談到仇家,長青情志不免低落,程三五見狀坐到他旁邊:“一副蔫頭耷腦,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姓崔的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
長青心中苦悶,正愁沒有傾訴對象,思量再三,於是言道:“崔侍郎說,等新政推開落實之後,陸相會被罷官免職。”
“不可能吧?”程三五滿臉不信:“你爹這麼大權勢,怎麼會被罷免?而且新政落實,難道不是他功勞最大麼?”
長青嘆道:“正是因爲他功勞最大,而且新政要在各地推廣落實,他的門生故吏遍佈諸道,日後必定會受聖人猜忌。”
程三五隻覺奇怪:“可你爹是文臣,又不統兵打仗,怎麼就被猜忌了?”
“只要在那個位置上,換誰都一樣。”長青深感無力:“陸相要順利推行新政,必須在朝堂上下、全國各道安排服從自己的人手,其中免不得要黨同伐異,這跟誰好誰壞沒有關係。
“可這樣一來,上傳下達、政令發佈的權力,等同完全握在陸相手中,聖人豈不形同虛設?而且此番新政,很可能會牽涉到聖人內庫私帑,大犯忌諱。”
“你們都把皇帝叫做聖人了,那他肯定聖明嘛,怕什麼呢?”程三五撿起一根麥穗幹叼在嘴角,順勢躺倒。
長青沒有接話,他聰慧非常,已經明白崔鐸話中含義,陸相變法是爲了追求帑藏充實,從而達到國家長治久安的目的。
他不喜歡陸衍,但是短暫的相處,已經讓他明白這人的期望與追求。
然而崔鐸卻在暗示,聖人所需要的,只是一個能夠爲之聚斂財帑、抵擋罵名的宰相,等新政推行開來,賦稅財帑大增,作爲受盡各方厭恨的陸衍,便再無可利用之處,屆時罷官問罪將難以避免。
如果長青沒有經歷過鬥寶會,或許還不會輕易相信崔鐸這種說法。然而親眼見過來自關東之地價值百萬貫的奇珍財寶,經由岐王聚斂,最終用來充實聖人私帑,長青便隱約明白,當今聖人或許不是那種節慾儉用的君主。
至於崔鐸,他雖然遠離朝堂多年,但躬耕務農,僅憑河北各州旱災過後,州縣倉廩空虛、賑濟不力這件事,就能推測出朝廷耗費極甚,聖人靡費無度。
所謂一葉知秋,不外如是。
可陸衍主政多年,如今又要大力推行新政,朝野上下結怨甚衆,未來一旦罷官問罪,哪怕是流放嶺南,也必然會引來各方瘋狂報復。
長青發現,自己對陸衍的未來遭遇沒有半點期待,他不希望此人會落得這種下場。
“別費心了。”程三五出言勸解道:“我看你啊,總是擔心別人的死活,忘了照顧自己,難怪母夜叉說你是假道士。”
長青面露不悅:“你以爲修道之人便是一味自私自利麼?齊同慈愛,異骨成親,國安民豐,欣樂太平——這些也是道門經義所求。”
“你說這些,跟道門不道門的,好像沒啥關係。”程三五起身問:“不扯這些,你打算啥時候把那羣和尚弄走?”
長青吐了一口濁氣,答道:“現在!”
趁流民領取賑給糧食的時候,長青獨自一人來到營地中,找到淨光僧團,他們正好也在收拾行裝。
“此次百姓得救,皆爲檀越之功。”啓覺合十行禮。
“我已經兌現諾言,也希望你們能夠出面協助,一同前來做法祈雨。”長青肯定不會明言本意:“而且此去南下魏州,也能幫到許多受災百姓,同樣是一番大功德。”
啓覺聞言面露喜色:“既然如此,我等不宜久留。”
淨光天女也起身朝長青微微致意,當百姓們得知僧團即將離開,皆面露不捨之意,紛紛出言挽留。
原本長青擔心淨光僧團會藉機討價還價,卻沒想到他們十分果斷,與追隨自己的數千受災百姓道別,並言明自己還要去往別處救度苦難,也沒有接受百姓們的饋贈。
費了好一番功夫,淨光僧團這才離開流民營地,百姓相送了七八里地,這才依依不捨地折返。
長青有些感慨,淨光天女他們這夥僧衆的確不像是存心謀反的逆黨,既沒有號召信徒到處擴張勢力,也沒有藉着神通聚斂財物。從言行舉止來看,他們倒像是修佛修到入迷,貪求功德、沉醉頌聲。
長青帶着淨光僧團走了幾十里路,徹底遠離流民,當日頭西斜,遠遠望見一座驛所時,急促的馬蹄聲從附近響起。
早已埋伏多時的內侍省人手一同現身,數十騎從北、東、南三個方向包抄而至。
程三五一馬當先,橫插而入,將長青護在後面,看着有些慌亂失措的一衆僧侶,厲聲喝道:“你們被包圍了,統統束手就擒!”
此時阿芙也策馬來到,望向那依舊纖塵不染的淨光天女,質問道:“你便是淨光天女?”
淨光天女不能言語,臉上也不見懼意,她儀態莊重地朝阿芙等人立掌行禮。
“你、你們……你們是什麼人?”啓覺上前兩步,難掩懼意地問道。
“內侍省。”阿芙冷冷一句,用馬鞭遙指淨光天女:“爾等尊奉大雲淨光天女,私窺禁書、妄行祈雨、涉嫌謀逆。乖乖跟我們離開,免得受零碎苦頭。”
在場僧侶並非都是修佛有成之人,他們聽到這番話,一個個恐懼萬分,有的人嚇得跌坐在地,有的人臉色幾變,眼見西邊未被包圍,當即運起輕功,身形掠地疾馳。
程三五見狀,剛要拔刀,西邊忽有一線烏光閃過,那身懷不俗輕功的僧人腦袋向後一揚,被一股巨力拖回地面。
定睛觀瞧,竟是一支利箭貫穿僧人左眼,箭簇透出後腦,將僧人的腦袋重重釘在地面上,箭枝尾羽猶自微顫。
箭矢入眼穿顱,那僧人並未立刻斷氣,倒在地上顫抖掙扎,奈何手腳不聽使喚,只能發出低沉呻吟。
“看見了吧?”
阿芙望向淨光僧團的眼神就像是看待一地死屍爛肉:“要是再有人試圖逃脫,這便是下場。”
能夠射出這一箭的不是他人,正是身處三裡之外、準備已久的強圉君。
就見他站在一條鄉間小路上,手持一張寶弓,靈光浮泛,弓弦之上隱隱傳出霹靂之聲。
此弓乃是本朝初年名將薛禮所持,在遠征天山之時,曾以此弓連發三箭,箭去如長虹經天、星奔電射,直接在陣前射殺北虜三員猛將,一舉令敵軍驚駭潰散、自相踐踏,死傷數以萬計。
若論武藝,強圉君當然不及薛禮那等勇冠三軍、威勢如虹,他本人一身藝業盡在弓術,除此以外皆是平常。
而且外人所不知的是,他那雙鷹隼般的眸子已非常人肉眼,即便相距數裡之地,依舊可以看到敵人所在方位,同時能洞悉風向變化。
哪怕前方有山嶺阻隔,強圉君腦海中都能浮現出如鷹隼俯瞰大地的視野。搭箭開弓之時,可以預判箭矢飛行軌跡,從而做到百發百中。
像現在這樣,在平原地界射殺逃竄犯人,對強圉君來說易如反掌。
擡手一招,身旁隨從便遞上特製的箭矢,強圉君搭箭上弦,蓄勢待發,喃喃自語道:“這種逆賊直接殺光就好,何必費心抓捕?”
眼見同行僧人被一見射殺,僧團其餘人等受到極大震懾,盡數怔愕原地,誰也不敢胡亂走動,唯恐招致來歷不明的冷箭。
“沒想到啊,你們這幫和尚裡還有輕功這麼好的高手。”
程三五翻身下馬,來到被射殺的僧人旁邊,蹲下觀瞧幾眼,嘖嘖稱奇:“這手指骨節粗大,掌心虎口布滿老繭,一看就是用慣兵刃的。可別是哪位逃犯吧?要不再給這幫和尚加一條收容逃犯的罪名?”
阿芙沒有答話,她雙眼緊盯淨光天女,暗暗蓄勢。儘管她命令麾下人手準備了對付術者的法物,可真到了實際廝殺之時,誰能保證這淨光天女沒有其他手段。
其實如果就地誅殺淨光天女,照樣算是完成馮公公的命令。但阿芙自己希望從淨光天女身上查出《大雲經》的來歷,所以打算將她生擒。
此時啓覺主動上前,朝長青躬身一禮,滿臉憤慨:“這便是檀越的盤算嗎?從一開始就打算捉拿我等?”
長青沒敢與啓覺對視,他心中大感慚愧,望向阿芙,問道:“我覺得他們並非是逆黨,查明之後能否放他們離去?”
“接下來的事情與你無關,莫要再過問了。”阿芙當然不會答應,長青這小娃娃總是因爲心軟而犯傻,日後遲早要吃大虧。
揮手示意,內侍省人手各持繩索枷鎖上前。這種經過神工司特製的麻繩,其中摻雜了堅韌非常的銀蠶絲,二十頭健牛朝兩邊拉拽也無法扯斷,還用丹水浸泡加持,困縛上身可以壓制身中氣機運轉。再配合篆刻符咒的鐵木枷鎖,四肢內勁也會被牢牢禁制。
內侍省拘制武夫術者的手段層出不窮,過去捉拿的高手也不在少數。
就見淨光天女閉目合十,沒有任何反抗之意,似乎甘願受縛。
“那是什麼?!”
正當衆人緊張之際,忽聽得長青一聲驚呼,阿芙正要責罵,卻見長青遙指西北方,滿臉驚駭。
擡眼望去,一片茫茫黑雲鋪天蓋地席捲而來,風中隱約傳來細密吵雜的嗡嗡聲響,宛如山洪傾瀉,勢不可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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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是蝗蟲!”程三五最先認出。
阿芙臉色一變,當即朝衆人下令:“速速捉拿人犯!”
此言一出,不等內侍省衆人動作,淨光天女雙眼一睜,滿頭青絲激揚,霎時佛耀遍照十方,兩尊護法伽藍一同現出丈六之身,手持鐵棒、左右開弓,將距離最近的內侍省人手紛紛擊飛。
程三五見狀,身形一縱,拔刀騰空,炎風呼嘯而出。還沒等他殺到兩尊護法伽藍近前,遠處強圉君所發箭矢跨越數裡,率先射來,帶出一線霹靂電光,直指淨光天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