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等爛貨……”
張藩聽到這話,先是難以置信,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自己爲何會被如此看待。旋即怒髮衝冠,厲聲呵斥:“夠了!不要以爲有上章君的庇護,你程三五就高人一等了!自從離開長安,你接二連三任意妄爲,衆人一再容忍,你卻還是這般不加收斂,真當我們是隨意驅使的奴僕不成?!”
“這就發火了?”程三五歸刀入鞘,掃視左右,胡乙和許二十三都是面露嫌惡,隨即笑道:“那行,不跟伱們耍了,我自己一個人也能查明實情。”
眼看程三五轉身離去,張藩怒喝道:“你的一言一行,我將如實稟告馮公公!你若是就此離去,誰也保不住你!”
程三五頭也不回,十分瀟灑地揮了揮手,高聲道:“你們先保全自己性命再說吧!”
“你——”張藩見程三五毫無迴轉之意,當即罵道:“你滾!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內侍省不需要你這種無智莽夫!我這就去拜見楊節帥,看他會不會饒過你!”
程三五的身影轉眼融入黑暗,再無迴音。
張藩急怒攻心,讓他一時間兩眼發紅、喘息不止,等他自己反應過來後,便知事態再難轉圜,自己三人算是徹底與程三五決裂了。
回頭望向另外兩人,胡乙兩手一攤:“你別讓我去把程三五追回來,我可不想低聲下氣伺候他。”
許二十三對於程三五的離去毫無挽留之意:“你最好想清楚如何跟馮公公和上章君解釋,我不希望被大人物遷怒。”
“我明白!”張藩沉聲道:“馮公公當初說過,只要不是公然謀逆和格殺朝廷命官,都可以放任程三五作爲。但他與朔方節度使起了衝突,干係重大,一路上肆無忌憚,大大妨礙內侍省差事,就算見到馮公公,我也有理可講。”
“此人言行毫無章法,居然也能派出來辦事?”一旁龐觀主露出不屑笑容。
“讓龐觀主見笑了。”張藩收斂激動神情:“程三五是內侍省某位大人物的私屬,奉命前來查辦鹽池妖祟,我們幾人協助之餘也作爲考察。只是沒想到,此人任性妄爲到了極處,根本無法約束。還不如早早斷絕往來,免得日後給內侍省招惹禍端。”
龐觀主捻鬚淡笑:“這樣也好,免得一堆無謂牽扯。”
“那現在怎麼辦?”胡乙問道。
張藩望向龐觀主:“如今是否還能確定鹽池妖祟所在?”
“難。”龐觀主無奈搖頭:“方纔那一遭也讓我明白,想要找到鹽池妖祟,須得另尋辦法,不能指望妖物主動現身這種討巧伎倆。”
“那黑羊公要如何處置?”張藩又問。
龐觀主語氣凌厲:“程三五不是自告奮勇了嗎?讓他去就是了!光憑我一個人,哪來這麼大的本事處處兼顧?”
張藩自然清楚無法苛求太多,眼下無計可施,只能暫時迴轉,另謀對策。
可是當他們次日清晨剛剛返回鹽池城,立刻就被朔方軍大隊人馬包圍起來。
“放下武器,束手投降!”
原本張藩還在因清淨無人的街道生疑,一聲號令過後,兩側涌出數百甲士,城門外馬蹄聲宛如雷聲動地,堵截退路。
“放下武器,束手投降!”
第二次喝聲示警,隨之而來的還有掠過肩頭的箭矢,近百名弓弩手架起強弓勁弩,在刀牌步槊的掩護下,隨時能將張藩等人射成刺蝟。
張藩當即卸下武器,同時高聲道:“莫要放箭!我乃內侍省繡衣使者張藩,有勘合魚符可做憑證!”
對面軍陣不爲所動,氣氛肅穆至極,張藩能夠感受到濃烈殺意,萬一自己有任何異動,必然招致滅頂之災。
好在軍陣後方有將士騎馬離去,顯然是通報消息,片刻之後,昭陽君從陣中走出。
張藩看見那肥碩如球的錦袍男子,便覺得有幾分眼熟,正要開口說話,耳廓微動,忽聞身後有細微破風聲響,不等自己反應動作,幾件鈍器直接點中背心三處要穴,微微一痛,身形四肢立時僵硬、不得動彈,整個人從馬背上栽倒。
“怎、怎麼回事?”張藩剛剛倒地,立刻就被幾名力士牢牢按住,還用重手法直接卸下兩臂關節,痛得他咬牙悶哼。
眼角餘光瞥見,許二十三與胡乙也是遭到同樣對待,被摁倒在地,根本不容絲毫反抗。
張藩清楚,這種背後暗襲、卸臂廢武的手段,正是繡衣使者捉拿兇案要犯的慣用辦法。
而那位肥碩如球的錦袍男子,如果張藩沒記錯,應該就是拱辰衛十太歲之一的昭陽君。不知他爲何會出現在此,難道這就是馮公公所說“收拾局面”之人?
“程三五呢?”昭陽君來到近前,語氣陰冷。張藩一時不知如何對答,立刻被身後力士揪着髮髻,強行擡起頭來,力度之大幾乎要將他的頭頸向後掰斷。
“他……他獨自一人離開了。”張藩強忍痛楚,臉色發白,周身冷汗不止。
“馮大璫命你考察程三五,你居然放他獨自離開?”昭陽君語氣不善。
張藩內心恐懼非常,不僅是因爲差事有失,也是對這位昭陽君的凌虐手段早有耳聞。傳說落入他手中的男男女女,死前都會遭受莫大痛苦。
“是程三五他……自作主張!”張藩趕緊爭辯:“他一路上肆意妄爲,又嫌棄我們幾人累贅,於是主動分道揚鑣。”
“你們難道一點挽留也沒有?”昭陽君問這話時,按住張藩的力士輕輕扭動筋骨,劇痛錐心,如同用刑。
“啊——”張藩低吼一聲,痛得身子抽搐,連忙道:“當時天色已暗,他、他走得極快。我們……我們追趕不上。”
“當真廢物!”昭陽君難掩失望,他帶着大批人馬,一路趕來鹽池城,就是希望能夠藉助朔方軍,一舉消滅程三五。
孰料他在此之前便已溜走,讓昭陽君撲了個空,自然對張藩等人沒有好臉色。
“聽你這番話,就知道一路上肯定沒少與他起衝突。”昭陽君取出巾帕擦去虛汗:“對於程三五這種莽漢,居然連順從引導也不會麼?你這不是還帶着一個女人嗎?好歹讓她去陪程三五睡覺,把他留住,也方便辦事。”
張藩看着昭陽君來到許二十三面前,將她下巴擡起,然後略帶嫌棄道:“這姿色着實一般,難怪程三五那種好色之徒居然毫無興致。”
許二十三沒有反駁,只是咬着牙微微別過臉去,躲開昭陽君那隻肥膩油汗的手掌。
“昭陽君容稟!”張藩趕緊解釋:“我們離開長安後,一直儘量順從程三五,然而這人絲毫沒有收斂之意,行爲舉止越發暴戾。此前更是對朔方軍將士大開殺戒,如謀逆無異!馮公公讓我們考察程三五,卻不是完全放任自流。”
昭陽君笑而不語,他當然清楚這些,相反,他就是要張藩主動透露,未來儘可能破壞程三五在馮公公心目中的看法。
“好了,這些話,你去跟馮大璫說。”昭陽君輕輕揮手,示意左右。
只聽得一陣悶響,張藩等人手臂關節被重新接上,同樣疼得眼前發白。
“如今程三五去做什麼了?”昭陽君看着被重新提起的幾人。
“他要單獨去探查黑羊公的巢穴所在。”張藩還補充說:“我們昨夜遭遇了黑羊公的眷屬襲擊,昭陽君若是不信,可以詢問與我們同行的威儀使龐觀主。”
“黑羊公?”昭陽君不曾聽聞這個名頭,來到那龐觀主面前,這人似乎因爲方纔連番重擊昏厥過去,耷拉着腦袋毫無聲息。
昭陽君正要示意下屬將其弄醒,卻隱約察覺一絲異樣,擡手一拂,罡氣隨袖卷出,龐觀主的腦袋直接飛脫開來,掉落在地轉了好幾圈,詭異非常。
定睛望去,那只是一顆木雕偶頭,臉上五官模糊不清。龐觀主整個身體也迅速變成一節節木頭,因爲昭陽君罡氣一掃,立刻脆弱鬆垮,散落一地,好似柴薪,只剩那件赭紅鶴氅被力士們抓在手中。
“這、這……”張藩大爲錯愕,他根本想不通,龐觀主爲何變成了這副模樣。
“代形法?”昭陽君見狀冷哼一聲:“看來這位龐觀主也不是簡單人物啊,你們居然毫無察覺麼?”
張藩勉強搖頭:“我們一路上……與他如常交談,並無異樣。”
昭陽君一皺眉,有下屬問道:“要封閉城門,杜絕行人往來麼?”
“別犯傻了。”昭陽君指着地上木頭:“一個能施展代形法的道人,他要離開此地,豈是尋常兵士所能攔阻的?”
張藩還在那裡發怔,昭陽君則是怒極反笑:“我原本以爲你們三個只是本領不濟,如今看來,簡直就是無能到了極點。程三五留不住便罷了,結果連這位龐觀主的底細都沒摸清就敢跟他合作……你們這種無能之輩,居然還有臉待在內侍省,真是浪費糧食!”
“我、我……”張藩受盡辱罵,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到底犯了多大錯誤。
龐觀主借法術遁走,說明他心中有鬼,難不成他纔是殺害劉夫人滿門的兇手?那自己先前向龐觀主吐露的種種,反倒會引起他的戒備。
張藩心頭一震,莫非程三五早就看出龐觀主的異狀了?那他獨自離開,是否另存深意?
“派人快馬趕往靈武城,查封玄武觀,仔細審問其中道人,儘快查明龐觀主的來歷出身。”昭陽君立刻朝左右下令。
張藩趕緊叉手說:“昭陽君,這龐觀主很可能就是殺害劉夫人滿門的真兇!”
聽到這話的昭陽君沒有半點意外之色,只是緩緩扭過臉來,眼神中閃過一絲輕蔑之色,彷彿嘲笑張藩愚鈍,聽他言道:“你在胡說什麼?殺害劉夫人滿門的,難道不是程三五麼?證據確鑿,豈可胡亂加罪他人?”
張藩聽到這話,似乎被一道驚雷擊中心頭,這下他徹底明白了,昭陽君就不是來替他們收拾局面的,恰恰是衝着程三五而來!
“馮公公就沒把你們的性命當一回事,你們幾個全都是可以隨意拋棄的下等爛貨!”
這番話語猶在耳邊迴盪,張藩如夢初醒,要不是程三五自作主張單獨離開,他們三人只怕會被昭陽君視爲同黨。
以昭陽君的手段,如果要對付程三五,可不會額外多加區分,張藩三人一定會被連帶滅口。
也就是說,程三五的獨自離開,反倒保全了張藩三人。
張藩只覺得難以置信,程三五這等無知莽漢,竟然有此等不凡心機嗎?
“你在想什麼?”昭陽君跟下屬吩咐幾句,身後朔方軍也相繼撤退,他見張藩陷入沉思,語氣逼人地說道:“我剛纔的話,你可聽清楚了?”
張藩不敢反駁,站在原地木然點頭。昭陽君露出笑容:“不必緊張,好好跟我幹,只要殺了程三五,保你們三人日後榮華富貴……放出信鴟,讓前方人手時刻留意程三五動向!”
……
一頭青色飛鳥在半空盤旋,發出幾聲尖銳透亮的叫聲,正在山坡下方盯着馬蹄印的斥候緩緩站起,取出紙筆迅速寫了兩行字。
正當斥候張口吹乾墨跡之際,頭頂上方負責傳信的鴟鳥接連發出幾聲短促尖啼,如同示警。
斥候擡頭,驚見一箭破風經天,精準無誤將信鴟射殺!
此時地面微顫,一道巨大陰影從山坡另一側衝出,只在彈指間便已逼近面前。
不等斥候拔出武器應對,棗紅大馬就如同泰山壓頂,鐵蹄落下,踏碎一身筋骨。
程三五勒住繮繩,翻身下馬,來到那尚未斷氣的斥候身旁,只見他七竅流血,身上有幾處下陷的馬蹄印,由於痛苦而微微抽搐,臉上寫滿不甘。
“追追追,就知道追,真以爲我不知道是吧?”程三五一腳踩碎斥候手掌,巨大痛苦讓他發出怪異嚎叫,口鼻鮮血噴涌。
即便如此慘狀,斥候依舊用另一手拔出短劍,奮起餘力朝程三五刺來。
程三五看都不看,擡腳踢飛短劍,然後重重踏在斥候胸膛,直接跺碎對方五臟六腑,罵道:
“你一個月就掙幾貫錢,拼什麼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