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將御雷,斬勘無赦。
烏羅護變化而成的鹿怪之形,經受天雷殛頂,徹底灰飛煙滅,隆隆雷聲迴盪在山野間,天上雲層也被沖霄豪光吹散,重現朗朗乾坤。
煙塵散去,本已是一片殘垣敗瓦的永寧寺偏院,徹底變成廢墟。烏羅護原本立足之地,此刻只剩一個直徑四五丈、深約數尺的淺坑。
坑內泥土焦黑,冒起陣陣青煙,餘溫未散,可見天雷之威。
而在淺坑中央,一具殘破扭曲的身軀倒伏不動,比尋常人要瘦小得多,頭上鹿冠凋殘破碎,原本華麗鮮活的翠羽衣袍徹底不見。
烏羅護此刻極爲狼狽,即便這具身體不能發揮白山大靈的全部力量,但他從未有過這般慘敗。
方纔天雷殛頂之威超乎想象,換做是東胡諸部其他巫覡薩滿正面承受,有一個算一個,統統都要形神俱滅。
烏羅護清楚感應到,長青方纔施展法術,不僅篡奪了自己招聚的雷雲,還藉助地脈之力,讓法術威能獲得極大提升,一舉摧毀了自己的大靈之軀。
金甲神將漸漸隱去,長青松了一口氣,對他來說,方纔施法運用也有不少意外收穫,還需要事後仔細領悟。
就見程三五飛身數步,率先來到烏羅護身旁,百鍊神刀貫穿軀幹,觸感好似刺入一塊朽木之中,完全不像血肉之軀。
“妖怪,可還記得我是誰嗎?”程三五蹲下來低聲逼問,滿腔怒火恨意即將傾瀉而出。
“不知道。”烏羅護如此慘狀,依舊沒有半點示弱求饒,骨面甲下發出嘶啞冷笑:“你們這些凡人,莫非是覺得自己勝券在握了?當真愚蠢!”
“你還有什麼手段,儘管使出來。”程三五咬牙切齒道。
“不,你看不到了。”烏羅護笑意越發猖狂:“歲月就是最鋒利的兵刃,你們不過是摧毀了我的一具凡軀罷了。”
程三五稍稍沉默,斂起怒容,隨後眼眸之中黑翳籠罩,周身散發出一股來自太古洪荒的大恐怖,同時一手拿住那副骨面甲。
“等等!你究竟是——”烏羅護驚覺有異,剛纔展露的從容淡定盡數不見,試圖極力掙脫程三五手掌。
但程三五不給烏羅護機會,五指狠狠一抓,連帶着整顆腦袋,直接捏碎!
一聲爆裂輕響,烏羅護的頭顱好似香瓜般碎爛一地,不見常人血肉,而是見風便幹,化爲破碎木渣。無首屍身生機盡喪,轉瞬變成乾枯灰敗。
“這就是烏羅護的真面目?”
長青姍姍來遲,他看着地上枯木一般的破敗屍體,沉吟道:“看來是積年精怪依附古樹,修成人身,方能有如此深厚生機。”
“你剛纔似乎說過他是山神?”阿芙近前觀視。
長青點頭:“此人周身氣機不同尋常,施法不必內外勾連,彷彿能夠隨意號令天地之氣,這通常是一方山神地祇纔有的成就。我要是沒看錯,這具身體並非本尊,他或許會再度捲土重來。”
“讓他來!”程三五直言道:“來一次我殺一次,看他能有幾條命?”
長青看出程三五對烏羅護有莫名恨意,剛要發問,地脈再度傳出一陣激盪,這回整座永寧寺連帶方圓地面都發生震顫,讓人感覺踏足波濤之上,難以站穩。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阿芙微微變色,她隱約感應到一股龐然力量在地底深處不斷衝擊,隨時要撐破地表,爆發而出。
地面震動越發猛烈,遠處山上林木搖晃、土石傾落,永寧寺衆多樓臺殿閣難以承受,相繼倒塌。
隨着一陣沉悶聲響,寺後塔林方向突發劇震,旋即煙塵驚天、亂石崩雲,彷彿地龍翻身一般,衆皆大駭!
……
“我這也是夠倒黴的。”
被困在地底墓室之初,聞夫子苦笑搖頭,放眼四顧,自嘲起來:“非要插手管閒事,這不就撞進陷阱裡了?”
擡手按在牆壁上,原本暗道入口完全消失不見,莫說嚴絲合縫,連一點門洞痕跡也無,定然是法術變化而成。
“以佛門咒力布成的十方金剛界,莊嚴堅固,斷絕一切外緣,好手段。”聞夫子點頭誇了一句,還屈起手指敲了敲牆壁,好像確認了什麼:“嗯,果然沒有暗格破綻,只能強行硬砸了。”
但聞夫子沒有急着動手,回身拾起地上木鳶,饒有興致地把玩起來,十足頑童般盤腿坐下,幾下就將木鳶拆碎,卻沒有損壞其中精密榫接。
“原來裡面是這個模樣,難怪沒了聲息。”聞夫子嘿嘿一笑:“木鳶之間彼此感通,一旦落入內外隔絕之地,便無法傳遞聲息,也不能自行運轉活動。唉,我還指望姜偃你對外通風報信呢!”
說完這話,聞夫子將木鳶重新拼好,完整無缺,與先前一致無別。
將木鳶收入袖中,聞夫子看着墓室正中的石棺。此棺長約一丈六,寬達一丈,比聞夫子還要高,簡直就像一座沒有門窗的小石屋,就算棺壁甚厚,內中想必十分寬敞,收殮的屍體估計比常人要高大得多。
沉思偌久,聞夫子一拍膝蓋重新起身,來到石棺邊上,看見其表面寫滿硃砂符篆,字體古奧難辨,但依舊難不倒這位東海聖人。
“鎮魂固魄,諸邪無犯……看來裡面躺着一位厲害角色啊。”聞夫子微微一笑:“既然將我困在此處,那便怪不得我冒犯了,還請現身吧。”
說完這話,聞夫子運掌一推一撥,分量極沉的棺蓋被輕鬆打開,挪到一旁。
石棺之中,躺着一位身形極爲高大的男子,衣衫襤褸,並無半點腐爛惡臭,只是皮膚乾癟,但仍能看見一束束虯結筋肉,似蘊含無窮力量,死後威風不減。
男屍雖然闔目,但臉上保留着生前嗔怒,鬚髮戟張。最特別之處在於他的脖子,清晰可見的針線,將頭顱與脖頸重新縫合在一起。可以想象,這名男子生前必定是遭人斬首。
看到這具男屍,聞夫子猛然後退幾步,臉上難以掩飾震驚神色。
“跟誰困在一塊不好,偏偏是跟你困在一塊。”聞夫子像是知曉棺內男屍身份,有些發愁地撓撓頭,隨後擡手指着石棺說:“你可別給我詐屍啊,要不然我找程三五過來,再殺你一次!”
石棺靜默,沒有絲毫迴應。男屍也不見絲毫異樣變化,一如徹底死絕。
就聽聞夫子無奈嘆息:“你也別怪我啊,當年你修成龍筋虎骨、金樑玉柱的無雙體魄,便再難屈居他人之下。而則中原容不下兩個天子,若不以生死分定成敗,反倒讓蒼生無所適從,只好請你赴死了。早知如此,就不該把《九淵升龍篇》傳給你。”
聞夫子越說越煩躁,乾脆躺倒在地,既像自言自語,又像是開脫過錯:“再說了,你武功是高,卻也只知仰仗自身武藝橫衝直撞,從沒有想過其他人的處境。老百姓也該休養生息了,你聽了別人蠱惑,非要強出頭,這不是逼着我一起來對付你嗎?”
沉默良久,墓室之中死寂無聲,聞夫子起身抽了自己倆耳光:“讓你好爲人師、讓你好爲人師!現在遭報應了吧?唉!”
聞夫子看着石棺方向,感嘆道:“設下此局之人,用心果真歹毒啊……我見招拆招便是。”
說完,聞夫子原地盤坐,調攝身心,此間不分晝夜、死寂無聲,能夠讓人潛入極深靜境。
不知過了多久,忽而靜中生動,打破枯寂,聞夫子運起自太初截取的先天一炁,掌中似有浩瀚無窮之功,隨即向墓室牆壁平直推出。
僅一掌,金剛有漏。
雖然用來封鎖墓室的金剛結界迅速彌合,但聞夫子還敏銳捕捉到結界之外,永寧寺方圓地脈正維繫結界本身。
聞夫子起身再動,招行半式,逆運並流,兩股截然相反的功力同在一掌之中,正正拍在墓室牆壁之上。
看似平平無奇的一掌,沒有隔空橫掃的氣勁,所有威力盡數灌入金剛界,不曾有半分散逸。
正逆同運的掌功,直接擊穿十方金剛界。絲絲滲出結界的功勁進入地脈,頓時掀動滔滔大潮,席捲四面八方,金剛界根基動搖,隱約有崩潰之兆。
第三掌,聞夫子動作看似遲緩延滯,實則氣象萬千。雙掌摶運陰陽二儀,造化萬物,彷彿開天闢地、分剖清濁,一身成就一乾坤。
掌出自成境界,十方金剛界不是被擊破,而是消融、化散。看似威力強悍的掌功,散入方圓地脈,攪了個天翻地覆、山川震動,但墓室內中仍舊靜謐如初。
原本消失不見的暗道入口重新出現,聞夫子看了一眼,耳中卻聽見石棺內細微聲響。
一隻大手搭上石棺邊沿,那具男屍緩緩坐起,保留生前怒容的面孔睜開雙眼,正好看見聞夫子。本該空洞無神的瞳孔,竟然如活人般凝眸注視。
聞夫子微微皺眉,他並未感覺到男屍身上有絲毫生機,驅動屍體活動的,是生前強烈的執念。
“劉玄通,你已經死了。”聞夫子盯着男屍,語氣平靜,甚至帶有幾分安慰:“李昭真……早就死了。至於我,在世人眼中與死人無異。你還有什麼可執着的?”
男屍對此充耳不聞,跨步走出石棺,聞夫子清楚,眼前這位昔日弟子,如今不過是行屍走肉,早已聽不懂任何話語。
儘管聞夫子臉上毫無表情,可內心的糾結落寞難以言述。他很清楚,此戰無可迴避,自己若是逃了,劉玄通將會追殺自己到天涯海角。
百餘年前的天下第一人,超凡入聖的先天體魄,早已凝鍊進肉身每一寸的升龍功體,即便是一具被執念與仇恨驅使的屍體,依舊強悍得難以置信。
就見劉玄通身上虯結筋肉正在不斷扭動、膨脹收縮,澎湃功勁漸次提升。聞夫子默默運起十成元功,周身五色氤氳,即便如今劉玄通遠不如生前巔峰之時,自己亦有精進,但對上此人,絕不容半點輕忽。
劉玄通修煉的《九淵升龍篇》,本來就是聞夫子一時異想天開,效法九龍封禁之局開創的獨門武功。
然而事實上,就連聞夫子自己都沒有修成《九淵升龍》,因爲他創制這部武功的初衷,就是爲了打造一副能夠駕馭九龍、封禁饕餮的無雙功體,只可惜到最後都不算成功。
如果單論武學本身,《九淵升龍篇》毫無疑問是直指入聖、以武證道的無上功法。然而這部武功幾乎無法修煉,哪怕是劉玄通,充其量是略有小成。
可僅僅是略有小成,劉玄通便已步入超凡聖境,鬥戰之威當世無雙,甚至超越了聞夫子本人。
劉玄通一步踏出,聞夫子眉頭挑動,到了他這種境界,能夠憑氣機感應,預判敵手接下來攻勢招路。可當他看見劉玄通,剎那間彷彿有千百種變化同時浮現,根本無從預判。
不容多想,劉玄通瞬間拉近彼此距離,速度快如閃電,肉眼已經無法把握。
聞夫子雙臂攔擋斜格,同時藉助五色罡氣移轉身形,迴避正面拳鋒。
剛猛無儔的霸道拳鋒擦邊掠過,便幾乎要將護身罡氣撕開豁口。
聞夫子當即閃身避開,方纔打破十方金剛界,看似只出了三掌,但耗元非輕,緊接着又要跟劉玄通交手,可謂十分兇險,這想必也是佈局之人的用意。
身形稍退數丈,聞夫子背靠墓室牆壁而立,劉玄通飛身攻襲,拳掌連出如星雨灑落,雄勁震山摧嶽、神力傾天裂地。聞夫子周旋石壁,躲過接連不斷的狂轟亂擊。
雄沉勁力透入石壁,整座墓室登時搖搖欲墜。聞夫子覷見劉玄通攻勢稍遏,浩掌翻動,極招“九疇一貫”沛然運出,霎時威用六極、烈騰八荒!
拳掌交鋒,磅礴氣勁瞬間摧毀整座墓室,散入方圓地脈的兩股功勁也被一同引爆,悍然摧破上方地層,崩碎無數岩石,巨大沖擊直接將半座永寧寺化作齏粉!
一片紛亂激盪間,聞夫子飛身急退,脫離滾滾煙塵,吐出一口濁氣,幾番縱躍,這才穩住身形,調息換氣。
察覺身後有人,聞夫子扭頭便說:“有殭屍作怪,你們……”
話未說完,聞夫子就見程三五一臉震驚,二人四目相對,愕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