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程三五的憊賴模樣,張藩清楚此人行事任性難以約束,只得帶上幾分責備語氣,沉聲道:“事情可以處置得更爲妥當,不至於鬧得這麼僵。以後要是再有江湖中人滋擾,我來出面應對就好。”
“沒問題!”程三五爽快答應,隨即又說:“不過我是覺得,身爲武林中人,哪裡有看見不平之事卻坐視不管的道理?我們橫流派雖然不如往日,總不能失了俠義心腸,你說對吧,張師兄?”
張藩忍下不悅,他沒想到自己用來僞裝掩飾的身份,此刻居然被程三五當做任俠行事的說辭,此人實在狡詐!
“橫流派不過是……”一旁許二十三剛剛開口、試圖辯駁,程三五就拿眼神示意客店方向,對方立時閉嘴收聲。
四人回到客店之中,不見店家身影,估計是聽到戶外打鬥動靜,躲到別處不敢現身。此時就見那對私奔男女並肩跪下,男子言道:“多謝幾位恩公出手相助!”
張藩回頭看了程三五一眼,然後說道:“江湖偶遇,不必言謝。但我們明日一早便要啓程離開,二位善自珍重。”
言罷就要回房,但那名姓魏男子不願意放棄這救命稻草,跪在地上手腳並用,攔住四人,叩頭道:“我們夫妻二人已無生路,懇請幾位恩公再施援手!我願爲奴爲僕,誓死效命!”
張藩心中不耐,哪怕不是出門辦差,他也不願意跟這種逃亡江湖的私奔情人扯上關係。
“程師弟,你說說,現在該怎麼辦?”張藩乾脆把麻煩踢回給程三五,他倒是要看看,這個能被拱辰衛上章君青睞的人物,到底有何等能耐。
程三五瞧了瞧那對男女,擺手說:“先別跪了,倒是解釋一下,你們是什麼身份,又爲何被追殺?”
那對男女只得相互扶攜起身,男子回答說:“在下魏應,祖籍天水。這位鄧家娘子正是拙荊,小字蕙君。”
鄧家娘子輕施一禮,擦去眼角淚水,仍然緊緊抱着魏應手臂:“不敢隱瞞幾位恩公,魏鄧兩家長輩早年間指腹爲婚,我們夫婦二人也是自幼相識。只因家父突然反悔,想要將我另外許配給別家,不得已才私奔出逃。”
“你當我是可以隨意唬騙的小孩子嗎?”程三五冷笑一聲:“姑且當你們說的都是真話,但是能夠指腹爲婚的兩家人,肯定是門當戶對、交情極深,其中一方反悔,另一方全無應對嗎?魏家的長輩就不管管?哪怕逃回魏家也行啊。”
魏應面露哀慼之色:“魏家在十年前突遭瘟疫,滿門上下幾乎死盡。在下已是無家可回。”
“你倒是活得挺好。”程三五看出對方並未扯謊。
“當時我不到十歲,正好來到鄧氏家塾讀書學武,僥倖避過一劫。”魏應說這話時極不情願:“雍縣鄧氏文修武備,而我們天水魏氏家財豐厚,兩家結合本是一樁美事。奈何魏家突生變故,家道驟然衰敗。我身爲遺孤,在鄧氏門下也漸遭冷落,甚至一度被視爲奴僕。”
“哦,是這樣啊……”程三五嘀咕起來:“怎麼感覺雍縣鄧氏在吃絕戶?”
此言一出,私奔二人都沒了聲息,程三五望向那鄧蕙君:“你家的事情,你不會一無所知吧?”
鄧蕙君嘴脣顫抖,也不敢擡頭面對,魏應主動答道:“此事與蕙君無關,我與她兩情相悅,早已約定終身、不離不棄。”
看着魏應投來的真誠目光,程三五也不客氣,擡手指着鄧蕙君的肚子:“你說再多也沒用,鄧家娘子被你搞大了肚皮,她的家人肯定是不會饒過你的。而且我也多說一句,就算鄧家娘子被抓回去,這孩子估計也保不住。”
聽到這話,看着柔柔弱弱的鄧蕙君忽然生出勇氣決心,猛地擡頭:“若是如此,我寧可自縊樑上,與魏郎同赴黃泉!”
“不、不要!”魏應連忙勸阻:“倘若真的走到那一步,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要是沒有魏郎,那我也不活了!”鄧蕙君埋首男人懷中,放聲而哭。
目睹此等情形,程三五頗爲尷尬,他望向張藩等人,可他們都是一臉淡然。這對私奔情人的悲歡,並不能讓他們動容
“你們既然有家歸不得,那還能去哪裡?”程三五問道。
魏應回答說:“我有一位遠房族叔在朔方節度府任事,正欲前往靈州投靠。”
聽到靈州二字,程三五默默望向張藩,對方似乎不大情願,仍是一言不發。
“就你們這兩人,去到靈州又能幹什麼?”程三五語露譏諷:“再說了,你們如今是私奔離家的浮逃人,官府要捉拿你們,完全是名正言順。鄧家只要肯花錢運作,一紙公文遞到靈州,你們兩個外地人照樣逃不了。”
魏應臉上神色立時黯然,程三五仍在那裡滔滔不絕:“而且剛纔那個掄棒子的,一看就知道是行伍出身,保不齊也能跟軍中搭上關係,哪怕你們逃到靈州,估計還是不頂用。”
這對小夫婦默然不語,許二十三則是沒忍住刻薄脣舌,主動問道:“聽你這麼說,難不成還知道怎麼辦?”
張藩瞪了許二十三一眼,暗罵她多嘴長舌。
“簡單,把追兵全部殺光就行。”程三五回答說。
聽到這個回答,在場衆人皆是一臉愕然。連見慣了廝殺場面的張藩,都感覺自己腦筋有些轉不過彎來。
“恩公……說笑了、說笑了。”魏應雖是習武之人,但面對鄧家追兵,也只能悶頭逃亡。
“我沒說笑。”程三五言道:“就你們現在這樣,根本逃不遠的。最好就是把追兵全部殺光,連一個逃回鄧家通風報信的都沒有,他們自然不清楚你們去往靈州。如此一來你們才能投靠親友,重新過上平安日子。”
這套說法對於小夫婦二人,實在超乎想象,他們即便私奔逃亡,也不曾動過這等殺盡追兵的念頭。
“一看你們就不是跑江湖的。”程三五像是感慨後生無能的前輩:“逃脫追兵這種事,就不能一味狂奔,也不能朝着目的地徑直衝去,否則追兵會繞到你前面。到時候前後堵截,徹底無處可逃。”
衆人聞言皆不言語,魏應滿臉震驚,張藩等人則是若有所思。
尤其是張藩,儘管馮公公沒有完全說明程三五的來歷出身,可還是提及他曾犯下大案,從中原逃往西域的事情。
由此看來,程三五這人對於“逃亡”一事堪稱精通。可張藩還是不明白,程三五到底經歷過什麼,纔會想出殺盡追兵這種駭人聽聞的做法。
“從這裡去靈州,應該是隻能沿着馬嶺水吧?”程三五望向張藩,見對方點頭,他接着說:“你們繼續往前走,追兵肯定能夠預料到你們的大致方向,哪怕不搞圍追堵截,也方便他們一路追蹤。反正你們肯定是逃不了的,何況還帶着一個孕婦。
“換做是我的話,就在這一帶跟他們兜圈子,藉着山勢起伏、河流交匯,加上人煙雜亂,逼迫他們分散開來,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殺死,嚇得他們不敢再追,龜縮起來以圖自保,這時候再逃就輕鬆多了。”
魏應無奈道:“恩公武藝超羣,非是在下可比。”
“你這武功不行,就別勾搭別人家的女兒啊。”程三五笑着搖頭,他見魏應嘴巴微張、正要反駁,擡手阻止:“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你現在這樣,不止是自己受苦,也拖累了鄧家娘子和沒出生的小孩。還不如練成一身高強武藝再動手,就算鄧家娘子已經嫁給別人,你也可以跟她通姦啊。”
這話離經叛道至極,就算是行事鮮少顧忌的繡衣使者,此刻也都是大感荒誕離奇。至於魏鄧這對小夫婦,那更是張大着嘴巴說不出話來。
“張師兄,方法我已經想出來了,你看怎麼辦?”程三五饒有興致望向張藩,還一副頗爲自得的模樣,彷彿真是想出什麼高明計策。
張藩眉額青筋微微跳動,他懷疑程三五就是故意搞事的,這哪裡是解決問題?分明是朝着捅婁子去的!
“二位不如先回房中歇息,讓我們商量一番。”張藩實在忍不下去,半是勸告半是催促,請小夫婦離開。
魏鄧二人再三懇求無果,只得行禮告退。而張藩等人也回到客房中,關好門窗後,胡乙從隨身囊袋中抽出一柄四棱九節鐵鐗,每一面都用硃砂寫滿符篆,就見他持鐗朝地一杵,一輪法力向外擴散,籠罩房間。
程三五有些訝異,明明胡乙看起來膀大腰圓,按說應是靠力氣吃飯,沒料到他竟然通曉法術,還有一件法器隨身。
“這法術可以隔絕內外聲息。”胡乙悶聲悶氣說了一句,懶得理會程三五的目光,似乎有些不滿。
不滿的何止胡乙一人,張藩當即朝程三五質問道:“你這是要做什麼?自作主張插手救人,此事本來就毫無必要!而你居然還提議殺光追兵……哪裡有人是這樣逃脫追捕的?”
面對怒氣衝衝的張藩,程三五淡然處之:“我不覺得哪裡有問題。再說了,你們不是繡衣使者嗎?外出辦差遇到這些不長眼的傢伙,隨手打殺不是理所當然麼?”
張藩當即反駁:“當然不是!你這些鬼話都是從哪裡聽來的?”
“市井街頭都是這麼傳的啊。”程三五滿臉無辜。
“我——”張藩感覺自己腦袋都被氣得脹大一圈,但還是強忍怒意,言道:“市井傳言本就不可盡信。雖說繡衣使者確有殺人舉動,但那大多是用於立威恫嚇,不是亂砍亂殺。而且殺人這事處置不當,只會引出更多麻煩,對於我們暗中查探辦差沒有半點好處!”
程三五好整以暇:“所以我才說要將追兵全部殺光啊,最好還是引到無人處,也方便毀屍滅跡。”
張藩感覺這道理說不下去了:“你在上章君身邊,也是這麼辦事的?”
程三五想了一下,當初對付雲亭寨那夥賊人,他就是追殺到底,一個不留,於是說:“差不多吧,這樣比較省事。”
“省事……”張藩已經放棄爭辯了,只好問道:“可魏鄧二人私奔出逃,與我們有什麼關係?爲何要橫生枝節?”
“反正他們也是去靈州,我覺得不如以護送的名義一起前往。”程三五言道:“那個魏應不是說他有遠親在朔方節度府麼?我看這話不像作假,正好,當地鹽池出產多有供給軍需,調查起來搞不好會牽連到節度府,自然需要有人替我們打聽府中情形吧?”
張藩嘴巴一張,隨即陷入沉思。程三五的說法不無道理,像他們這種繡衣使者外出查探,從來不介意多一條消息來路。
其實張藩原本就想說,繡衣使者行事並非只靠打打殺殺,人情世故同樣重要,結果對方早就想到了。
“你是因爲得知他們要前往靈州,所以提議殺光追兵?”張藩認真問道。
程三五卻說:“如果你有辦法勸退那些追兵,那就不用打打殺殺了。”
張藩沉思良久,然後詢問起另外二人:“你們怎麼想?”
“我無所謂。”許二十三完全不將鄧家追兵的性命放在眼裡:“但這種事,誰提議、誰動手,我可不想給人收拾爛攤子。”
胡乙則說:“那夥人有幾十匹馬,牽到靈州也能賣錢,就當是掙點外快了。”
張藩沒有立刻答應,程三五倒是意外,他原本另外兩人會極力反對,卻沒想到都是一副尋常神色,搞不好也幹過類似行徑。
“好吧。”最終張藩還是贊同衆人,他望向程三五:“但有一點,我來日會將此事報知馮公公,其中是非對錯,就由你全盤擔下。”
程三五大笑道:“這是當然!而且我也不用你們多操煩,只要在外圍將漏網之魚料理掉就好。”
“你打算幾時動手?”張藩問。
“用不着等了,就現在!”程三五獰笑道:“趁着夜色,將那夥人往附近山溝引去,然後盡數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