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的幾個時辰裡,長魚酒三人又陸續發現了好幾家類似店鋪。店鋪已經不再是店鋪,而成了各路江湖勢力的秘密據點。郢都城也不再是座城,而成了一片濃霧瀰漫、危機四伏的戰場。
長魚酒眼見着一棟棟青磚紅瓦從他面前飛快掠過,思緒飛馳萬千。它們背後又藏匿了些什麼呢?還有多少勢力潛伏在這座城裡,各據一方?他能夠感到一道道銳利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正將他一寸一寸,耐心地千刀萬剮。
有些事情雖然看不見也聽不見,可人們卻斷不能否定它的存在,有的時候,它甚至遠比能夠看見的、聽見的要更真實,更具有生命力。
一種森然恐怖的氛圍悄然瀰漫整座城。
商隊的車馬在靜默中駛到城北三字街一座玉器商鋪門口。商鋪名爲“沉璧”,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乾淨利落。店門口擺着三座雕工精巧的玉器,一座春江山水雕,一座遊春雕,一座蜂蝶戲花雕。店面乍看不大,仔細一瞧又覺別有洞天。鋪子裡琳琅滿目擺着各式青銅玉器酒器,精緻的珍品在陽光的照耀下泛出柔和淡雅的光。
都是些值錢的玩意兒。
“沉璧”裡頭非常冷清,一個客人都沒有,只有一個夥計在看店。
聽見店外有動靜,夥計擡起頭來,飛快地掃視商隊一眼,最後目光落在爲首的大鬍子身上。
“你們來了?”
大概是一早就接到了掌櫃的吩咐,夥計對商隊的到來一點都不驚訝。
大鬍子點了點頭。
夥計又問:“都來了?”
大鬍子繼續點頭:“都來了。”
雲樗一臉莫名地小聲咕噥道:“什麼都來了?”
長魚酒搖搖頭,桑柔也是一頭霧水。
大鬍子忽然問夥計:“他也來了?”
夥計點頭:“來了,一大早就來了,正在裡頭候着你們吶。”
大鬍子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似乎有意要讓裡面的人聽清楚,“我們把一切該帶來的都帶來了!任務我們已經完成了!”
“貨都帶來了?”夥計道。
“帶來了!一件不多,一件不少,總共七十二件。”
大鬍子逐次掀開馬車車簾,將車內貨品呈給夥計過目。
夥計只是粗略地掃了一眼,便對他們道:“進來吧。”
他忽然起身,將一件巨大的貔貅玉器費力挪開,在玉器後面的牆壁上摸索了幾下。只聽得“咔噠”一聲,機關啓動,那面石壁如閘門般緩緩升起,露出門後幽暗空曠的密道。
這店鋪果然別有洞天!長魚酒一行人躲在車內,掀起車簾一角偷偷觀察。
大鬍子衝其餘人揮了揮手,商隊緩緩駛入了密道。
密道是條下坡路,坡度很陡,車馬必須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密道兩旁燈火幽幽,將石壁映得通紅通紅,石壁上鐫刻着某些古怪的浮雕。
想不到小小一家玉器鋪竟有這麼大的後室。雲樗驚訝得連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可那些商人們的臉上卻一點表情都沒有,彷彿對這一切早就司空見慣。
黑暗中,長魚酒三人能夠清晰聽見彼此急促的呼吸聲。
密道盡頭是一間寬敞巨大的儲藏密室,巨大到難以置信,容納他們這樣一座商隊綽綽有餘。密室裡井然有序堆放着各式精美器物,每一件都是價值不菲的上品玉器,通體靈光,色澤晶潤,潔白無瑕,澄清剔透。
馬車行駛到密道盡頭緩緩停了下來。緊接着,就聽見大鬍子粗獷的聲音在空曠密室裡響起:“卸貨。”
“是!”
商人們接了命令,開始一件件從馬車上卸下貨品。
“都給我小心些,別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是!”
他們搬得十分小心,就好像他們曾經無數次清點貨品那般。
“我們怎麼辦?”雲樗蜷縮在馬車一角小聲道,“要不要下去看看?”
長魚酒沉吟片刻後點了點頭。於是三個人悄悄溜下馬車,躲在暗中偷偷觀看商人們卸貨,同時警惕地四下打量周遭環境。
商人們依舊忙着卸貨,他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這些精貴的貨品上,沒有人注意到長魚酒一行人。但是,長魚酒三人卻看到了一個人。
在一個最不可思議的場合,以一種最不可思議的方式,見到了這個他們一直計劃着想見的人。
可是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一個人也無法在精妙縝密的計劃中安然度過他的一生。生命中總是充斥着各種無可奈何的意外變化,也許你還沒來得及趕上自己制定的計劃,便已先一步落入了他人設下的計劃中。
吳起靜默地佇立在琳琅玉器之間,幽暗火光映在他的雙瞳之中,彷彿眼中有赤色火苗跳動。他的半張臉被火光所覆蓋,另半張臉卻隱沒在陰影中,光與影在他臉上交替,陰與陽在他眉間變幻,邊界卻模糊不清。
一年不見,他的雙頰愈發蒼白了。眼窩深深凹陷下去,那雙銳利有如鷹隼的眼睛隱隱透出一絲疲憊。
他身着一襲華麗的玄色錦服,錦服外罩了件黑色披風,一身的黑色裝扮,腰懸長劍,劍鞘也是黑色的。一年不見,他依舊是那樣器宇軒昂,不可一世,氣勢凌厲教人不敢逼視。
吳起一雙深邃如寒潭的雙眼緊緊注視着卸貨的商人們,壓根兒就沒朝長魚酒他們那兒看一眼。
“他看見我們了沒?”雲樗悄聲問道。
桑柔遲疑着搖了搖頭,“似乎沒有。”
雲樗聞言“嘿嘿”笑了兩聲,笑得像只小狐狸,“他在明,我們在暗,果真有趣!沒想到這傢伙也會有今日。”
他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忽而壞笑道:“要不要我們等會兒過去嚇他一下,給他來個意外驚喜?”
話音剛落,吳起忽然擡起頭來,向着三人所在的方向迅速掃了一眼。
雲樗頓覺身上彷彿捱了一鞭子,火辣辣地疼。吳起這混蛋的目光,還是一如既往地銳利恐怖啊……
吳起的目光旋即又回到了卸貨的商人身上,彷彿剛纔那一瞥根本就不曾存在。
桑柔扭頭瞪了雲樗一眼,沒好氣道:“讓你說得輕些,差點被他發現了!”
“他早就看見我們了。”長魚酒輕聲道。
他太瞭解吳起了。憑吳起敏銳精準的感知力,又豈會覺察不到他們三人的存在?笑話!只怕他們三人剛一進城,他就已經察覺到了一切。
“他看見我們了?”雲樗驚道,“既然他看見我們了,又爲什麼不理睬我們?哎,原本還準備嚇他一下的呢……”
長魚酒沉默不語。藉着室內跳躍流動的火光,他又一次見到了那夜在月光下見到的精美玉璧,和他夢境中的和氏璧如出一轍。大鬍子正親手將這座玉璧從一輛車裡搬下來,擺放在密室一隅。
長魚酒越看越感到心驚。這塊玉璧讓他想起了卞和,想起了他懷裡揣了十三年的和氏璧,想起了那個詭異而驚恐的夢。
“多麼美的玉璧啊……”吳起定定凝望着那塊玉璧,語氣中竟有幾分迷狂感,儼然一位忠貞不渝的信徒。
“是啊大人。”大鬍子忙不迭地拍馬討好道,“這塊玉璧,可是小的們能拿出手的最傑出的一件作品了,模仿和氏璧的雕工手法和色澤形態,花去了我等整整兩年時間。丞相大人的滿意,是對小的們最大的肯定。”
丞相!
雲樗用一種驚異乃至敬佩的目光看向吳起。他真的做到了!那看似虛言妄語不切實際的想法,他卻真真正正地將它實現了,那麼接下來,他是否就要開始實行自己的下一步計劃了?
吳起隨後的一句話,卻令得長魚酒的心涼了半截。
“只可惜啊……這樣無暇純透的美麗,馬上就要不存在了……”他忽然露出了一種由衷哀慟的神色,他看向那塊玉璧的眼神,就好像在看自己的孩子一般。
“大人若是真喜歡這塊玉璧,小的再命人去打製幾塊便是了!咱們燕國那邊的琢玉師啊,仿製水平高超着哩,大人犯不着爲這麼一塊玉璧而神傷。”
“不,你不懂啊。”吳起搖了搖頭,伸手輕**璧光滑細巧的輪廓,“這麼好的一塊玉,從今以後就不會再有了……”
“會有的,大人,一定還會有的!”大鬍子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道,“若是再讓小的們發現這等質地的玉胚,定當第一時間打製好進獻給大人!”
吳起點了點頭,淡淡道:“嗯……你們這一路上車馬勞頓,想必也很辛苦。等把這兒的事情料理完,你們也好休整休整,將懸着的心稍稍放一下了。”
“是!託大人的福,小的們馬上就能休息了,這不過……還差一件事沒辦。”
吳起頷首道:“是,你們還差一件事沒辦。”
長魚酒三人正聽得起勁,那頭忽然就沒了說話聲,只聽見商人們搬動玉器發出的輕微碰撞摩擦聲
“喂!我們要不要先離開這個鬼地方啊!”雲樗悄聲道,“我總覺得這裡氣氛怪怪的,好像哪裡不對勁!”。
“走?往哪兒走?”桑柔環顧四周道,“我們現在只要一動,他們就會立刻發現我們。”
“那……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呀?”雲樗還在喋喋不休地發問,長魚酒忽然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許久不見,幾位別來無恙?”
不知何時,吳起的目光早已落在了他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