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麒揮劍格擋。
“我不會走。”公子慎立在原地,不動如山,宛若一名忠誠的護衛守護着山莊,“我將與山莊共存亡。”
“轟——”
前殿左側的柱子砸了下來,正壓在大總督腳背上。大總督痛苦地悶哼了一聲,卻依舊沉默着一動不動,不閃避,更不會逃離。他要陪伴他的主人走向生命的終點。他這一生做了太多錯事,於是上天降臨懲罰,他親手葬送了自己的女兒。現在,他要爲自己贖罪。
玉麒又一次大笑起來,“你的確是個勇敢的男人,慎到,我敬佩你的勇氣,可你的犧牲毫無意義可言,沒有任何人會在意。”
公子慎緊抿薄脣注視着她,目光如寒潭般波瀾不驚。
雲無心的劍再度襲來,玉麒忽然感到無比惱怒,她揮起短劍橫掃而來,彷彿在驅趕一隻討人厭的蒼蠅。
雲無心閃身躲開,卻被頭頂墜落的碎石打傷了小臂。
“哈哈哈!放棄無力地掙扎吧,你們一個都跑不掉!”她迅捷地躲開了雲無心一劍,以閃電之速掠向搖搖欲墜的危牆,纖纖二指精準而迅速地叩住第七塊磚,猛地向外一旋。
糟糕,必須阻止她!雲無心在同一時刻彈了出去。
玉麒在獰笑,“地道馬上也要毀了,和你的朋友們說再見吧!”
她大笑着開始扳動機關。
“不——”雲無心大聲驚呼。
倘若玉麒真的扳下了這個機關,那麼她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將失去意義……
再沒有一絲遲疑,雲無心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劃出一道猙獰的血痕,劍光如雪,豔紅色的血珠瞬間沁出,一滴一滴,開出悽婉的劍花來。
雲馬劍飲了血,興奮地發出一聲清脆劍嘯,彷彿雲端上那匹烈馬終於甦醒。頃刻間,殿裡忽然騰起了一層銀白色的水霧,朦朧的白霧之中隱約可見萬馬飛馳。馬兒矯健的雄姿化作道道殘影,投落在大殿冰冷光潔的牆壁上。
空氣中隱隱有戰馬嘶鳴聲,雲霧間電閃雷鳴,火花四射,一股驚天之力在雲團中悄悄醞釀。那是雲無心的畢生功力。
“浮雲馬。”公子慎的目光被吸引了過來,“此生有幸,得見道家三絕。”
“什麼?道家?”玉麒怔了片刻,手下愈加發力扳動機關,卻又慌得直顫抖無從着力。
雲無心輕移蓮步,自雲霧仙境而出,一身藍衣勁裝,長髮飄飄若天外飛仙,嬌軀懸於半空騰雲駕霧,恍若仙子誤入凡塵。
大總督驚異地仰望雲端上的美麗女子,一時竟忘記了自己身處的危險境地,因爲從雲無心身上,他看到了更遙遠更廣闊、無限美妙的生機。
“飛龍乘雲,騰蛇遊霧。道家與法家,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雲無心左右手交疊着按在劍柄上,雲馬劍劍鋒向下,直插入朦朧雲霧之中。衣衫翻飛,長髮輕揚,白雲逐漸歸聚,輕柔地將她環在中央。這一刻,她忽然有些悵惘。但這悵惘僅僅持續了片刻。
這天上的雲,到底有心嗎?
雲不語。倘若雲能夠開口說話,她應該是有心的吧,比任何人都向往藍天,比任何人都熱切。
豔紅色的鮮血順着劍尖流淌下來,染紅了足下純白的雲氣。可雲氣本身就是虛幻的,又怎會被任何屬於現實的東西所侵染?
還記得當初她被告知,師傅決定遣她下山保護雲樗時,她有多麼得傷心失望。
“這很可能是一趟極度危險的旅程,無心,你要做好準備。”
“爲什麼是我?”她問支離無竟,“是因爲我已經沒用了嗎?所以師傅決定犧牲我?”
“你若真這麼想,爲師也無可奈何。在吾心中,你們都是同等可愛的孩子……無心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是下山歷練歷練的時候了,但這趟歷練毫無疑問比任何一次都要艱難,因此,爲師將‘浮雲馬’劍決最後一重傳於你,以助你更加深入地理解‘道’的含義,但若非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決不能輕易施展此訣。”
“可師傅……我擔心自己最後會失敗。”
“你不會。”支離無竟輕渺的聲音彷彿從天邊傳來,比白雲水霧還要朦朧虛無,“因爲,你比其他人更勇敢。”
“徒兒定當不負所托,將小樗平安帶回姑射山。”
“不僅是小樗,你也要平安回來。你們倆,一個都不可缺。”
虛渺生煙的雲霧頃刻間充斥整座大殿,蔓延到每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霧中萬馬奔騰,暴風雨在其中悄悄醞釀。
公子慎透過那層輕如薄紗的雲霧,怔怔凝視着雲霧中的藍衣少女,亭亭而立,傲世無雙。
“支離無竟……”他輕啓薄脣,喃喃自語,深如寒潭的雙眸在一瞬間有了神采。
“師傅,無心終究是沒有能夠完成任務。這次回來的,或許只有小樗一人了……”
那一瞬,雲無心陡然睜開雙目。雲馬劍飛旋半周直指天穹,團團朦朧水汽驟然聚成奔騰萬馬,四散奔馳在蒼茫雲海間,不斷變幻着自身形態。馬蹄踏在虛渺的水汽上,發出隆隆巨響,凌亂急促的馬蹄聲又在大殿光潔的牆壁間數次反彈,最終化爲一體和光同塵。千萬匹馬忽地聚攏成一匹馬,忽地又四散開成一羣馬。虛實之間幻象叢生,令人應接不暇眼花繚亂。
“人浮一世,駕馬乘雲。雲馬無形,奄忽互化。人世無常,世事飄萍。惟願天地一雲,萬物一馬!”
雲無心念完最後一個字,雲馬劍陡然血光大盛,耀眼而鮮豔的血光中開出一朵悽婉的血蓮,彷彿是雲無心生命的最後綻放。僅僅一次,卻是最絢爛的一次。
“浮雲馬,第七重,啓!”
狂風吹起她湛藍色的衣衫,她依舊安靜地立在飄渺雲霧之中,彷彿頭頂那片安寧的青空,純粹而曠遠。天空中都有些什麼,一眼望去是看不盡的。但當你擡頭看天時,內心就是會產生一種沒由來的閒靜,彷彿時間凝固了。一切都未曾毀滅,一切都還在身邊。
血光剎那間照亮整座狼藉大殿,一片刺眼的白色荒蕪。玉麒扳動機關的雙手在那一刻僵住了,機關僅僅被旋到了半周位,然後永久定格。
“轟——”
一聲驚天巨響,劍光滔天,整座主殿轉瞬間化作虛無,融入到周流無定的天道中去了。
“當”地一聲,劍落地的聲響。
“師姐!”爆破聲震耳欲聾,從地道里能夠清晰聽見。雲樗聽見那聲巨響,明白是雲無心發動了“浮雲馬”劍訣。
“‘道家三絕’的力量強悍異常,單憑她那點破修爲,根本就承受不住的。”
淚水順着他的臉頰“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她要用‘浮雲馬’殺人,自己也會遭反噬。”
桑柔沉默了片刻,也流淚了。
“你師姐……是個好女子。”
“她不該落得如此下場,是不是?”雲樗哽咽道。
桑柔搖了搖頭,“不,這本就是最好的結局,有天下第一劍爲她陪葬,她這個劍客也算死得體面。”
雲樗沉默了。
“轟隆隆——”
幽深曲折的地道在他們身後急劇塌陷,地道里傳來恐怖而驚心的巨響聲。腳下大地在劇烈震顫,彷彿有什麼龐然大物正向他們逼近。
“不好,地道要塌了,我們快走!”桑柔和雲樗合力架起近乎昏迷的長魚酒,飛也似地向前倉惶逃竄。身後不斷有巨石碎石重重砸下,一個巨坑就是劇烈的一震,震在亡命者的心頭上。
就在這時,前方出現了一條岔路口。
“走哪條?”雲樗焦急地問道。這是一個關乎性命的選擇,馬虎不得。
“右邊。”桑柔憑藉模糊的記憶,果斷選擇了右邊這條岔路。
身後的地道忽然溫度驟升,周遭灼熱異常,就連兩旁光潔的牆壁都出現了軟化跡象。
“我們得加快速度了!”雲樗額頭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浮雲馬’的風暴馬上就要席捲過來了!”
幽深繁複的地道中不斷有巨石重重砸下,砸出一個個巨大深坑,三個人冒着如雨巨石陣,在地道中跌跌撞撞,慌不擇路。
“轟——”
“轟——”
驚天巨響聲此起彼伏,後路已經被落石徹底封死,他們退無可退,只得硬着頭皮繼續前行。
“怎麼辦!我們要被困死在這裡了!”雲樗驚慌地大叫道。
這尋劍山莊的地道原本就是座龐大複雜的迷宮,彎彎繞繞,無數岔路口和拐彎處。走出去的機會有多大?走死路的機會又有多大?
劇烈而炎熱的風暴從三人背後襲來,強勁的風勢幾乎要將整座天地吞噬而去。那一刻,他們能夠清晰地感覺到皮膚上的灼燒感和死亡籠罩的恐懼。
“熱……要喝水……”混亂中,只聽見長魚酒模糊不清的囈語。
“再,再堅持一下就好了。”桑柔咬着牙道。
地道在繼續塌陷,不斷有路被封死,原本龐雜精密的迷宮被亂石分割得更加細密複雜而凌亂了。迷宮尚有出口,可眼下的地道卻已是一片狼藉,連迷宮都算不上,又遑論出口?
狂烈熾熱的風暴無情掃蕩而來,又將那凌亂與精密盡數吞噬殆盡,不管這個地方曾經多麼宏偉壯觀,最終都不得不歸於一片廢墟,供後世之人瞻仰、緬懷乃至重建。
黑暗中隱隱有了一絲微光。
“這裡!”雲樗驚喜地大叫起來,彷彿一個即將渴死的旅行者終於尋到了水源。三人原本快被澆滅的希望又重新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