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先行部隊抵達禹王城。
陰晉城一戰,魏軍重創秦軍。秦國元氣大傷,退守洛水一帶,不敢再造次。
國君魏擊大悅,於宮中舉辦慶功宴,犒賞三軍,賞賜金銀珍寶,加官封爵。西河郡守吳起領軍有方,戰功顯赫,特賜其寶馬百駟,金銀千兩,爵加一等,賜婚安月郡主。
二月十八。餘下部隊抵達禹王城。
望着禹王城熟悉的城門,長魚酒和雲樗不禁一陣感慨。戰爭斷斷續續打了足有半年,離開王城之時還是蕭瑟淒冷的秋日,歸來時已接近開春了。
眼前的禹王城煥然一新,早已不見當時的蕭索冷清,多了幾分鮮亮的綠意,賞心悅目。和煦微風吹拂臉頰,帶來花香陣陣。
遠遠地,就看見桑柔等在城門口,一臉焦急地四下張望。淡紫色的裙襬被風吹得飄起,彷彿紫雲英輕輕搖曳。
長魚酒忽然倍感溫暖,再一擡眼,桑柔已提着裙襬飛奔而來,撲入他懷中。長魚酒清晰地嗅到了她發間的馨香。
他們簡單地擁抱了一下。
“還有我呢!”雲樗不滿地嘟囔着,於是桑柔也送了他一個擁抱。
“好久不見,桑柔。”雲樗笑道,“最近還好嗎?”
桑柔遲疑着點點頭,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我很好,不用擔心,一切順利。”
“你怎麼了?好像有心事?”長魚酒敏銳地覺察出了她的異樣。
桑柔搖了搖頭,嘆息道:“跟我去醉玉天香吧,吳大人……他在那兒等你。他要走了。不過在離開之前,他堅持還要請你喝一次酒。”
“他要走?”長魚酒訝異道。
“他要走?”雲樗一臉莫名,“不是剛回來麼?又要回西河郡?”
“不。”桑柔搖搖頭,神色黯淡,“他要離開魏國了,因爲抗婚,拒絕迎娶郡主。國君震怒異常,以此爲魏國王室奇恥大辱,兩廂鬧得很是尷尬。大人自知沒法在魏長久呆下去,便主動辭了官。”
她邊說着,便帶着長魚酒和雲樗上了一輛馬車。
“你們不會剛知道吧?這事都已經轟動全國,馬上就要傳遍天下諸國了,你們竟一無所知?”
長魚酒無奈地一攤手。
他們連日行軍,沿途都是荒郊野嶺,跟外界根本沒有任何交流,又豈會知道這等消息?
“什……什麼……”雲樗神思恍惚地跟桑柔上了車,“他竟然拒絕了郡主,這麼美的差事……他傻呀!”
消息來得太突兀,看桑柔的語氣絕不像是開玩笑,但長魚酒仍需時間消化一下。
“那,他是怎麼拒絕國君的,當場就回絕了?”雲樗好奇地問道。
桑柔挑了挑眉。
“哇!太有骨氣了!大混蛋不愧是大混蛋,就是混蛋啊!我要拜他爲師!”雲樗滿臉崇拜。
“還好意思說!”桑柔沒好氣道,“賜婚的主意,據說是大夫王錯出給國君的,此人在朝中向來與吳大人不對頭,不過倒還挺了解他的脾性的。”她淡淡地譏諷道。
“你的意思是,此事早有預謀?”長魚酒蹙眉問道。
“奸佞小人出陰招!”雲樗義憤填膺地罵道,“卑鄙!無恥!”
車輪轆轆地滾動,長魚酒心情忽然就沉重下來。
一路無言。
醉玉天香依舊熱鬧,不論外界局勢變幻,這裡永遠花天酒地、鶯歌燕舞。還是同樣的房間,同樣的人,卻是不同的光景。
筵席很豐盛,美酒佳餚鋪滿一桌。
素萱娘沉默地立在一旁,神情飄忽,似有心事。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暗示她此刻的不平靜。
吳起倒是顯得很灑脫。他斜倚在織錦琉璃榻上,手裡拿了杯酒,晃來晃去,和往常的他沒有任何區別。
“厲害啊!連郡主都敢拒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你是第一個,一定也是最後一個!”長魚酒揶揄着,從侍女手中拿過一杯酒,肆意品啜。
吳起淡笑一聲,不屑地冷哼道:“拿這種女人搪塞我?讓她拖帶我一輩子?笑話。”
素萱娘靠在牆上,眼角微微溼潤,但她不希望這模樣被人瞧見,於是拼命往角落裡縮。
“你付出了代價,但你畢竟創造了歷史,也沒讓這個女人拖帶你。”
“可惜啊……”吳起仰起下巴,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代價太大了,把飯碗都給扔掉了。我吳起縱橫疆場多年,未曾敗績,不想卻輸給了無恥小人。”
雲樗與桑柔兩廂沉默着,盡是無言。
氣氛一下變得悽清了。素萱娘倒酒,吳起喝酒,一杯一杯復一杯。
長魚酒喝着這酒,只覺腥鹹異常,似乎酒裡還混着淚水什麼的,許久,他方纔笑着開口道:“這麼傷感,可不是獻玉使大人一貫的風格哦!”
“你都知道了?”吳起一挑眉。
“不是你告訴我的麼,你的治國主張。”長魚酒道,“你離開魏國,或許是件好事。魏擊視爲糞土的言談,說不定在其他國君那兒就成了至寶。”
吳起勾脣,又露出了往日輕浮的笑,“確實,法家是更對我胃口的宗派。在談論我之前,還是先說說你吧!”
酒光清幽,耀採日月,他端起酒樽,淺嘗輒止, “你知道……自己的諡號是什麼嗎?”
長魚酒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姬俱酒已經死了很久了,我早已不關心這些了。”
“不用緊張,其實還好。”吳起淡笑道,“是靜,晉靜公。”
長魚酒暗自鬆了口氣。
“我還以爲會是悼啊、哀啊什麼的,竟然是靜。”
“你並不可悲,也不愚蠢,爲何要用這些字眼?這世上有和氏璧,亦有卞和。你試圖重振晉國,你的努力,畢竟世人還是看到了。”
從青從爭。分佈五色,疏密有章,則雖絢爛之極,而無淟涊不鮮,是曰靜。是在歌頌他的品行嗎?是在嘆息他的沉默嗎?
長魚酒嘆了口氣:“靜也好,哀也好,都過去了,不是嗎?”
“是啊,都過去了。”吳起挑眉道,“但又似乎沒過去。重耳的後人,你身上有其他人不曾擁有的鮮花,從灰色荒原裡開出的鮮花,而你已從沉睡中醒來了。”
長魚酒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你剛纔這話,是什麼意思?”
“晉靜公,雖諡號爲靜,可天下貌似要因你而不平靜了。不過天下已經亂成這般了,倒也不在乎再添些亂!”
“爲何?因爲大宗師嗎?”長魚酒道。
“陰晉城一戰,你確實令我大開眼界,重耳的後人。本以爲姬氏重耳一族會永久沉睡,誰知你竟會在最後醞釀出這麼一場大風暴來。”
吳起舔了舔嘴脣,笑得意味深長,“不過可惜,我要離開了,沒法欣賞你接下來的精彩表演了。”
他小啜了一口,放下酒杯。素萱娘變得更哀愁了,她扭過頭,看向窗外湛藍的天空。
“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雖有兄弟,不如友生。”長魚酒醉笑着端起酒樽,道,“不會嘲笑你的!來!乾了這杯酒,上路!”
吳起毫不客氣地端起杯盞,一飲而盡。
幡幡瓠葉,採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嘗之。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獻之……
馬兒不安地在大街上踟躇徘徊。馬車已就位。大街上人流如織,繁華流蕩。如此繁華的禹王城,偌大一個地方,卻容不下一個小小的士人。
素萱娘沒有跟下來,只有長魚酒雲樗桑柔三人爲吳起送行。
吳起站在車前,神色有一瞬的茫然。晴空一碧如洗,天空曠遠到讓人無措。他撫着馬兒的鬃毛,輕聲嘆息。
一個時代已經結束,另一個卻還沒開始,究竟何去何從?亂世中,一個渺小的士人又該做怎樣的抉擇?
“你打算去哪兒?”長魚酒問道。
“我?”他擡起頭,眼神又恢復了一貫的堅定,“去楚國吧。我有個朋友在那裡,他會幫我打點一切的。”
“你又要到楚王那兒碰運氣嗎?”雲樗問道。
“碰運氣?”吳起冷笑一聲,“這個詞我喜歡。說難,說難,國君的心思誰能猜?遊說君主,何其難矣!大凡‘明哲’與‘保身’,又安得兩全?”
“凡俗之事,不過大夢一場,盡是蝸角虛名,又勞何抵上性命呢?”雲樗嘆了口氣,搖頭道,“心困於塵網,又如何能脫身?無所逃乎天地之間……”
“文章止於潤身,政事可以及物。君子不仕則無義。”吳起擺擺手,表示不願在這個問題上作過多爭執。法道兩家雖一脈相承,理想卻相差甚遠,爭一時無用,爭一世亦無用。
“以後若有需要,來郢都找我便可,吳某隨時恭候。”
長魚酒朝他拱手,深深作了一揖,“那,我們就此別過。祝你一切順利。”
吳起輕慢地揮了揮手,轉身鑽入馬車裡,留給長魚酒三人一個瀟灑的背影。夕陽下,馬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彷彿素萱娘在高樓上惆悵的嘆息聲。很快,這輛馬車又將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中。
“明明打了勝仗,卻換來如此下場,哎……”雲樗惋惜地嘆道。
“輸了就是輸了,沒什麼好說的。”長魚酒顯得異常平靜,似乎早已料到是這般結局。
“接下來去哪兒,你們有何打算?”桑柔望着不遠處聳立的城門,輕聲道。。
“隨便呀!去哪兒都行!”雲樗笑道,“北國朔漠,南嶺蒼海……去好玩的地方!去我們想去的地方!去我們從沒去過的地方!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
“去齊國吧,好久沒拜訪那老頭子了,說不準能得到些關於大宗師的消息。”長魚酒道。
“那,我跟你們一起去。”桑柔道。
夕陽斜照在古城頭,泛起金邊。長魚酒、雲樗和桑柔佇立在禹王城的繁華街頭,看大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夕陽下,三道影子被拉得老長老長,一直延伸到遠處泛着霞光的天際。
太陽就要落山了,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
《魏霸西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