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熙熙攘攘,遊人如織,繁花流蕩。兩邊的酒樓茶肆掛起盞盞絢爛的明燈,晃得人心神盪漾,家家酒樓人滿爲患,好像全城的人都不堪寂寞偷偷溜到了這裡。
十里光相照,笙歌飛上玉樓。氣氛熱鬧極了。
處處都是酒香,處處都是桂花糕的氣息。雲樗饞得直流口水,一會兒瞅瞅這個攤頭,一會兒看看那家店,口水流個不停。
“喂!你放我下去吧!”他捶了捶揹着他的大傢伙,“我要去買吃的!”
“都揹着你走了,還跟我談條件?不行。”
“哼!”雲樗癟了癟嘴,又重重地捶了他一拳。
“啊!看!煙火。”
不知是何人,竟在那黑瘦的樹梢上掛了一盞又一盞的明燈,風一吹,燈光輕輕搖曳,幻化萬千,像夜風吹散千樹繁花一樣,又吹得燈光紛紛、亂落如雨。火光將雲樗興奮的小臉映得通紅,也照亮了整條長街。
“原來,這就是師兄們所說的山下人間啊!真美!”
前方隱隱傳來飄渺的簫聲,悠揚清雅,扣人心絃,透過美妙的樂音似能瞧見漫天煙光,那不會比水汽更有質感的煙光於半空中凝結成一首樂曲,迴盪在騰蛇尾巷裡。遊人紛紛揚起頭,聆聽節日的美妙樂音。
會是誰在吹簫呢?
毫無疑問,這個人一定跟他們在同一條街上。
會離他們多遠呢?或是十丈,或是三丈,或是近在咫尺?
“當——”
編鐘悠長厚重的韻律迴盪在宮殿裡,餘音嫋嫋不絕於耳。編鐘古雅精緻的輪廓倒映酒樽裡,隨着點點金光上下浮動。
煙雲繚繞,觥籌交錯,魏國宮殿裡,一場浮華盛宴正如火如荼地舉行。
繼位宴,即是在新君正式繼位前夕舉行的夜宴,過了今晚,魏國就將正式易主,翻開嶄新的篇章。這一宴爲新君接風洗塵,掃除污穢,望新君得蒙先祖之遺業,謹遵古訓,勤政愛民,勵精圖治,以續萬世功烈。
公子擊坐在昨階的東南方,面朝諸卿大夫。一頭墨發高高束起,以冠鎮之。容貌端莊肅穆,沉靜柔和中恰到好處帶了三分凌厲之氣,談笑間溫文爾雅,進退有方,已然有了幾分國君的風度。
臺階下歌舞昇平,美人的衣袖飄蕩,如斑斕繽紛的雲彩。鳴鐘擊磬,樂聲悠揚,角落裡點起的檀香,煙霧繚繞。
樂正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
賓席在戶墉之間,上卿的席位在賓席之東,小卿的席位在賓席之西,次於上卿。大夫的席位在小卿之西,又次於小卿。
公卿與大夫,一人一桌,按地位高低順次排列而下。每一張桌上都擺了五六個銀碟子,碟子裡盛了精緻的菜餚。公子擊與公卿賓席上擺有姐肉、脯釀、庶羞,卿大夫席前擺有脯釀、庶羞卻無姐肉。士與庶子在堂上沒有席位,只得依次立於昨階下,盤中唯有脯酸而已。
侍女端着精雅的酒壺穿梭於宴會席間,時不時爲與會羣臣添酒,晶瑩圓潤的泡沫從樽中溢出,透過那抹晶亮,可以看見其中倒映着的編鐘的輪廓。
“當——”
編鐘敲了第七輪,戌時。
公子擊從容不迫地起身。玄色衣袍上的暗金色龍紋張牙舞爪,似是要衝破桎梏飛上蒼天。衣袂翻飛,無風而動,舉手投足間盡顯君王風度。
萬衆矚目下,他舉起三足金樽向衆賓客勸酒。宰父走下昨階,代替國君向衆賓客一一敬酒。
堂上的公卿大夫紛紛起身,走下昨階,朝公子擊行再拜稽首之禮,以對新君的恩賜表示感激。
公子擊謙讓地拱手作揖,衆臣連忙上前阻止,於是賓客臣下又升堂、再拜、稽首,完成拜禮。
公子擊則以再拜作爲答禮。君臣之間,禮尚往來,臣下竭盡所能爲國立功盡忠,君上以爵位奉祿相報。如是者,則臣下兢兢業業、盡職盡忠,國家安定,四境無憂。上無忿怒之毒,下無伏怨之患,上下交樸,君臣以道爲舍。
禮畢,全場寂靜下來,衆賓客一齊擡頭,望向他們即將爲之效力的新主。
公子擊放下酒樽,移步至上堂正中間。
“諸位先生今晚可還盡興?瞧瞧,無擇大人,醬汁都流到下巴上了,想來必是吃得極愉快吧!”
大殿裡響起了一陣鬨笑聲。雖是鬨笑,卻也彬彬有禮,點到爲止。
被新君當着衆賓客的面嘲諷,田無擇倒也不羞惱。他大大方方地起身,對公子擊拱手行禮。
“多謝公子關心,老臣今夜確實吃得愉快。吃得愉快,只因這筵席的菜餚很合老臣口味,故而忍不住貪嘴多吃了點。不僅如此,方纔老臣環顧全席,發現在座諸位都吃得很愉快,說明這菜餚不止合老臣的口味,而能夠迎合衆人的口味。”
公子擊淡笑了笑:“能迎合你一人口味不難,要迎合衆人的口味可就不易了。”
“是啊。”田無擇恭聲道,“俗話說衆口難調,不同的人有其各自不同的利害趨向,若要人人對己心悅誠服乃至交口稱讚,自是天下之難事。臣以爲大王應重重賞賜今晚的廚子,一來好令其他廚子向他看齊,二來此人也將更加盡責爲大王烹調美食,到時候,臣等也可順帶沾沾大王的福祚了。”
“嗯……大人說得在理。”公子擊沉吟着點了點頭,“看來,無澤大人今日又給寡人上了一課,寡人當真感激不盡。”
田無擇彎下身,朝公子擊作了一揖。
“既然無擇大人開了口,今夜寡人便重賞那操辦筵席的廚子。來人啊,傳寡人之命,特賜其錦布一緞,縑繒五匹,黃金百兩。俸祿加一千石。”
“臣領命!”左右的人聽了吩咐,迅速下去了。
“自即日起,寡人將擔一國之主,掌四境神器,蒙先人餘烈,續萬世功業。然寡人年紀尚幼,經驗缺缺,恐難獨身堪此大任,至於治國理政之事,更需在座諸位指點一二。望各位先生暢所欲言,切莫恐有衝撞而有所保留,耽誤國家萬世基業。”
公子擊頓了頓,目光從羣臣身上一一掃過,接着道:“倘若寡人犯錯,定要嚴加勸誡,勿使我魏氏列祖列宗蒙羞。當面勘錯者,受上賞,加封進爵,委以重任。諸位先生皆國之棟樑,堪社稷大任。寡人資質愚鈍,治國處事恐欠妥當,若諸位有何建議意見,還望直諫,勿有所顧慮而迂迴延宕。”
衆賓客齊刷刷起身,對階上之人行跪拜禮。額頭觸到地上,再拜,起身。
“臣等定當效犬馬之勞,以仁爲己任,兢兢業業,恪守盡責,以期早日興我大魏!”
緊接着,只聽殿上的禮官喊道:“敬酒——”
在衆人的目光中,宰夫起身,先向公子擊獻酒,公子擊接過遞來的雕花金足樽。樽中盛有晶瑩碧亮的琥珀酒,酒裡寒意微透,幽香滿溢。
公子擊飲畢,舉杯向列座賓客勸酒。
隨後,宰夫將獻酒給公卿,公卿飲畢,舉杯向列座賓客勸酒。宰夫走下昨階,獻酒給大夫,大夫飲過之後,宰父最後將酒獻給站在階下的士人。
杯盞相傾,觥籌交錯,君臣飲酒兮樂甚。
“公子福壽安康,宏德無疆,功續千秋,福澤萬世!”
酒樽與酒杯無聲的碰撞,君臣目光交錯間,一個新的時代正緩緩拉開序幕。
“飲酒——”
公子擊揚起頭,舉杯,將那美酒一飲而盡。
且飲杯中酒,且盡今日歡。
羣臣亦各自飲盡了杯中酒,有幾個沒喝完的,在禮官催促下也慢吞吞地喝完了。
一飲畢,殿裡的氣氛變得朦朧起來,四溢的酒香和侍女窈窕的倩影讓人有些昏沉,眼前繁華盛筵令人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即便再盛大的筵筵也終將會結束吧,當那一刻終於到來之時,人又該如何自處?
“今日一宴,飲酒樂甚。諸位先生不妨暢所欲言,勿因寡人在場而有所拘束。唯各言爾志耳,寡人願洗耳恭聽。”
公子擊謙和的言辭立馬引得衆人放鬆下來,於是百官紛紛起身,你一言我一語地與新任國君暢談起來。
“大王,臣有一言……”
宴會的氣氛高漲到了極點。
“當——”編鐘敲了第八輪,亥時。
樂正開始演奏起【白華】來。微暗的燭火輕輕跳動,明滅可現,映出公子擊那神秘莫測的面龐。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侍女卻依舊忙碌地穿梭於席間,爲賓客添酒。
酒過三杯,不少大臣已隱隱露出醉態,談話內容漸漸變得如同生烈馬駒,不受控提起來。
“呵呵。”殿上,公子擊淡笑了兩聲,拇指輕輕摩挲着酒樽上的紋刻,“諸位先生今日可讓寡人大開眼界,經此一宴,寡人收穫頗豐,日後若有何不解之處,還需各位多多指點,寡人感激不盡。”
羣臣全體起身,齊齊下跪叩首:“臣等不敢當。”
“都起來吧。”公子擊揮了揮手,語氣不帶任何情緒。
“嗯……沉玉先生,方纔會上如此喧鬧,諸位先生皆各抒己見,唯汝冷眼旁觀不發一言。今日如此良宴會,汝竟無言可道?”狹長的眉目向上挑起,凌厲如虹之氣勢不言而喻。顯然,那絕不是邀請的口吻,而是不可違抗的命令的語氣。
“先生爲西河郡守,常年俯於案牘之上,兢兢業業,伶俜苦辛,宵衣旰食,爲西河百姓謀福祉。有如先生這般股肱之臣,實乃我大魏之幸啊!”
吳起不疾不徐地起身,緩步來到大殿正中央,屈膝下跪,向公子擊叩首,再拜。
“臣不敢當。”
深紫色蟒紋直裰官袍,以金冠束髮,腰繫玄色犀角帶,腰懸古玉。這一跪一拜有條不紊,有如行雲流水,毫無慌張之感。
衣袂飄飄,風度翩翩。當真是君子如玉,溫潤含雅,氣度非凡。俯仰之間進退有度,既不顯得諂媚,又不落得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