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着天地間迅猛的風勢,長魚酒扇動殘翅在空中稍稍懸浮了片刻,轉而還是墜落在了地上。顯然,殘翅畢竟只是殘翅,還沒有長成,還不夠寬大,還不足以支撐長魚酒沉重的軀體在虛空中浮起。
殘翅在颶風中不斷扇動着,試圖將長魚酒帶離地面,但經過屢次的嘗試後,依舊免不了墜落的命運,只得放棄。
生命原本就是沉重而充滿負累的,人們天真地幻想着有一日可以將負累甩去,從此輕盈自在、無拘無束,然而直到最後,他們方纔幡然醒悟,原來這根本就是一個只存在於夢中的願望,根本無從實現。只要一個人活着,就必須要忍受沉重,必須要揹着各式各樣的負累踽踽獨行。
原來生命在其最好的狀態,並非無拘無束地活着,而是要揹着負累逍遙快活,戴着枷鎖自在起舞。
那個在塵世裡摸爬滾打還不忘喝酒的人,最終付出了血的慘痛代價,但他的人生並不能算作失敗,毫無疑問他是勇敢的,爲了追尋活着的最好狀態。
那個一次次逃避職責害怕孤獨的人,在生命的最後選擇擔起這份責任,儘管最終付出了血的代價,但她的人生並不能算作失敗,毫無疑問她是勇敢的,爲了追尋活着的最好狀態。
那些渺小而卑微的士兵,他們即便已經拋開生死的負累,卻依舊要擔起保家衛國的責任,履行國君對臣民的承諾。
在這個世上,誰都不會是完全輕鬆的,也沒有人能做到真正逍遙自在、無拘無束。只要一個人活着,他就永遠不可能是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
然而,儘管人們無法在肉體上拋去全部負累,他們卻可以在精神上無限接近逍遙的境界。
剎那間,長魚酒陡然發出一聲清脆吟嘯,嘯聲震爍河山,曠古絕今。餘音在天地間盤旋迴蕩着,一層一層,如洶涌波瀾排山倒海,似是在大笑,笑其終於掙脫了塵世的桎梏;似是在狂歡,歡其即將去往帝鄉之幽瑟。這一刻,天地爲之震顫,萬物爲之稽顙。蒼茫遼闊玉宇間彷彿只剩下了這個孤獨的人,芥子般微小,又彌天彌地。
陡然間,一股毀天滅地般的狂暴力量如山洪般自他體內傾瀉而出,並以雷霆之速在身側蔓延擴散開去,巨大的能量波動宛若翻江倒海,一浪高過一浪地壓了過來。
“小心!”支離無竟大喊一聲,飛身躍起,雙手飛快結印。
在這一瞬間,當世三大頂尖高手同時使出了他們各自的最強招式。
“浮於塵世,如雲如馬。天地一馬,萬物一雲,浮雲馬,破!”支離無竟伸出一指,快若閃電地點向長魚酒。
“風乎舞雩!”
端木賜徒手揮出,雙手作剪屠狀虛晃一刀,劈出連綿不絕的風刃。雖是同樣的招式,出手速度相較長魚酒卻快了將近十倍。當然,是曾經的長魚酒,他的好徒兒,而非眼前這個異化的長魚酒。
衝在最前方的申不害更是連忙振臂抵擋,雙手變爪成拳,在胸前劃拉出一個玄奧的符印。
長魚酒一聲怒吼,震爍天地,鋪天蓋地的狂暴之力以驚人之勢席捲而來。在那一瞬間,他那一雙妖邪的重瞳中血光大盛。
“小心!”
當世三大高手陡然精神緊繃。
強大的宗師之力瞬間充斥天地,力量中裹挾着一種強烈要突破天地桎梏的慾望。這慾望如此**裸、不加掩飾,令人感到愈發驚恐乃至敬畏。
天地本已寬大,卻依舊有着邊界可尋。如此說來,那天地豈非也是一座牢籠?天地是這個世上最大的一座牢籠,也是人無論走到哪裡都無法逃脫的牢籠,一代代人前赴後繼追尋的逍遙之境,原來根本就是不屬於這個天地的存在。
無所逃乎天地之間。
申不害見勢不妙,轉身欲走,卻一不小心撞進了長魚酒那雙妖邪的眼眸中。在那妖邪的血色裡,一半混沌,一半清明;一半入世,一半出世;一半負累,一半逍遙;一半有爲,一半無爲。
儒家與道家精神的統一。
異化後的長魚酒,終於尋找到了畫鏡夫人所說的平衡點——修齊治平與任俠逍遙之間的平衡點,就好比孔子在四處積極遊說後,也曾對曾皙的春行圖感慨萬千。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該是種多麼逍遙閒散的狀態,就連積極入世一刻不停的孔子,偶爾也會駐足,聆聽一下曾皙對生活的暢談。
霎時間,申不害陡然感覺一股磅礴之力從頭頂壓下,強勁的力量震得他心驚肉跳,直有種想要逃離的戰慄驚怖之感,然而,他發現自己已無法將視線從長魚酒身上抽離開來,他被困在了長魚酒這雙妖邪的眼眸之中,難得脫身。
宗師之力達到巔峰之境,即將徹底爆發。
支離無竟與端木賜見狀不由卯足了勁,將畢生武學發揮到極致,拼死抵抗失去控制暴走的宗師之力。
“轟——”
宗師之力徹底爆發。千里流毒,萬里荒寒,暴風所及之處,草木花樹盡數凋零,天地失去了色彩。
“轟——”
這一刻,在場衆人一齊向長魚酒下跪稱臣。恍惚間他們彷彿看見一個現實世界裡的人,以直衝九萬里之姿衝破塵世桎梏,躍然而上飄渺青雲端,最終遇見一個卓然美妙的世界。
絕對的自由,無拘無束。
這一刻,天地爲之俯首,萬物爲之稽顙,他揹負青天向南飛去,飛往超越天地的另一重美妙境界,飛往傳說中的“無何有之鄉”。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經年的韜光養晦,只爲今朝的一飛沖天!被人世間種種苦難壓抑了許久的心靈,也在這一刻得到了徹徹底底的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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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衆人彷彿看見一隻巨大的鵬鳥,穿梭於野馬般的雲氣之間,兩翼寬大若垂天之雲,金色的羽毛在天穹下映現出耀眼的光芒。它帶着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俯瞰渺小衆生,天地主宰唯我獨尊。曠遠的天地間似乎只剩下這頭孤獨的鳥,一刻不停地扇動翅膀向南飛去,明明微不足道,卻又不容忽視。
見狀,當世三大頂尖高手不約而同將平生最強招式使出,以期能夠抵擋暴走的宗師之力。
“轟——”
宗師之力以排山倒海之勢壓來,一浪高過一浪。
“擋住!”
在與宗師之力相觸的那一刻,三大高手同時吐出一口血來,強悍至極的能量幾乎要震碎他們的五臟六腑。
“轟——”
四股能量交匯於半空中,進行激烈而膠着的纏鬥撕咬。霎時間天地昏亂,風雨如晦,日星隱曜,山嶽潛形,郢都城上空飛沙走石。衆人驚恐地望着眼前駭然的一幕,兩股戰戰早已不聽使喚,他們甚至忘記了逃離。
宗師現,江湖亂,風雨如晦。
這場曠世之戰如此驚天動地,以至於每當後世之人提起這場戰鬥時,眼中都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敬仰之色,倘若將這場戰鬥比作一次盛宴,那這盛宴必是曠古絕今的浮華盛宴,宴席上不僅有豐盛可口的菜餚,還有歌舞,有酒樽,有人。
吉日兮辰良,臨風發兮浩歌。葳蕤玉樹兮祝玉杯,舞長劍兮驅鬼。蕙餚桂酒兮俱陳,象白麴生兮穆祀。君之來兮乘雲,欣安康兮樂極。
今日良宴辰,每個人都全身心地投入了這場盛世狂歡之中,一些人沉醉於美酒與溫柔鄉之中,再也沒有醒過來。
如今,這場盛宴終於行至尾聲。
“轟——”
四股力量在空中發生毀天滅地般的碰撞,旋即紛紛消湮而去,不留一絲痕跡。
“轟轟——”
大地塌陷,山嶽崩摧,方圓百里彷彿被風暴席捲過一般,百草凋敝,城門倒塌。吳起修築的圓形祭壇已經被夷爲平地,什麼都沒有留下。郢都城郊一片狼藉,廢墟瓦礫慘不忍睹,大荒原一片蒼涼不見盡頭,唯有硝煙在荒原上空飄散着,久久不願散去。
霎時間,支離無竟、申不害和端木賜三人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般,猝然倒飛出十丈遠,沉重的身軀墜落在四分五裂的荒原大地之上,滾了一身沙土污泥,狼狽不堪。
大鵬鳥突破重重關隘阻礙,最終踏上了飛往南溟天池的征途!他揹負幽深青空,潔白飄渺的雲氣在眼前一覽無餘。他撲扇着寬大的翅膀飛走了。
但毫無疑問,這一切僅僅存在於衆人的幻覺和美好願景之中。長魚酒畢竟是沒能飛起來,當然也沒能逃離天地這座巨大的囚籠。
想要逃離天地之間,那是何等愚蠢而困難的一件事?一個人想要甩脫全部負累,又是何等愚蠢而困難的一件事?誰都做不到。長魚酒做不到,支離無竟做不到,端木賜、申不害、乃至吳起、桑柔,他們沒有一個人做得到。
長魚酒倒了下去,在一衆敬仰的目光裡,他的身軀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倒在了郢都城郊蒼涼蕭瑟的大荒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