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寒鴉驚慌掠過,帶着刺耳的鳴叫聲消失在夜幕中。
晶瑩的流霜飛漫天,江天一色若鏡面纖塵不染,而江上依舊瀰漫亙古不散的濃霧。層雲密密佈滿夜空,今晚沒有月亮。
鳳凰樹下,古木窗邊,青色火焰在青年指尖流動。
“噼啪噼啪!”
木桌上的燭火有一下沒一下地跳動着,微弱得彷彿隨時都會熄滅。
蒼老疲憊的婦人坐在他身畔,正馬不停蹄地趕製錦緞,她鬢髮已斑白,歲月在她眼角鐫刻下痕跡,一針一線,枯瘦的手不住微微顫抖着。這樣的手,竟然還能做繡工。
“阿徹!阿徹!”
冰冷的夜色裡,一個人正在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
“阿徹!”
寂靜的屋外忽然響起凌亂的腳步聲。草木搖落,發出“沙沙”聲響,有人踏過草叢跑向木屋,腳步的凌亂昭示行者內心的不安。
“阿徹!阿徹!”
桑柔滿臉驚恐地踩上樓梯。古舊的木梯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可她什麼也管不了了。
“通通通、”
桑柔三步並作兩步,旋風般衝上樓。
“阿徹,趕快離開這裡!那些人……他們要來抓你了!”雪白的胸脯劇烈的上下起伏,但恐懼已由不得她有片刻停頓。
老婦人聞言微微顫動了一下,“柔兒,你在說什麼?誰要抓阿徹?他們爲什麼要抓阿徹?”
桑柔艱難地嚥了口唾沫,遲疑着開口道:“因爲,因爲……”
“啪!”地一聲,青年一腳踢翻桌子。
他“唰”地一下站起身來,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字往外蹦,語氣冰冷如刀鋒,“爲什麼?他們、爲什麼、要、抓、我!”
昏黃燭光一閃一閃的映襯下,他英俊的面孔顯得愈發蒼白可怖了。
“爲什麼?你說,這是爲什麼!爲什麼!”桑徹的聲音近於嘶吼。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桑徹,猙獰、忿恨、惡毒,猶如野獸一般顛狂。
桑柔不由向後退了幾步。
“因爲他們忌憚我,怕我殺了他們,是不是?你說呀!是不是?”他一步步地逼了過來,大片陰霾爬上了臉龐,原本英俊的面容在這一刻極度猙獰扭曲,彷彿來自地獄的魔剎般可怖。
桑柔攥緊拳頭,咬牙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當——”
繡花針落在地上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裡無比清晰地迴響。老婦人指尖沁出了一顆殷紅的血珠,血滴到雪白的絲帕上,將它染成了觸目驚心的紅。
桑徹驚惶地回過身去,眼中滿是焦慮不安。他想要對老婦人說些什麼,但最終沒有說出口。
老婦人嘆息着搖了搖頭,“不必擔心,我沒事。”
“我……”桑徹啓口,然後再次頓住。
“看來……他們是不會放過你了。我的阿徹,快走吧,不必太過掛念,我可以照顧好自己。不論如何,千萬不能被他們抓住!你還年輕,前方的命途充滿無限可能。我老了,不中用了,想必他們不能奈我如何。就算是爲了我,你也定要好好活着,絕不能讓他們給抓了去,落得個葬身魚腹永世埋沒的下場。”
桑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深邃的眼中閃爍着意味不明的情緒。
少女桑柔怔怔凝望着青年俊逸的臉龐,頭一回猜不到他在想什麼。
良久,桑徹喃喃道:“我明白了,我終於算是明白了……”
他走上前去,彎身朝老婦人拜了兩拜,“我既留不得,還是離開爲好。孩兒走了,莫問歸期,歸期不可知。”
老婦人輕點了點頭,混濁的眼中隱隱有淚花閃現,“去吧,阿徹。這個地方已經容不下你了,去追尋更廣闊的天地吧……”
桑徹突然擡起頭,目光如炬地看着老婦人,“有朝一日等孩兒尋到了安身之處,便帶你離開這個邪惡的地方,過平靜安寧的生活,永遠永遠不再回來。”
他說完,轉身便要出門。
“阿徹!”桑柔猶豫半晌,最終還是喊住了他,“對不起,這件事……和我爹沒有關係,是嶺巫的決定,我爹攔也攔不住,我,我們從來就沒有那個意思……”
青年猛地轉過頭來,嚇了她一跳。猩紅充血的眼睛,因爲忿恨扭曲的臉,凌亂的墨發。從他的眼神裡依稀可見當年的高傲,可那高傲卻已染上了大片黑沉沉的陰霾。他的眼神冰冷得沒有絲毫溫情,彷彿他此刻面對的是一個陌生人,而不是相識已久的師妹,那樣的眼神看得她心裡一涼。
他還是不相信!他還是誤會了自己……
“是桑楚公的決議吧?”他揚起臉,淡淡道。
大巫祝顧名思義,乃衆巫之首,坐擁族內至高權力。放眼九嶷空大地,大巫祝唯一無法阻攔的人,也就只有族長桑楚公一個。
若是桑楚公想要殺他,一族之長想要殺他,那麼試問放眼九嶷空桑大地,他又能逃到哪裡去呢?無所逃乎天地之間。
“對不起……我們也無能爲力……”她垂下眼瞼,極力掩飾自己慌亂閃爍的眼神。
隨之而來的是令人難堪的沉默,木屋裡寂靜如死。晚風鑽進窗戶,吹得屋內的帷幔簌簌搖動,一片狼藉。老婦人沉靜地凝望着窗外,凝望那被霜風吹得呼呼作響的鳳凰樹。
彷彿經過了千年漫長歲月,久到桑柔以爲自己要落地生根,長成一棵孤獨的大樹時,桑徹終於打破了這難堪的沉默。
“沒事。”他雲淡風輕地甩了甩頭,“我不怪你們。”
桑柔扭過頭去,無聲無息間淚如泉涌。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呢?”她擡起手,厭惡地抹了一把臉,嘗試着抹去那該死的眼淚。
“呵。”他悲涼地笑了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這不,我還沒走呢,就想着回來了?”
桑柔沒有說話,因爲她已經泣不成聲了。
“莫問歸期,歸期不可知。”
桑柔捂住嘴,盡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那,我走了。”他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背起行囊,跨過了最後一道門檻,“現在纔是真的要走了,柔兒,你我本不是同路人,就此別過吧。”
她咬了咬牙,最終沒有發聲。
老婦人依舊沉靜地望着窗外,沒有再看桑徹一眼。
桑徹拍了拍行囊,頭也不回地下樓去了,宛如一陣和煦微風。離去的腳步聲在深夜裡顯得格外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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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又重歸於平靜,桑柔靠着牆呆呆地佇立許久,然後無力地滑坐在地上,緊緊地捂住嘴。淚水像斷了線似的,不住從指縫間涌出,又“吧嗒吧嗒”滴落在地上。
“哎……”老婦人輕嘆一聲,“柔兒,要哭就哭出來吧,別憋着。”
月夜如此寂寥,濃雲一層一層,遮蔽了天空中最明亮的那一輪月。何時才能再見到那明亮的月?明日,或是明年?
風大了些,狂亂的夜風吹拂髮絲,帶來絲絲涼意,她突然瘋了一樣地跑下樓去,任大風吹亂她的秀髮,任淚水在臉上恣意流淌,好像這麼跑着,心裡就不這麼難過了,好像她天真快樂的韶華年歲,就在這場離別中一去不復返了,好像她跑着跑着,就跑完了自己的韶華年歲。
身後的吊腳樓上,古舊的木梯發出怪異的“嘎吱”聲,昏暗的燭光慢悠悠地搖曳着,送來老婦人幽幽的嘆息聲:“柔兒,你是個好孩子……”
一年後。湘江邊。
夕陽西下,九嶷山頂上籠罩着古怪的煙霞,滿是愁雲的薄暮裡,濃霧迷沒的江畔,一行人靜默地跪在岸邊,一言不發。
在那一行人中,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少年人,每個人都被冰冷的鐵鏈牢牢鎖住手腳,那鐵鏈,彷彿一條漆黑的蛇。
擡頭望去,前面是無邊無際的滔滔江水,浩浩湯湯的水勢,波濤洶涌澎湃,那裡將是他們的葬身之處,也將是他們庸碌這一輩子的最後歸宿。
陰冷的風在江面上迴旋,發出淒厲可怖的尖嘯聲;如刀陰風無情割在人們的臉上,割得他們瑟瑟發抖,不住打着寒顫。在更遠的地方,巍峨挺拔的九嶷山隱在雲霧中,朦朦朧朧看不清真面目,從此角度看去宛如一隻黑色的巨大怪物。怪物正張開它黑黢黢的嘴巴,迎接獵物們的到來。
跪着的人身後是那高大寬闊的祭臺。
不論九嶷空桑大小祭典,這祭臺上總要站那麼幾個人。這是一個永遠不會空的地方,即便有人不慎摔下來,卻總有人不怕死地前赴後繼補上去。
桑楚公雙手抱胸站在祭臺上,居高臨下俯瞰他精挑細選的“祭品”,嘴角浮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