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覺者夢者談

夢的顏色有很多種,卻沒有一種能夠讓他感到安寧。

長魚酒驀地睜開雙眼,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深藍色。他長舒了一口氣,仍能感受到自己“怦怦”的劇烈心跳,卻沒有了方纔夢中的驚怖。

深藍有時候真的是一個很好的顏色,因爲她的深沉寬廣能夠涵容一切情緒,不管此刻內心有多少不愉悅,當你看到深藍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墜了進去。最起碼,人在這一刻是安寧的。

幽深而神秘的天空望不到盡頭,飄忽的雲氣在這塊藍色的幕布上飛快向後移動。若非是看見這浮雲在動,長魚酒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是在移動着的。或許是因爲天空太過於廣闊、鯤鵬太過於巨大,而他自身太過於渺小的緣故吧。

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掙扎着想要坐起來,右臂處卻突然傳來了一陣劇痛。他“嘶”地倒抽一口涼氣,努力把自己調整到一個舒服的位置。這一動,他才發現自己的雙腿也不能動彈了。

長魚酒登時一個激靈,整個人瞬間清醒過來。

“別動別動!你受傷了!”

長魚酒驀地轉過頭,與漂亮少年的目光不期而遇。白皙的肌膚下隱隱有光澤流動,黑色的睫毛濃密而纖長,雙眸如水般清亮靈動。他烏黑的長髮用一個小巧精緻的溫玉發冠攏起,從玉冠兩邊垂下的淺碧色流蘇在額頭上繫了一個流花結,將額前的碎髮梳到了一邊。

雲樗盤腿坐在離長魚酒不遠的地方,正百無聊賴地把玩着一束秋蘭。秋蘭微微地擺動着,在他的手上快活地跳起自然之舞。

在目光相觸的那一刻,少年嘴角向上揚起,衝長魚酒咧開一個明朗的笑容,白嫩的臉頰上浮現出兩個圓咕隆咚的小酒窩。

在長魚酒看來,少年就好像是草木幻化成的精靈,他由秋天的蘭草化育而來,又悄然滋養着萬千生物,賦予它們無限生機。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有珠而崖不枯。不知怎麼得,他就想起了這句話。大概這個少年真的就是一隻小精靈吧,他打趣地想道。

他又回想起同少年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在屯留郊外,雲樗用那一株爛漫桃花俘獲了他,然後,他們一起尋到了傳說中的鯤鵬,見證了它的南遷。再之後就是韓玘、神秘的灰衣人。他跟那灰衣人幹了一架,不,確切地說應該是他被灰衣人打了一頓,再之後,他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長魚酒向下摸去,入手處盡是粗糙,一棱一棱的倒很有層次,還有許多尖銳的刺狀物,扎得他趕忙收了手。現在的他幾乎可以確信,眼下他絕不是躺在光滑堅硬的大地,而更像是……

他竟是躺在了那隻大得沒邊的怪物身上!

幾秒後,長魚酒鎮定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那人封了一道符印在你身體裡,瞧,就在你的右臂上。”雲樗擔憂地對他說道。。

長魚酒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果不其然,在手臂內側的一小塊皮膚下赫然有個晶瑩的光點,此時此刻,光點正隱隱泛出奇異的色彩,光怪陸離,恢詭譎怪。

“我雖自幼修習法術,可這頑固的符印我是怎麼也沒法把它弄出來,哎,拿它沒辦法。”雲樗看上去十分沮喪,“糟糕的是這符印何時被催動仍是未知,會對你造成怎樣的傷害也是未知。容我再觀察一下,如果出現異常情況,我們再做進一步打算。”

“好。”長魚酒點了點頭,似乎也沒有太緊張。

“現在我們去哪兒?”雲樗問。

“不知道。”

“那你想去哪兒啊?”雲樗又問。

“隨便去哪兒。”只要離開這裡就好。

“嗯……”雲樗遲疑着道,“那就等你傷養好了再說吧。”

長魚酒擡眼看着雲樗,半晌問道:“是你救了我?”

“那當然,還能有誰啊!”雲樗一副“你竟然瞧不起我”的表情。

“多謝了。”依舊是毫無波動的淡漠語氣,雲樗還真沒從中聽出多少感激之情,不過他當然也沒指望這傢伙會說出更深情的話來。

“沒什麼啦!嘿嘿!舉手之勞!舉手之勞!”他撓頭道。

“那……你把我的腿捆住做什麼?”

一束生機盎然的秋蘭草正緊緊纏繞在長魚酒雙腿上,將他牢牢地固定在了鯤鵬脊背的一根羽毛上,無法動彈。

“哎呀呀……這個嘛……”雲樗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我又沒法一直在這裡看着你,你又昏迷不醒,誰知道你會不會滾着滾着就滾下去了……”

他小聲嘀咕道,“我可是一番好意啊……”

長魚酒也沒怎麼在意,他修長的手指在腿上輕彈了幾下,秋蘭草立即縮了回去,縮回到了雲樗的袖中去了。

“誒?你也會法術!”雲樗微有些驚訝。

“會一些簡單的。”長魚酒答道。

這人好厲害,怎麼好像什麼都會呢!

雲樗忽然有些羨慕長魚酒。不管是什麼方面都能懂一點,以至於不會在任一個領域陷入迷茫無知的狀態。果然是技多不壓身啊,遇到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能找到對策。他不禁心下一陣感慨。

“你真厲害!”雲樗心裡想着,就直接說了出來,“不像我,那麼笨,學了半天就只會些低端哄人的法術……”

長魚酒聞言嘴角微勾了一下,“操控草木,你是道家人。”

被長魚酒識破身份,雲樗倒也沒有太驚訝,因爲在他看來,眼前這人似乎有無盡的洞察力和他難以想象的閱歷,被他看破來歷自然也只是早晚的事。

當今天下,大國混戰,禮崩樂壞,九州傾亂,在這樣的紛繁格局之下出現了百家爭鳴的場景。大大小小的宗派林立,他們在標榜自己的思想學說的同時,也創立了與宗派思想一脈相承的武學體系。大體而言,“武”是一個宗派的立世基礎,而“文”則擴大了宗派的影響力,使其思想主張得以通過書帛傳承下去。唯有“文武兼備”,一個宗派才能長久地立於不敗之地。

而當世諸多宗派中,又以儒家、法家、道家三家宗派爲最,在江湖上三足鼎立各據一方。其特點總括之,就是“儒家求仁,法家重刑,道家歸真。”

但事實上,每一個流派的思想都是多元而複雜的,絕不僅限於三言兩語的概括。至於三大宗派的執掌者,也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頂尖高手,法力強大無邊,面目神秘莫測,神龍見首不見尾,來無影去無蹤。據傳他們都已修煉到了各自體系中的最高境界,當世幾乎無人能與其匹敵。

道法自然,道家人崇尚自然,以虛靈的胸襟來體會自然,自然的力量深深紮根於道家氣韻中,使其所創招式也帶上了活潑潑的草木氣息。

“不錯,我是道家人,我從姑射(ye)山而來。”雲樗心想反正也被識破了,倒不如就直接自報家門得了。

在聽見“姑射山”的一刻,長魚酒的語氣微微有些顫抖,“你也是晉國人嗎?”

姑射山位於晉國境內,山頂常年煙雲繚繞,恍若天上仙境一般,坊間都傳說這山上有仙人居住,因而姑射山在晉國十分有名。但江湖中人都知曉,所謂仙人,實際上不過是盤踞山上的道家人。

言及自己的故國,長魚酒眼中流露出了難以言說的悲痛。雲樗怔怔地望着他,卻怎麼也讀不懂他的眼神,如此深沉壓抑,冷酷中又帶有決絕。他突然很慶幸,自己沒有在一出生就被烙上各種印記。

“我不知道,或許是吧。”雲樗道,“自我記事起,就住在這姑射山上,跟從師父學修道修術了,我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呢。”

長魚酒點了點頭,便不再接話。他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哦,對了……”雲樗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說了出來,“你剛纔……好像流淚了,就是在你昏睡的時候。”

“哦?是嗎。”長魚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以爲然。

“星霜屢變,人生幾何。生老病死,不過是大夢一場。哎,我就是覺得吧,你大可不必太執着於過去的一些事情,也許你可以試着把它們放下。”雲樗忽然變得嚴肅起來。

“你要我放下?”長魚酒的語氣就好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雲樗要他放下,他又如何能放得下!沒了過去,沒有了回憶中的屈辱與傷痕,那他也就不再是他自己了,甚至他根本就什麼都不是了。

“呃……也不是啦,我就是希望你能夠向前看,雖然你改變不了你的過去,但你可以讓自己有個好的未來。”雲樗道。

長魚酒一挑眉,“好?什麼纔是好的?”

“算了,我問你一個問題。”雲樗認真地說道,“假如有一天你發現自己失憶了,但你的生活依舊井然有序,並未因失憶而混沌,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會想去找回你的記憶嗎?”

長魚酒想也沒想便反問道:“爲什麼不呢?上窮碧落,下飲黃泉,我也一定要找回記憶。”

雲樗顯然沒料到長魚酒竟會如此堅決,他原本準備好的說辭,現在一句也用不上了。

“這……爲什麼呀?”他不解地問道。

“於我而言,回憶遠比未來更重要。”長魚酒輕聲喃喃道,“因爲‘過去’它畢竟實實在在地發生了,是一個確定數,而茫茫前路卻充滿了未知,虛無縹緲,你又如何能夠抓得住?”

過去的東西遠比未來的更爲逼真,難道不是嗎?

“既然前路不可探尋,你又爲何一味悲觀迴避呢?一切唯有你親身經歷過了,纔有資格去評判它的好壞呀!”雲樗偷瞟了長魚酒一眼,而後自顧自說了下去。

“夢見飲酒作樂的人,醒來可能會遇到不如意的事情,進而哭泣;夢見傷心哭泣的人,醒後可能會有一場暢快的打獵。人在夢中,卻不知道是在做夢,有時候夢中甚至還在做夢,直到醒了之後才知道是在剛纔的一切都是夢。夢與現實,究竟又有多大距離呢?”

“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長魚酒喃喃自語。

“驪姬是戎狄國君的女兒,晉國攻伐戎狄時俘獲了她。晉國國君對她一見傾心,當即冊封她爲夫人。她當時哭得淚水浸透了衣襟,然而等她進宮當上了皇后,夜夜與國君同牀共枕,綾羅綢緞、瓊漿玉露,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這才後悔當初沒必要那麼傷心地哭泣了。老子曰: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我怎知未來發生的事情不會比現在更好呢?”

長魚酒沉默了好一會兒,隨即發出一聲嘆息:“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他看向雲樗的目光一時變得複雜起來。

“嗯。大概是知道的吧。”雲樗點點頭,淺碧色的流蘇在小腦瓜上飄動,“可我並不在乎你是誰,只希望你不要這麼痛苦。”

長魚酒聞言忽地轉過頭,深沉的眼眸定定凝視着雲樗,看了足有五六秒。

雲樗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他微微偏過頭去,將自己的臉與長魚酒的目光錯開。

“喂!你……你看着我幹什麼?”他心虛地問道。

“也沒什麼。”長魚酒勾脣一笑,“就是突然覺得你挺漂亮的。”

雲樗愣了一下,隨即才反應過來,一張小臉霎時給氣得通紅,“再也不跟你說話了!混蛋!”

他背過身去,雙腿抱膝蓋將身子蜷縮起來,真的就不再理睬長魚酒了。

長魚酒也沒有再開口。他眯着眼睛躺了下來,任由高空的大風吹亂他的頭髮,儼然一副逍遙愜意的模樣。

雲樗生了一陣子悶氣,感覺有些乏了,便也躺了下來。兩個年輕人就這樣無聲凝望着深藍色的天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他們雖彼此不交談,然而有些冰封的東西,似乎已經悄悄地在融化了。

(第一卷:《北溟有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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