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又沒有太陽,你怎知道?”長魚酒反問道。
“因爲你今日竟然不想喝酒,這可不對勁吶!讓我瞧瞧,你是不是染風寒了?”雲樗不由分說,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長魚酒無奈地嘆了口氣,任雲樗胡來。
“我沒病……”
“你沒病,幹嘛不喝酒?”
長魚酒無語。
“我沒病就該喝酒?”
“對啊,你今日肯定有問題。說!你有什麼事瞞着我?”雲樗嬉皮笑臉地摸着他的額頭,又開始扯他的頭髮。
嘖……這小傢伙,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長魚酒無奈地搖頭。還是初見那會兒最美好啊!那麼乖巧,那麼可愛,哪像現在,竟於光天化日之下調戲他,成何體統?
“真沒什麼事。”他老老實實答道,“只是近些日子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我想着喝酒只會讓人變得昏昏沉沉、稀裡糊塗的,暫時性遠離內心的痛苦,但酒醒後發現痛苦還在,卻無法真正消除它們。”
雲樗聞言哈哈一笑,眼角彎起像只小狐狸:“你終於想通啦!要戒酒啦?看來你還是有點悟性的嘛!雖然還是遠不及我!”
“不。”他自嘲地笑了笑,“酒這種東西,怎麼可能輕易戒得掉?我只能偶爾咬牙忍耐一下,讓自己神智清明的時間長些,不像過去那般醉生夢死。只有這樣,我才能更加清晰地感受痛苦,明晰自己目前的處境和前行的方向,明白自己究竟是何許人也。”
雲樗的笑容沉了下去。長魚酒的回答是他始料不及的,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喂……你,你是不是想念桑柔啦?情緒這麼低落。”他問了一個奇怪的、不着邊際的問題,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
長魚酒搖了搖頭:“她現在很安全,毋需我擔心。有素萱娘在,一切都會順利的。”
“吳起啊……”雲樗試圖轉移話題,於是假裝一拍腦袋,叫道,“哎呀!瞧我這記性,差點把吳起這混蛋給忘了!對了,我怎麼感覺已經好多天沒見到他了,你覺得呢?”
“是啊,確實如此。他是主將,自然忙了。我們兩個大閒人平素見不到他,再正常不過了。”長魚酒轉過頭去,凝視着不遠處一座插了旗幟的營帳。那是吳起的營帳,和其他營帳一般無二地簡陋。
和普通士兵睡一樣的帳子,吃同樣的伙食,用同樣的物資,一樣的作息訓練,像他這樣的將軍,倒也實不多見。
他盯着那處營帳正想得出神,雲樗忽然拍了他一下,“喂!你覺得吳起是怎樣一個人?”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
“你覺得呢?”長魚酒一挑眉,反問道。
“我啊……”雲樗仰起頭,望着茫茫夜空,目光裡閃過一絲羨豔,“我覺得他是一個強大而完美的人,智勇兼備,文武雙全,就好像造物主的寵兒,永遠是那樣高不可攀、可望不可及。”
“是麼?”長魚酒淡然一笑,溫柔地戳了戳他鼓起的臉蛋,“很有趣的想法,說說看,你爲何覺得他很完美?”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嘛!”雲樗扳着手指,開始一條條歷數,“才華蓋世就不必說了吧,武功高強也不必說了吧,關鍵人家長得也還不錯。怎麼,還要我接着說嘛?”
長魚酒不屑地“嗤”了一聲,“這又有何了不起?”
“是是是!是沒什麼了不起,我知道,你們都是青年才俊,他有的這些優點,你也有。”
雲樗眼底的狡黠一閃而過,似是故意想要氣氣長魚酒,特意將語調揚了起來,“可是呢……人家還精通兵法,會帶兵打仗,而且都沒聽說他打過敗仗呢!你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好將軍,是一個天生的用兵高手。瞧瞧,他的士兵似乎都很喜歡他,打從心底裡用帶他,他在士兵心中的地位可見一斑。哎……你說,一個人怎可以完美至此呢?”
雲樗說着說着,竟有些酸楚了,“爲什麼我就不能如他一般完美呢?”他雙手托腮,無比鬱悶地盯着篝火看。
“爲何必定要成爲一個完美的人呢?”長魚酒反問道,“你是那麼快樂的人,難道這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雲樗抗議道,“我要像吳起那樣,成爲一個完美無缺的人!”
“呵呵,你想成爲一個完美無缺的人?”長魚酒伸出手,溫柔地揉了揉雲樗的小腦瓜,“要知道,這世上根本沒有完美無缺的人,越是看似完美的人,實際上越是殘缺得厲害。所謂完美,僅僅只是凡夫俗子平庸的夢而已,我相信你師傅應該告訴過你,天與地,陰與陽,月盈與月缺,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即便和氏璧上也會有瑕疵,隨侯珠上都會有破損。”
“哦……好像有道理。”雲樗撓了撓頭,若有所思,“這也就意味着,倘若一個人真的完美到了巔峰,他接下來就該走下坡路了,因爲他已到了進無可進的田地,便只能往後退。由此可推知,一個人最巔峰最完美的狀態至多存在一瞬間,緊接着他就會倒退,而一瞬間實在太過短暫,相較生命百年光陰大可忽略不計。”
“不錯,有點悟性!”長魚酒拿過一段枯枝,撥弄着“劈劈啪啪”跳個不停的篝火,幾縷火星飛濺出來,瞬間消散在了冰冷刺骨的寒風中。
“你知道一個人爲了讓自己看起來完美,要付出多大代價嗎?”他又問。
雲樗搖了搖頭,問道:“多大?”
“很大很大,大到你我都無法想象。”
“大到無法想象?”雲樗喃喃自語道,“就像星空一樣嗎?”
長魚酒笑了笑:“算是吧。”
身後響起了士兵們沙啞的歌聲,酒喝得正盡興,喝得東倒西歪的士兵圍在篝火邊,跳起了誇張的舞,口中吐出含混不清的醉話。
“金燦燦的秋葵開滿山,冬天的雪花白又寒,美麗的姑娘快快來,把我擁入懷……”唱着唱着便睡過去了,睡得死沉死沉,鼾聲響遏行雲、如雷貫耳。一定能睡個好覺……
“所以就連吳起也並非完美之人,正如和氏璧那般,他也有瑕疵,只不過你我看不見罷了,是這樣嗎?”
長魚酒點點頭:“他是一個僞裝大師,能夠把不希望你我知道的一切隱藏起來,不讓自己的弱點曝露在人前。這是他的本事。”
“聽你這麼一說,我心裡總算是尋得了一些平衡,哈哈!不過我倒覺得桑柔很是喜歡他呢,你覺得呢?”雲樗一臉壞笑,又變得不正經起來。
“哦,這樣。”長魚酒不鹹不淡地應了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還以爲長魚酒不開心了,雲樗俏皮地眨眨眼睛,乘心逗他玩兒:“喂!我覺得桑柔好像對吳起那傢伙有意思吶!你覺得呢?吶吶!不僅僅是有意思,更是仰慕啊!畢竟人家又帥又有才,上得了朝堂混得了江湖,帶得了軍隊還鬥得過權貴!哎,你說,這樣的男人,哪個女孩子會不傾慕啊?”
“哦。是麼?”長魚酒望向不遠處的營帳,腦海中又浮現出了吳起那句“朝堂如江湖”。
應該不止吧。應該說,朝堂是比江湖更爲險惡的地方。多少英雄豪傑寧可面對大軍壓陣、刀光劍影,也不願面對朝堂上的脣槍舌劍、爾虞我詐。
興許吳起就是這樣的人。朝堂與戰場,同樣兇險的兩座關卡擺在他面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虛與委蛇的客套,費盡心機的周旋,是看不見的金戈鐵馬,殺戮之器隱於暗處。
有形與無形,究竟哪種更恐怖些,當人必須在二者間做出選擇之時。這就好比問他喜歡酒勁酷烈女兒紅,還是淡雅高貴的琥珀清酒?對於吳起而言,答案是肯定的——寧願喝嗆死人的酷烈女兒紅,也不喝淡而無味的琥珀酒。有時候長魚酒覺得,吳起雖身在朝堂,卻更像是一名灑脫不羈的江湖人,一名俠客,儘管他總將遊俠視作國家的隱患。
“喂喂!咋不說話啦?”雲樗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嘿嘿!吃醋啦?放心,只要你多加努力,小嘴兒甜一點,腿腳勤快些,還是有機會挽回桑柔的芳心的!”
長魚酒無語地看着歡脫得手舞足蹈的雲樗,不明白他又在開心些什麼。
“你剛說什麼?”他蹙眉道,“抱歉,方纔走神了,沒太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