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你們應該也會在此地觀摩吧。”桑柔遲疑着道。
“從這裡望出去,一覽無餘。”雲樗道,“吳起精心設計的局,我們不看都不行。”
“哦。”桑柔忙不迭地低下頭去,似乎顯得憂心忡忡,纖長的睫毛撲閃撲閃,掩蓋住了眼裡的光。
“怎麼了,桑柔?”雲樗覺察到了她的異樣。
“啊……沒什麼。”桑柔忙亂地理了理雲鬢,小聲道,“吳起答應過我,等祭天大典一結束就立刻放我們出城,到時候我就能陪着你們雲遊四方、走遍天下了。”
“好啊好啊!”雲樗一雙靈秀的大眼睛頓時神采奕奕,“咱們要不現在先討論一下吧,到時候去哪兒玩?”
一想到祭典後等待他們的黃金般的日子,長魚酒原本沉重的心情不由輕快起來。
“我們往北走吧。”他提議道,“去瞧瞧傳說中萬里冰封的雪國。”
“哪有這樣的國度呀!開什麼玩笑?”雲樗嚷嚷着搖頭道。
“那就去你的姑射山做客。”長魚酒半開玩笑道,“到時候你的師傅和師兄們不會不歡迎我們吧?”
“當然不會!”
“或者我們仨乾脆就乘個葫蘆瓢,從湘江的源頭順流而下,一直漂,一直漂,漂到哪處好景緻就上去看看,如何?”長魚酒又道。
“好啊好啊!”雲樗燦爛地笑道。
桑柔也笑了。想到前方觸手可得的黃金歲月,郢都城郊陰冷潮溼的大牢裡一時充滿歡歌笑語,彷彿融融春意照進冬夜長空,驅散萬古悠長的寒冷。
桑柔溫柔地注視着長魚酒,忽然用一種認真的語氣輕聲道:“阿曲,我想說的是……其實以後的路,你大可不必一個人走完。”
雲樗也看着長魚酒。
長魚酒認真地點了點頭,將雙手穿過鐵柵欄的縫隙,用力握住桑柔那一雙冰涼的手。她的手很涼很涼,就好像不存在體溫似的,讓人忍不住心疼。
“我答應你。”他輕聲呢喃道,“以後的路,我們一起走。”
桑柔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清麗的臉上終於綻開許久未見的笑顏,如紫雲英徐徐盛放,明豔迷人。
“別忘了你今日許下的諾言,倘若你敢拋下我一個人先走,我可是會追你到天涯海角的喲!”
長魚酒笑了,“誰毀諾還不一定呢!若是你先毀諾了呢?倘若你拋下我一個人先離去了呢?”
桑柔靦腆地低下了頭,小聲道:“絕對不會的。如果真是這樣,那你就追我到天涯海角好了。”
長魚酒笑了。他已許久未曾如此放鬆地笑過了,那一笑就好像將他心中積鬱已久的重負統統卸走了,整個人瞬間輕盈暢快起來。果然,平日裡多笑笑還是有好處的。
毋庸置疑,他的過去是沉重的,家國離亂,謀權篡位,愛恨糾葛,生活動盪,生命時刻受到威脅,但隨着天下時局風雲變幻,過去的一切也終於成了過去,再不會回來。他的未來可以是輕盈的,只有無限美妙的風景和他深愛的人,走到哪裡都是暢快輕盈的歡歌笑語,那樣美妙的黃金歲月,他思之如狂。
長魚酒伸出手,輕輕撫摸桑柔白皙清麗的臉頰,彷彿要將她美麗的容顏永遠鐫刻在腦海中,直到地老天荒山河崩摧。冰冷的鐵鏈發出刺耳冰冷的“叮噹”聲。
“咳咳!”雲樗清了清嗓子,不自在道,“喂喂!連這位鐵鏈大爺都看不下去了,你們兩個人能不能稍微照顧一下他的感受?哼!小心我拋下你們兩個自己去玩!”
聽了雲樗賭氣般的玩笑話,長魚酒和桑柔不由地相視一笑。
“那我們倆就一直追你,追到天涯海角!”
雲樗不悅地小聲咕噥道:“我回姑射山去!諒你們也找不到上山的路!”
“回姑射山?”桑柔笑着打趣道,“那我們即便把整座姑射山掀翻了去,也要把你這小傢伙挖出來!”
“有師傅師兄在,你們倆還想把姑射山掀翻了去?”雲樗嗤笑着瞪了兩人一眼,“就憑你們兩個傢伙的功力,連我師傅的衣袍都掀不起來!”
“可我們爲何要掀你師傅的衣袍呢?”長魚酒壞笑着道,“我們可都是正人君子,怎麼會做這種苟且不義之事呢?”
這下子云樗算是無話可說了。
“好吧,你們贏了,我跟你們走便是了。”他無奈地聳了聳肩,道,“不過我可要跟你們約法三章,你們到時候若當着我的面卿卿我我,我就丟下你們回姑射山嘍!”
桑柔的臉“唰”地紅了。
“說什麼呢你,小傢伙!”她伸手在雲樗腦門上彈了一下。
雲樗還想跳起來反駁她,但管事獄卒已經過來了。
“時辰已到,姑娘請隨我速速出去。”
桑柔向他頷首致意,彬彬有禮道:“有勞大哥了,我這就來。”
她最後看了長魚酒和雲樗一眼,美目中流露出深深的眷戀與不捨,纖長的睫毛在寒風中簌簌抖動,嬌弱而悽美。長魚酒淡笑着衝她微微點頭。
“別怕,我們會在你身後注視着你的。”
“要是怕了,就往我們這邊看一眼!”雲樗嚷嚷道。
桑柔微笑着點了點頭。彷彿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一般,她深吸一口氣,用平靜的語氣道:“那……我先走了。咱們祭典後再見。”
她轉身跟着管事獄卒離開了。在轉身的那一刻,憂慮與不安又重新爬上她明豔又憔悴的面龐。
一聲悠長的太息,在寂靜而陰冷的大牢裡響起。距離祭天大典僅有七日時間了。
十二月十七日。屈府。
秋蘭叢生的堂上在舉行某種隱秘聚會,雕工精緻的硃紅色窗門關得死死的,不讓一點聲音漏出去。
聚會排場盛大而隆重,堂上左右各擺一張長桌,桌邊順次而下坐一排人,他們面前擺放精緻的菜餚和茶點,每個人都面色嚴肅,從穿着舉止和相貌身形來看,都絕不是什麼凡俗之士。
屈宜臼面朝兩張長桌,坐在堂上正中央,儼然是一家之主的氣魄,面容端**肅,威嚴不可侵犯。誰又會想到他曾對着申不害露出那般諂媚的神色呢?
這時,屈宜臼左手邊第四個人起身道:“敢問屈先生,宗主大人到了嗎?”
那人穿一襲黑衣,以黑布遮眼,形貌異常詭異,一看就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屈宜臼聞言只是笑了笑,端起手邊的香茗輕抿一口,這才悠閒地開口道:“宗主大人早就在這兒候着了。”
“已經在這兒了?”問話的那個黑衣人慌忙環顧四周,神色警覺,卻並未見到一絲人影。
“敢問宗主大人眼下身在何方?在下爲何看不見他?”話一出口,那人便立刻後悔了,因爲毫無疑問他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沒有任何意義可言。
來無影,去無蹤,神龍見首不見尾。這,纔是當世頂尖高手具備的能耐。
好在屈宜臼並未嘲笑他的愚蠢,更沒有厲聲數落他,只是淡然地一邊品啜着香茗一邊道:“對於此事,諸位大可放心,到了你們需要宗主大人的時候,他自然就會露面的。”
屈宜臼話音剛落,一股巨大沉重的威壓忽然在堂中瀰漫開來,驚天的壓迫力令得空間都起了褶皺漣漪,變得扭曲而虛幻。
“咯嗒咯嗒!”
茶碗在桌案上劇烈震顫,裡面的茶水晃晃悠悠灑了大半,流得到處都是。
毫無疑問,那人當然是在的!
霎時間,滿座賓客無不變色。千斤頂般的壓力由上而下傳遞而來,壓迫得他們喘不過氣來。
屈宜臼站起身來,朝着堂上某處虛空恭敬地拱了拱手。
“宗主大人。”
就在一瞬間,那股強悍的威壓消失了,消失得一乾二淨,毫無蹤跡,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滿座賓客不由長舒一口氣,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端起茶盞,喝了一口,以平復自己方纔緊張壓抑的情緒。
衆目睽睽之下,屈宜臼轉過身來,面向衆賓客。
“今日屈府小聚,首先感謝諸位賞光蒞臨,買法家和我屈某人的面子。楚國於郢都南郊舉辦祭天大典,實屬熊氏開國以來頭一回,實不相瞞,此次祭典關係到我泱泱大楚的前途命運,意義非凡重大。諸位能夠於百忙之中抽空參加楚國祭天大典,這份情意我屈某人定會銘記心頭,宗主大人亦會銘記心頭。倘若各位能助我大楚順利完成祭典,事成之後宗主大人必有重酬。區區宴席,無需過多講究,諸位不必拘束,想說什麼,大可一吐爲快。”
宴席上沉默了片刻,忽見得屈宜臼左手邊第一人起身道:“在下齊國田路,進城之前曾聽說,屈兄想請我等在祭天大典上幫一個忙,在下很好奇,斗膽一問,究竟要吾等幫什麼樣的忙?屈兄可否說得詳細些?”
這個名爲田路的人問得很直接,以至於習慣於迂迴的屈宜臼明顯怔了片刻。這樣直接的問題,讓他始料未及,但他立刻用平日裡一貫謙和的笑容掩去了面上的慌張。
“呵呵,沒想到田兄問話如此直接,倒讓屈某人有些訝異。不過也好,在座諸位都是江湖朝堂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直接開門見山倒也無傷大雅。既然各位對此事如此好奇,在下就不妨直說了,屈某此番邀請諸位蒞臨郢都,實乃希望諸位能……”
一襲黑袍悄無聲息地隱沒在黑暗之中,嘴角勾起的冰冷弧度宛如世上最鋒利的刀子,幽幽寒光順着刀尖流過,森冷而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