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亦蕊去永和宮向德妃請安,遠遠地卻看見了剛離開的宋氏。
凝秋笑着說:“這宋格格來得真早啊,卻不知見着德妃沒?”宋氏是榮妃的人,德妃一向不怠見,她來永和宮十有五六都是見不上德妃一面的。
今天的永和宮,寧靜的有點可怕,亦蕊施完禮後,便在左首坐下。德妃看起來嚴肅得有點嚇人,好一會,她才擠出一點笑容來,說:“最近身體怎麼樣?”這句生硬而無力,聽不出一點關懷之意。
亦蕊回道:“多謝額娘關心!兒臣近來身體無恙。”
德妃似乎有點慌亂,揭開茶盞輕輕吹動的茶沫,脣角逸出一句話:“前幾日,翰林院事納蘭揆敘向皇上遞摺子,推舉你家兄扎合爲宮廷侍衛首領,你可知?”納蘭原是朝中權貴大族,家族首領納蘭明珠雖以貪污罪下獄,但明珠黨羽衆多,紛紛上書,康熙不帝不得不放了他,保宮削權處置。可見,明珠一黨在朝中勢力。
亦蕊聽出德妃不快,誠惶誠恐地答道:“兒臣許久未同孃家聯繫,不知內情。”
“啪”一聲,一個茶盞摜落在地,德妃重重地喘着氣,看得出,她在讓自己極力平靜。隨後,她說:“你已是四阿哥的人,往後讓你孃家少和納蘭家來往,免得人家說閒話。”其實,最重要的一句話,德妃沒說出來。納蘭明珠是惠妃的堂哥,惠妃爲四妃之首,與榮妃一起主持六宮之事,與她作對之處不少。雖前朝不得干政,但她知明珠黨皆覺得她出身低微,不配爲妃,未來定是胤禎成大事之障礙,她絕對不允許有納蘭家的細作混在身邊。
亦蕊不知如此多的內情,卻也知納蘭家與惠妃的關係,當下便應聲道:“兒臣當即體書回家,讓哥哥辭了這個差事,並交待阿瑪避嫌。”
“嗯!”德妃微微地點點頭,說:“另外,本宮聽說李氏入門後還未能侍寢,是麼?”
亦蕊心下一驚,自李氏大婚至今,已有近兩月。雖身爲四阿哥福晉已兩年,但這兩上月才真正做了夫妻,胤禛與她新婚燕爾,百般恩愛,夜夜宿於明月樓。剛開始,她還違心地勸胤禛去李氏那,但均被胤禛的甜言蜜語所頂回。再後來,連對李氏小小的愧疚之心也蕩然無存了。此時,聽得德妃問起,不由大窘。
只聽德妃繼續說道:“皇家講究雨露均沾,才能綿延子嗣。你身爲嫡福晉,更要平衡衆姐妹的恩寵,當然,更要做出表率。”
亦蕊用蚊子般細小的聲音爲自己辯白道:“兒臣提過了,但四阿哥不聽!”
德妃冷笑道:“那個男人不愛新鮮,就看女人怎麼做了。”
見亦蕊吱吱唔唔地也不應聲,德妃一甩帕子,道:“你別管了,反正從今夜起,三日,你不準再讓四阿哥留在明月樓,本宮自會安排。”
亦蕊噙着淚,順從中帶着不甘道:“是!”
那夜,胤禛興沖沖地回來,他想告訴亦蕊,剛剛去了永和宮與額娘二人共進晚膳。席間,德妃對他噓寒問暖,居然一句胤禎也沒提及,這直是十五年來頭一遭啊。最後,德妃還贈他一壺“文君酒”。胤禛迫不及待地要與亦蕊一起品共此酒,聊聊司馬相如與卓文如這對美滿夫妻的故事。誰料,明月樓的門緊緊地關着,雲雁和小祥子一邊一個好言攔着他,說亦蕊已然睡下了。胤禛覺得奇怪,不管一切推門進去,卻見亦蕊衣冠整齊,呆呆坐於牀沿。胤禛沒有細看,將酒壺放在桌上,房內無酒杯就隨意拿了兩茶盅充事,遂斟了兩杯。“好酒,好酒,酒味醇和,又不失濃香甘冽,且回味悠長!”胤禛先幹了一杯,將另一杯遞到亦蕊面前。亦蕊像看不到般,卻又一個勁地逃避他的眼神,胤禛扳起她的下巴,這才發現,她的妝容已被淚水弄花。胤禛一把摟住她,心疼地說:“出什麼事了?誰讓我的蕊兒受委屈了?”
亦蕊一把掙開,低低說道:“今夜蕊兒身體不適,請四阿哥留宿緋煙居。”
胤禛以爲她又鬧情緒,嬉笑道:“爺喜歡明月樓,還就要在這了。”
沒想亦蕊竟跪了下去,略帶哭腔道:“請四阿哥留宿緋煙居。”
胤禛這才知並玩笑,頓時也嚴肅起來,說:“你就不怕爺去了緋煙居不回來了嗎?”
亦蕊哇一聲哭了出來,搖搖頭,又點點頭,自己都不知在做什麼。
胤禛一口飲盡杯中酒,將她扶起,用帕巾輕拭她的淚頰,說:“你今天見過額娘了,對嗎?”
亦蕊不吭聲,胤禛怒瞪在一旁垂手侍立的凝秋,喝問:“你來說!”
凝秋急忙答道:“德妃娘娘教導福晉,要雨露均沾,四阿哥三日不可來明月樓。”
“她說不來,我便不來麼?”胤禛話語中,有些控制不住的怒意。
凝秋從容答道:“四阿哥自然可以來,但福晉估計又要受教了。”
胤禛頓了頓,輕撫亦蕊的烏髮,溫柔一吻,說:“蕊兒,既如此,我三日後再來看你。”說完,他輕輕放開了亦蕊,走時見桌面上那壺“文君酒”,卻覺得是那麼可笑,把怒意全發在壺了,一碎了之。
離開明月樓,胤禛大步往聽潮軒走去。小鄧子點醒道:“四阿哥,您不是該去緋煙居麼?”
胤禛白了他一眼,說:“大膽,敢管起爺的事來。”但心知該做的總是要做,搖一搖頭,轉往緋煙居方向了。
到了二進院,左手緋煙居,右手採鳳苑。小鄧子正要去緋煙居通報,胤禛淡淡地說:“慢!”說罷,他凝神回望,透過正殿,似乎能看見明月樓飛檐一角。
此時,傳來了一陣悠揚的琴聲。小鄧子來報:“琴聲是從採鳳苑裡傳出的。”只見採鳳苑正門緩緩開啓,滿苑掛着小小燈盞,如繁星般點綴院落。臺階上用大紅錦鍛布就,宋氏身着月白紗銀絲繡花蝶紋素裙,腰間盈盈束着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條,正斜腿倚坐在上,懷中抱着一具琵琶。此時她已止住琶聲,輕柔地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胤禛卻有幾月未曾見她,卻不想她竟纖瘦如斯。宋氏放下琵琶站起,緩緩向胤禛走去:“四爺,您可曾還記得苦命的雲姐姐麼?”回憶舊時暱稱,胤禛不由有些癡了,宋氏衝他一笑,輕柔卻熟稔地替他整理衣袖與腰帶。這一笑,如同母親般的溫暖的感覺,是胤禛一生缺乏的。宋氏受罰時,儀態盡失,使得胤禛無法接受她。而今,不僅盡復其觀,好似更甚從前。不知不覺中,胤禛被宋氏牽入了內室,當晚,留宿採鳳苑。
第二日,從不向亦蕊請安的宋氏竟自大搖大擺地來了,偏與李氏也正明月樓。
宋氏向亦蕊行了禮,便坐下了,待抿了口茶後,才恍然大悟般說:“呀,原來李福晉也在此啊!昨夜服侍四阿哥疲憊,竟沒瞅着妹妹。”說罷,微微躬了躬身,就算行了禮了。
宋氏說:“姐姐今日前來,是有事相求的。四阿哥喜歡聽我唱曲,我知妹妹屋中有不少藏書,想來借上幾本,不知可否?”
亦蕊強抑住酸溜溜的感覺,說:“當然可以,姐姐選可心的去便是。”
宋氏站了起來,揮着帕子,“嘖嘖”讚道:“妹妹這明月樓佈置真是精緻,我那採鳳苑真是簡陋不堪了。”
亦蕊知道她又故態復萌,愛搭不理地說:“那姐姐喜歡什麼拿去便是?”
宋氏說:“姐姐想要,你這個明月樓……”亦蕊見她如此張狂,不禁有些錯愕和憤怒。宋氏見她臉色突變,知目的達到,指着相應的物事說:“要這對花瓶和這套筆硯!”
亦蕊還未吭聲,彩娟卻已沉不出氣說道:“其他物事就罷了,花瓶是小姐的陪嫁,筆硯是四阿哥用慣的,怎可給你拿去?”
宋氏還不罷休,笑道:“妹妹不會如此小氣吧!”
“並非小氣!”李氏起身朗聲說道,“我反而覺得宋妹妹你過份了點,君子不奪人所好,如此淺顯的道理,妹妹你不會不懂吧!”
宋氏氣急,亦蕊在她眼中一向是塊軟泥,只是前段時間她失了寵愛,但她有信心,定能讓四阿哥對她一如既往。而李氏,連侍寢都不曾的女人,她宋雲惠更不看在眼裡。只是從未想過,李儀琳竟然如此直言,讓她無話可辯。
只聽李氏又說:“海定閣中,嫡福晉爲尊,你我雖年長,也得喊她一句姐姐,否則隨時可治你一條以下犯目之罪。”
宋氏詭辯道:“都是一家人,敘年資排輩,有何不對。”
李氏輕笑道:“若論年資,我比你大上幾個月,似乎你也應該叫我一聲姐姐吧!”
宋氏啞然,一時間也沒想去如何求證。
李氏朗聲喝道:“無論伺候四阿哥時長,位份擺在那裡,禮數需周全。若你不服,可以去額娘、皇阿瑪那裡說理,福晉和我定當奉陪。”
宋氏似乎被她鎮住了,恭順地低下頭,再無二話。
胤禛似乎將那雨露均沾幾字聽了進去,這一日晚便宿在了緋煙居。可是,之後的日子裡,胤禛卻夜夜在聽潮軒渡過,他心裡清楚,打開聽潮軒的窗戶,就能見到明月樓的燈火,略感安慰。他並沒有去見亦蕊,似乎心中有個疙瘩未能解開。
兩月過後,雲薇來報,宋格格有喜,已請太醫確認過了。
胤禛忙放下手中的事務,匆匆趕去,此時屋子裡已站滿了一堆人,亦蕊亦在其中。
宋氏遠遠就看見胤禛,伸出手去抓住他,似哭似喜說:“四爺,雲兒終於有了你的孩子了。”
胤禛輕輕摟她在懷,一屋子的奴婢皆跪下,道:“恭喜四阿哥,恭喜宋格格。”
胤禛卻沒有笑,他緊張地回頭尋找着亦蕊。
亦蕊站在屋子陰暗的角落裡,面無表情,但從那緊緊抿着的嘴脣和那微微顫抖的手,胤禛卻讀到了很多。可他卻沒有看到,另一個女人,李怡琳笑容下掩藏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