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近一夜的顛簸,馬車終於停下了,馬伕恭敬地說:“王爺,請下車吧!”
允禩睜開微閉的雙眼,根據馬車行駛的時間來判斷,十之八九已出了北京城,胤禛,你就這麼心急地要把我送走嗎?允禩苦笑一下,踩着轎凳下了馬車。
居庸關,像一條沉睡中巨大的青龍安靜地伏在崇山峻嶺之間。幾顆昏暗的星星仍在閃爍,一彎眉月點綴着黑絨幕布向的天空,黎明前天最黑。雖是夏季,但山風吹來也難免幾分陰冷,允禩不由緊了緊披風。
此時已有八個太監手持宮燈,分成兩列走來,爲首一人說:“王爺,請跟奴才前往行署更衣!”
允禩淡淡一笑,知道自己是肉在砧上,任人宰割,安靜而順從跟着照辦。雖無沐浴,卻將衣服從內到外換了個遍,連辮子都打開重新梳過。允禩原以爲太監們會給自己換上一身平民服裝,甚至囚服,可更衣後,仍是一套華美的親王制服,五爪正龍神氣活現地伏在前後胸口。他心中正在納悶,那太監諂笑地過來,說:“王爺,請跟奴才來,別誤了時辰!”
“時辰?”允禩問,“公公,我們這是要起程去哪?又或要見什麼人嗎?”
那太監笑道:“王爺,奴才只負責帶路,其他的事一概不知,您就不要爲難奴才啦!”
允禩搖搖頭,說:“走吧!”
出行署時,天邊已微泛魚肚白,隱隱可以望見到蜿蜒的城牆、高聳的烽火臺,高低落錯,臥踞盤旋在山巒重疊上。淡藍色的霧靄籠罩於天地之間,唯有東方的一角露出少女臉頰般的粉紅色。那太監望了望天色,面露急色,說:“王爺,咱們得快點!”允禩默默地跟着那太監,加緊了腳步,低頭登上那陡峭的臺階。
步行了小半個時辰,天空已燒得通紅,如五顏六色織綿般的朝霞大塊大塊地快速移動着,那太監停下腳步,說:“到了,請!”
不遠處,允禩隱隱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天地之間,他獨個兒徐徐向那身影走去。忽得,那輪紅日似乎不甘再藏匿於山巒之後,用力一跳,天空的紅色被金色所代替。那噴薄而出的萬道金光明亮的陽光將烏青的山谷變得青翠,將灰黑的居庸關塗抹得銀灰,將沉默的大地喚醒,將那模糊的的背影變得清晰,原來,他所要見的人正是胤禛。
胤禛回過頭,笑道:“長城日出,美倫絕煥。真可謂,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東昇西墜爲誰功。田也空,土也空,換了多少主人翁。八弟,你可趕上了?”
允禩不正面回答,只是打千道:“臣弟給皇上請安!”
胤禛說:“平身吧!今日你我兄弟一敘,暢所欲言,不必拘禮。”
允禩起身,說:“兄弟相聚,又何必更衣搜身,以防不測。皇上畢竟是皇上,不可失了禮數!”
胤禛面顯尷尬,微咳幾聲,說:“隨你吧!”
允禩作揖道:“不知皇上召臣弟到此處,有何吩咐?”
胤禛在長城上吹了半夜冷風,醞釀的感情,被允禩粉碎的一乾二淨。他肅着臉,緩緩地說:“老八,記得康熙二十六年,陪先帝巡幸塞外嗎?那年我九歲,你七歲,儘管年紀小,卻已顯得少年老成。我因爲騎射失了準頭,在衆兄弟面前擡不起頭,悶悶不樂,只有你一直找機會陪我說話解悶。後來,我們兄弟倆合力,獵了一隻雉雞,總算雪恥。看着關外美景,追憶少年往事,老八,難道你我不能齊心協力,共塑大清輝煌盛世!”
允禩一怔,隨後露出苦澀的笑:“四哥,你我打自孃胎起,命運軌跡就出奇地相似。親生額孃的出身都不高,都是由養母帶大的,就連冊封貝勒的時間都差不多。記得八歲那年,我犯了錯,額娘罰我抄宮規,夜裡你偷偷溜進書房來幫我。結果被抓了個正着,兩個人都捱了罰。”二人想起童年舊事,不約而同相視一笑,允禩接着說:“自從二哥太子之位被廢后,很多事就變了,或許人長大了,想要的東西就不再簡單。你身邊有忠於你的十三弟,老九也不遺餘力地支持我。你大力治貪、嚴罰腐敗等,臣弟看在眼裡,也暗自拍手稱快。但說句大不敬的話,若這些事由我來做,我會效彷皇阿瑪,以德治國,推賢官、發展商農,自有另一番成效。”
胤禛說:“如此好的提議,爲何你不呈折上奏呢?”
“沒用的,法治好還是德治好,這個問題已經歷無數朝代,無數仕子討論過……”允禩眼光略見暗淡,“況且,這關係到整個朝廷的治理方向,怎是可以輕易改變的!”
“我們可以嘗試找出一個折中的法子啊!”胤禛盡着最後的努力,說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的建議。
允禩搖頭道:“治國如迷宮,走哪條路都能到達終點,沒堅持走下去,都不知道正確答案,只會耗費人力物力。想當年,蘇軾身爲保守黨不贊成王安石變法,保守黨執政後,蘇軾卻覺得新法中有幾點可取,被舊黨排斥,后王安石一黨獲權,蘇軾進退兩難不容於兩黨,最後流放嶺南。蘇軾文采風流,但最爲愚笨之處在於,他沒有站在執政黨的最高點,那麼,他只能淪落一件工具,或利用或廢棄。”
“你叫唆弘時投毒,除掉朕,你以爲就有機會爬到那最高點?”胤禛嗤之以鼻。
允禩緊緊抿着脣,神色堅毅,卻不答話。
胤禛哼一聲,說:“朕膝下子孫不昌,不會輕易讓你挑撥父子關係的。”
允禩仰天哈哈大笑,諷剌地說:“父子?挑撥?需要嗎?弘時愚不可及的資質,哪有一丁點像我愛新覺羅的子嗣!”
胤禛怒道:“你說什麼!”
允禩說:“據臣弟調查,弘時的親生父親是當年的王府侍衛劉伯堃,如今化名爲馬佳。阿濟格的侍衛大人。他與李福晉,哦,不,齊妃娘娘一夜風流,留下弘時這個孽種。”
胤禛耳朵裡哄得一聲,如同雷轟電掣般,像個泥塑木雕的人兒不能動彈,心沉墜得灌滿了冷鉛。
一貫看到鎮定冷漠的胤禛,第一次見到他這副又驚又痛的模樣,允禩心中痛快極了,他火上澆油地說:“皇上若不信,大可回朝滴血驗親,若臣弟有半字虛言,願遭車裂。”
“車裂……”胤禛將呆滯的目光緩緩提到允禩臉上,他既然發此重誓,怕此事並非砌詞造假。那麼,弘時……胤禛步晃有虛,腦子亂成一鍋粥,他扶着城牆小憩片刻,說:“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