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六年,五月
明明是豔陽高照,胤禛卻覺得那麼寒冷,身子像泡在冰水裡一般,打着哆嗦。他獨個兒坐在西府海棠叢中,粉紫的花骨朵盛放枝頭。一陣陣唱經聲傳來,黃色的冥紙如金蝴蝶般飛舞在半空,最終摔落在地。
茗曦,自幼坎坷多難的孩子,在王府並不受重視。出嫁後,公婆待她至寶寵愛,伉儷情深,正是她得享幸福之際。病來如山倒,僅僅幾個月,二十三歲的她便闔上了那雙美麗的眼睛。
思柔,牙牙學語的聲音還盤旋在耳邊,稚嫩肌膚的溫暖感覺還停留在掌心,那張因爲心膠痛而淚水橫流的小臉還浮現在眼前,現在,她……靜靜地躺在小小的梓棺裡,沒有疼痛,沒有知覺。
胤禛提起酒壺,狠狠地灌進幾口,辛辣的感覺衝進鼻孔,讓眼眶溼潤了一些。不錯,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他又猛灌幾口。兩個月,兩個女兒,先後離開了自己,天命難違嗎?他努力地回想茗曦、思柔成長的片斷,畫面卻只能殘缺不全。若說金錢可以買到任何東西的話,唯獨買不來孩子成長點滴回憶。胤禛又悲又悔,一拳擊在石板上,指關節星星點點染上了紅色。
五月的天,如娃娃的臉,說變就變,剛纔還晴空萬里,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已烏雲密佈,眼見就要下起一場傾盆大雨。
嗚啦啦的唱經聲沒有停止,胤禛的悲痛也沒有停止,隨着第一滴雨水灑落的時候,胤禛的淚終於流下面頰。真要感謝這場雨啊!胤禛的淚肆意蔓延,臉上卻泛起苦笑,他向天舉起酒壺,若不是老天爺知他心思,怎會派下這場雨,好讓這個“冷麪親王”有機會哭個痛快!
不知何時,一把油紙傘移到了胤禛上空,她似乎全然沒有看胤禛的眼淚,卻已讀懂了他的悲傷。
胤禛沒有擡頭,地上的殘花與黃紙被打成了爛泥,淚與雨也已混濁成苦酒。他一口一口飲着,似乎要將悲傷全喝進肚中。
就這樣,海棠樹下,一立一坐,持傘相對了半個時辰有餘。雨勢漸猛,區區小傘並不能起多少遮蔽,二人已淋了個精溼。一陣狂風吹來,她淡然一笑,鬆了手,傘順着風勢飛走。她半蹲下身子,掏出已溼透的手帕,輕輕擡起胤禛受傷的右手,溫柔地包紮起來。
胤禛看着她微微顫抖的身子,終於說:“已然傷了,還來得及補救麼?”
她緊了緊帕子,輕聲說:“救,總比不救好。”
胭粉被雨水洗去,她左頰上的紅癜顯了出來,胤禛抓住她那嬌弱無力的手,深情地看着她說:“再給我一個機會。只要你願意,我們很快就會有孩子的!”
她似乎有些激動,卻很快平息下來,淡淡地說:“梢頭已無花,何必空折枝。王爺,你醉了!”
胤禛飲盡最後一口酒,黯然說:“你放心,出了海棠院,爺仍是那個冷麪王。”
她站起身,低聲說:“酒傷身,思傷神,王爺請照顧好自己,妾身告退!”
胤禛看着她那瘦弱的身影,猛地站起身,痛心疾首地喝道:“暉兒歿時,我也很傷心。蕊兒,你不公平!”
頓時,她的背影似乎受到了外力衝擊一般,猛烈地在風雨中搖擺。正當她想邁開步子逃離時,一雙強而有力的臂彎已將她牢牢鎖死在懷。冷冰的雨水沖刷下,她的後背緊貼着他那熾熱的胸膛,那股誘人的溫暖,足以融掉任何一副鐵石心腸。她感覺到,他生硬的胡茬扎痛了她的耳邊,他流下淚水的溫度浸潤了她的頸項,他的呼吸、他的悲傷、他的心痛……他們就像一對連理枝般,在落花、風雨中,一同哭泣、顫抖……
弘暉去世時,亦蕊哭得雙眼暴盲,自顧不暇,哪有去理會過胤禛的悲傷?茗曦思柔之死,已讓胤禛如此悲傷,那麼令他寄予厚望、疼愛非凡的弘暉呢?那時候,又有誰能給他安慰,令他釋懷?亦蕊第一次感受到胤禛的不易,承受喪子悲傷,爲亦蕊與胤禛帶來共同的觸點。
淚,總是要流盡的。活在世上的人,還是要快樂的。
四個月後,重陽節
胤禛指着桌上的重陽花糕,笑吟吟地說:“這是皇阿瑪親賞的,嚐嚐!”
亦蕊捂着嘴,笑道:“這不都是夕兒做的?到皇宮一轉,怎麼變成皇阿瑪賞的了?”
胤禛哈哈大笑:“夕兒的手藝,猶勝過御廚,連皇阿瑪都倍加讚賞,連連誇我孝順呢!幸虧事前夕兒說了這重陽糕的製法,否則非被問個張口結舌不可。”
立言大眼睛一轉,說:“然後,皇阿瑪被將此糕賜與殿上王公共享,王爺這個天下第一閒人,不,第一御廚,就誕生了,是不是?”
瑤夕笑道:“王爺,這算不算……罪犯欺君啊!”
胤禛一楞,衆女鬨笑起來。亦蕊正色道:“胡說,依我看,這重陽糕,沒王爺七分功,也盡王爺三分力啊!”
見到衆人皆疑的表情,亦蕊暗暗偷笑,卻一本正經地說:“第一,是眼力。若不是王爺有伯樂眼光,哪能識得這麼好的糕點?第二,是口舌之力。若不是王爺口燦蓮花,說得此糕天上有地下無,能讓皇阿瑪如此讚歎?第三,也是最關鍵的,這糕的原材料是誰掏銀子買的?是王爺,這就是財力了!”
此番“謬論”逗得衆人開懷大笑,卻又無法辯駁,立言笑得直捂肚子,說:“姐姐,我真是服了你了。”
亦蕊說:“博衆一笑,實爲我願。不過,別辜負了夕妹妹的用心,都仔細品一品吧!”
重陽花糕入口,亦蕊鼻頭卻不禁發酸,淺嘗一角,便放下了。瑤夕眼尖,問道:“姐姐,可是味道不好?”
“不,很好吃,只是想吃口茶罷了!”亦蕊舉起杯,試圖用水提起的蒸氣掩蓋眼中的淚花。
此時,卻聽瑤夕說:“宋姐姐,你怎麼了?怎麼哭了?”
亦蕊忙向宋氏看去,見她淚光瑩瑩,情難自控。亦蕊一嘆,重陽糕是凝秋最擅長的糕點,也是茗曦自幼最喜歡吃的,她自然知道宋氏的悲傷。
宋氏見衆人向她投去的目光,忙起身道:“沙子入眼,賤妾失禮,請王爺恕罪!”
胤禛揮揮手,示意她坐下,卻聽宋氏說:“賤妾略感不適,先告退了!”
這廂宋氏剛走,立言便紅着眼圈站起:“每逢佳節倍思親,遍插茱萸少一人。想必宋姐姐是想念親人了,王爺莫怪!”
見立言楚楚可憐的模樣,胤禛知她想起了思柔和父母兄長,勸慰了幾句,便讓人送她回飲瀾居歇息。
場上的氣氛一下凝重起來,胤禛低着頭,慢慢看向允兒,幽幽地說:“怡琳,還有弘時在你身邊,你要好好照顧他!”
允兒乖巧地說:“是,王爺!”
胤禛頓了頓,像想起一件大事般,突然自責說:“茗曦去世後,我都沒怎麼去看你,你莫要太難過了!”
允兒怔住,好一會兒再反應過來,說:“有勞王爺掛心!”
場上任何一人,都以爲允兒扮的李氏,是因王爺忽然來的關心,受寵若驚。只有亦蕊,和遠遠的一雙眼睛,看出了允兒眼中無情的漠然。
三日後,綠綺軒
允兒着急地說:“妹妹,快替我出個主意吧!你沒聽到剛剛成公公說什麼嗎?王爺今夜命我侍寢!”
嬡雪笑容滿面:“這是好事啊!姐姐是不是太久沒陪王爺,太興奮,太緊張了!”
允兒面紗下,早已羞紅一片,要知道她還是個黃花大閨女,這侍寢,可讓她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