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汪!汪汪汪嗷!”
“蠢蛋,別叫!”
劉凌尷尬地一拍座下的寶馬,臉色羞窘的通紅。
絕地不知道主人爲什麼要打它,委屈地“嗷嗚”了一聲,垂着頭拖着腳在兵部街上走着。
“三殿下的馬,倒是有趣的很。”一大早就被兵部尚書派去宮門口迎接劉凌的兵部文書,笑着替劉凌化解尷尬。
“看着,像是汗血寶馬?”
“是。”劉凌點了點頭,“是父皇御馬苑中的汗血寶馬,名曰絕地。我們三兄弟一人得賜了一匹。”
身爲皇族,還真是讓人羨慕……
那文書還沒資格在內城騎馬,憑着一雙腳在劉凌身邊快步走着,心中不由得感慨萬分,那馬叫的怪異,竟也不覺得是什麼缺點。
只要是男人,天性中都愛這種自由的生靈。
六部衙門在內城,與皇宮只有宮牆和宮門相隔,每部衙門都佔有廣闊的土地,內外城和宮城與六部衙門相通的那條路,就以該部的名稱命名,譬如面前的這道“兵部街”。
和兵部緊緊相臨的是工部,畢竟兵部武備的督造經常要和工部合作,兩個衙門的官員也互相交好,比其他幾個衙門要更加相處融洽一些。
內城只有極少數極受到皇帝信任、從開國就一直延續至此的公侯宗室人家住着,其餘大部分地方是京中辦事的衙門,人稱“官城”。
既然是“官城”,來來往往的官員也不知有多少,劉凌騎着高頭大馬,又穿着皇子的常服,但凡腦子不壞眼睛不瞎都知道這是什麼來頭,絕地還未到旁邊,就已經恭恭敬敬地避開了。
那文書平日裡不是兵部衙門一個不入流的小吏,靠着好人緣得了這麼個差事,狐假虎威的了一把,腳步都走的輕快了一點。
“三殿下去兵部上差?”
也有膽子大腦子又機靈的官員壯着膽子搭訕,混個臉熟,總是沒錯。
“是,怕誤了點,一過午時就來了。”
“哈哈,兵部下午的點心可難吃了,殿下明日來,要記得自備些點心!”
“無妨,無妨,謝大人提點。”
劉凌笑着對馬下的官員拱手。
“大不了,送做‘活人飯’去。”
那官員大概是沒想到劉凌一住在深宮裡的皇子還知道“活人飯”,忍不住微微一怔,再回過神來時,這位皇子已經騎着馬走的遠了。
長久以來,人們的習慣都是隻吃朝食和晚膳,但對於早上要起早上朝、中午要在宮中輪值,下午又要回衙門辦公的朝官們來說,只吃兩餐實在是架不住。
於是乎,爲了體現皇帝的體恤,京中各衙門在正午過後還會準備一餐,大多是方便邊辦公邊取用又不會掉碎屑的食物,極少會喝到湯水,所以一到了冬天,各種點心被凍得硬邦邦的,被各部衙門戲稱爲“硬餐”。
硬餐對於當年大多錦衣玉食蒙蔭入仕的官員來說,自然是不受歡迎的,但是百姓們對於官老爺們能被國家包一頓伙食都十分羨慕,即使在官員們看來難吃的硬餅、饅頭等物,也被百姓們叫做“狀元餅”、“宰相團”,意喻是隻有當上官老爺才能端上的鐵飯碗。
從賜下硬餐的福利時,就有官員們吃不下或是不愛吃這些點心,又怕被御史知道後彈劾自己浪費糧食,便包起來出去由衙門裡的差人送出去,發給外城忍飢挨餓的乞丐或受難的百姓,引起一時效仿。
久而久之,送餐也已經成了一種傳統,收到這些食物的人,都叫它們“活人飯”,又叫“皇帝飯”,因爲爲六部和其他衙門的官員加餐的福利是皇帝賜予的,最終卻是百姓得了恩惠。
於是每到午時一過,總是有許多無家可歸或窮困潦倒的流民早早等在內城入口的城門處,或坐或臥,安靜無聲。
沒有人敢在這裡生亂,也沒有潑皮無賴會在這裡騙官老爺的東西,只有最需要幫助的人,會聚集到這裡來。
走投無路之下的流民,原本應該是最容易生亂的一羣人,可因爲有了希望,便能和平共處。他們之中大多數的人,都充滿感激的熬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時間,積蓄了力量投入到爲了未來而做出的奮鬥中去,能改變自己顛沛潦倒的命運,全靠的是內城裡送來的這些“活人飯”。
這也算是京中的一道景緻。
劉凌會知道這麼多,是因爲劉凌曾經聽趙太妃說過景帝時期的軼事。
據景帝時期的《起居注》記載,景帝經常微服私訪,在六部下班之前於內城遊蕩,觀察索要“活人飯”的流民有多少。
是人都要臉面,只有衣食無着、實在無以爲繼,纔會出去乞討,畢竟官府對於流民的管制非常嚴格,京城恐怕算是天底下乞丐和流民最少的地方。
如果天子腳下索要“活人飯”的百姓都開始增多了,景帝就明白國家最近一定出了什麼問題,再去查找原因,也算是他自己瞭解世情的一個獨特的法子。
皇帝微服,到後來肯定是瞞不住的,知道這件事的人多了,就有京中的官員開始暗中驅趕討要“活人飯”的乞丐或流民們。
景帝知道此事以後,自然是大爲感嘆,認爲他身爲皇帝,想要了解外面的事情卻如此艱難,可見皇帝高坐在廟堂之上,也有許多力有不及之處。
從知道百姓因他的微服而被驅趕之後,景帝便再不微服去內城“溜達”,以免“活人飯”成了“害人飯”。
斷絕別人的活路畢竟是個缺德的事情,景帝不再微服,又有百姓和其他性格剛正的官員盯着,驅趕百姓的事情便慢慢絕跡了。
在民間的百姓們看來,當皇帝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件事。皇子生下來就是錦衣玉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成爲皇帝后又能睡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差用天底下最傑出的人才,所有人都要對他俯首稱臣。
卻很少有人明白作爲一個想要有作爲的皇帝,究竟有多麼難。
劉凌原本也不明白皇帝的責任和無奈之處,他生於冷宮,長於冷宮,起初對於皇位的看法,便是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能隨意將別人送去了冷宮,又或者寵愛到宮中無人敢忤而已。
而他對皇帝的認識,是從幼時起聽趙太妃一點一點說着歷朝歷代皇帝們的往事而建立起來的。
有景帝的欲兼聽而不得,如何以軍隊部署對門閥進行制衡,也有景帝如何求美而被拒,最終養成戀足的毛病;
有恵帝的心算過人,如何設法填補國家財政的空虛,也有恵帝如何對錙銖必較,簡樸到令人髮指;
有平帝的殺伐決斷,如何削弱後戚與權臣的實力,也有平帝性烈急躁後缺乏深思熟慮的那些舉動對國家帶來的災難。
有時候劉凌聽着聽着,甚至覺得人生的目標不應該是當“皇帝”,而是當一個隨心所欲的“暴君”纔是。
否則如此勞心勞力,嘔心瀝血,其他人還有休沐、辭官和致仕之時,皇帝卻不得休息,如此辛勞,做的又有什麼滋味?
揹負着無數人的命運和未來而活,一有不慎便是生靈塗炭,豈不是人世間最大的一種痛苦?
劉凌一邊懷揣着對“硬餐”的好奇,一邊不停的和沿途來往於官道上辦差的官員們打着招呼,望着他們充滿活力和自信的神色,那些對着未來懷揣着夢想和希望的笑容,劉凌也忍不住笑容滿臉。
這些都是劉凌在宮中看不見的光景。
在宮中,宮人們都是嚴肅而謹慎的,即使有趨炎附勢、阿諛奉承之輩,向來也表現出的是一種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
這並不是一種會讓人心情豁達的氛圍,有時候劉凌也有些理解,爲什麼大哥、二哥和父皇會養成一種無法站在別人角度思考的性格。
因爲生活在皇宮裡的人,是連求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們爲他們想一想都不敢想的,他們被這種氛圍所感染,成爲了更加卑微的樣子。
連宮人們都表現出一種無需當自己是人的理所當然,又如何能讓父皇和兄長們意識到他們也是人?
相比起宮內的宮人,宮外的官員們即使是有意交好,也是快樂的、充滿着對於自己未來的自信而攀談,這種交談和搭話是一種充滿智慧的,甚至能感覺到平等的交好,讓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這大概就是仰人鼻息的奴婢與靠着自己能力生活之人其間最大的區別。
劉凌說不上自己喜歡哪一種。
他生來便是皇子,早已經習慣了前者,而未來,則是要慢慢適應和後者的相處之道。
養“士”,而非馭“奴”的道。
隨着馬蹄得得得得的聲音,引路的文書在兵部衙門的大門前停下了腳步。
皇帝派出兩位侍衛保護劉凌,又有劉凌身邊差用的王寧和侍讀戴良作爲隨從,一行五人還未站定,便有兵部的兩位侍郎迎了出來,親自接劉凌入部。
“三殿下,對不住,對不住,尚書大人被陛下留在宮中,囑了我等先領着殿下在兵部中走一走,熟悉下環境,再過一個時辰,尚書應該就回來了……”
兵部左侍郎是一位性格爽利的中年人,留着一撇山羊鬍子,邊笑着讓兵部門房的門人牽着劉凌的馬去安置,邊介紹着兵部的情況。
“我兵部有四屬,分屬四院,中央是兵部上官們的坐班之所,四屬分別是兵、職方、駕、庫各部,臣先領您去……”
“汪!汪嗷!”
兵部左侍郎滔滔不絕的聲音突然一頓,疑惑着四處張望:“我兵部街上,何時來了野狗……”
“噗嗤!”
一旁的戴良實在忍不住,靠在王寧的身上抖着身子,就差沒笑翻過去。
劉凌摸了摸鼻子,紅着臉喊了一聲。
“我那馬不愛和其他馬在一起,勞煩單獨拴着,喂點豆料……”
兵部左侍郎這才發現叫的是什麼,眼睛睜的渾圓,另一旁的兵部右侍郎大概是個愛馬之人,已經滿臉痛惜的叫了起來。
“兀那門子,你給我小心點!那可是大宛馬!大宛馬!不是你養的那騾子!”
原本還有些緊張和陌生的氣氛,因着絕地叫喚了幾聲,頓時融洽了起來,那左侍郎也悄悄鬆了口氣。
“看起來這三殿下果然是個好說話的。”他想,“想來他在兵部歷練,也不會給我們添什麼麻煩。”
右侍郎是個粗人,向來同僚說什麼附和什麼,心中想的大概也差不多。
然而沒有片刻功夫,他們就知道自己錯了。
“啊,原來這就是山河圖志,咦,爲什麼這一大片都是紅的?”
“原來職方是負責給武將授官的,那以什麼標準授官?什麼,等我再待一陣子就知道了?那可不行,萬一父皇問起我今天學了什麼,我該怎麼回答?”
“哦,原來一般訓練是沒有真傢伙的,都是木刀木劍,臨出陣之前授予兵甲?不可能每個地方都這樣吧?難道邊關用兵,還千里迢迢運武備過去?什麼?又要我再待一陣子?這不是一句話就解釋完了的事嗎!”
劉凌裝作什麼都不懂的樣子,恨不得連牆上多個釘子都要問一遍。
他來之前已經尋思過了,裝傻充愣肯定不行,要表現出英明神武也不切實際,唯有一副什麼都好奇的樣子,才能打探到父皇想要知道的消息。
畢竟他是年輕人,平時又不出宮,好奇一點也不算突兀。
只是他玩“你問我答”玩的不亦樂乎,可憐兩位兵部侍郎揪鬍子的揪鬍子,揉眼睛的揉眼睛,滿頭滿身都是大汗。
這位皇子,麻煩倒是不麻煩,可架不住是個話癆!
他居然什麼都不懂,什麼都要問啊!
連吃喝拉撒都要問啊!
雷尚書,快來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們再也不想帶小孩了!
***
劉凌在兵部歷練的還算順利,劉祁這邊卻是一團亂麻。
和大多是武官的兵部,以及注重實務的工部不同,禮部是六部中公認的最不好待的一個衙門。
吏部是方孝庭的一言堂,你再有才幹,不得方孝庭的法眼也是白搭,所以在吏部裡混,只有兩個字——“聽話”。
因爲沒什麼選擇,混起來也不廢心力。
刑部則是需要極高的刑名偵訊經驗,哪怕你有大才,即使背完那本厚厚的《代國律》和各種量刑的案例,不歷練個三五年根本不能勝任,所以刑部里人人都是擅長某個方面的人才,沒有什麼大錯輕易不會動他們的位子,比如前任刑部尚書,就一直坐到了致仕纔回鄉。
人事是固定的,相處起來也容易。
戶部則是朝中蒙蔭最厲害的地方,幾乎是三步一“公卿”,兩步一“大夫”,人和人之間不能輕易得罪,每個人背後都背景深厚,相處起來也就特別客氣。
加之戶部掌管天下土地、人民、錢穀之政、貢賦之差,輕易不可出錯,使得戶部的官員都十分謹慎,在這裡也算是個美差。
相比之下,兵部直來直往、工部悶頭做自己的事,各有各的風格,而禮部的風格,就是“文人相輕”。
所謂武無第二文無第一,禮部掌管吉、嘉、軍、賓、兇五禮、管理全國的書院及科舉考試,還有藩屬和外國之往來事,可以說,隨便哪個長官提出來,都是一方有名的大儒。
他們之中,有曾在國子監任過司業的學官,也有因爲學問做的特別好而被特點的,還有通曉其他民族的文字、禮法而出名的,總而言之,就是有學問。
想在這裡混,除了人要八面玲瓏,還必須有讓他們看得起的文采。
劉未的治國風格是注重實務,不重辭賦,薛芳和趙太妃也都是不善工辭之人,所以劉家這三兄弟,除了老大受母親影響在這方面好些,老二劉祁和老三劉凌都是文辭並不華麗之人。
劉祁剛入禮部,來來去去每個見到他的官員都“好心”的考校考校他的文辭,聊聊他讀過什麼書,問問會些什麼,直把這個明日裡冷傲矜持的皇子問的是冷汗連連,眼睛充血。
他在同齡人中已經算是極爲出色的了,可考校他的都是什麼人?這些都是當朝“狀元”、“榜眼”們的主考官,他是皇子,便是天下同齡人的表率,這一考校完,有些老成的面上沒露出什麼,可有些輕浮些的,態度上對他有些輕視。
更有甚者,劉祁單獨相處時,還能聽到不少禮部官員的竊竊私語。
“這二殿下,學問似乎不怎麼紮實啊!”
笑話!他在宮中人人稱讚學問紮實!
三兄弟裡,就屬他對功課做得最爲慎重和認真!
“那筆字也沒什麼筋骨,還不如在冷宮沒發矇多久的三殿下,是不是心性不太堅定?”
可惡,給他只軟毫,卻要他有筋骨!
怎麼不乾脆用筋骨來寫算了!
“居然說不會賦詩!讀史書使人明智,讀詩書使人靈秀,身爲皇子,必須脫離庸俗,使志向和情操得到陶冶與提升,怎能死讀書?沒靈氣,沒靈氣!”
他就是俗人,願意當俗人行不行!
做功課都做不過來了,哪裡有閒情逸致去吟詩作對,傷春悲秋!
劉祁是何等驕傲的一個人,何曾被人這樣嫌棄過?差點沒跑出去當場翻臉!
還是莊揚波咬着牙死死抓住他的衣袖,纔沒讓他出去給別人下不來臺。
原本,禮部和吏部關係極好,畢竟考完了的進士們等着授官,授出去才能當“座師”,否則收一個窮秀才做門生,對個人聲望和日後的前途一點作用都沒有。
在兩部關係融洽的情況下,劉祁在禮部歷練,怎麼也會被給予各種方便。
偏偏情況和之前又不相同,鬧出太學生“叩宮門”的事情後,皇帝加開了恩科。開恩科這種事情,明顯是拉攏禮部、殺吏部威風的事,偏偏禮部這麼多官員根本沒辦法拒絕這樣的誘惑,又或者早就像找個理由不和吏部同流合污,竟甩開吏部操持起來年恩科的事情了。
一旦“加恩科”的情況增多,禮部順勢而起獲得不亞於吏部的重要地位也指日可待,何必處處看吏部的眼色?
在這種情況下,劉祁就變得更加尷尬。
劉未將劉祁和劉凌送去兵部和禮部,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的,但他沒有想到原本清閒的禮部會因爲叩宮門加開恩科的事情變得極爲繁忙,這樣難以自處的劉祁除了尷尬以外,也確實找不到什麼人帶他學習歷練,倒變得進退爲難。
禮部現在一部分人在忙着冬祭和來年的春祭,一部分人在忙着過年時各地藩屬進貢和回禮的事情,剩下的則全部在忙活明年科舉到的事情,一下子就把劉祁晾在了一旁,成了隱形人一般的存在。
於是乎,這兩兄弟進了六部歷練,都是人人避之不及。
兵部避之不及劉凌,是因爲他太能問;
禮部避之不及劉祁,是怕他太能問。
劉祁比劉凌麻煩就麻煩在他性格高傲,還不願意先低頭去討好別人,如是這般呆了三天之後,他徹底熬不住了,提了父皇給的出入宮牌,就去探望自己“生病”的曾外祖父去了。
方府。
“阿公,你怎麼……”
劉祁望着行走如常的方孝庭,詫異極了。
他最是明白這位長輩的性格,那是行事從來滴水不漏的。
既然他向父皇是“報病”,以身體不適休了病假,那即便是什麼病都沒有,躺也在牀上躺幾個月,絕不給人指摘的地方。
可如今他氣色如常,龍行虎步,哪裡有半點“虛弱”的樣子?
是因爲他要“致仕”了,所以無所謂了,還是因爲什麼其他的緣故?
“殿下來了。”方孝庭微笑着,沒有接劉祁的話,“您今日怎麼來了?怎麼不在禮部‘辦差’?”
他在禮部也有不少眼線,這樣說,自然是故意引起劉祁的不快。
劉祁即使知道方孝庭是什麼意思,可還是抑制不住地吐起了苦水:“什麼辦差,我連禮部尚書房間的桌子都沒摸過!他們一天到晚就讓我讀書讀書,好似我把天底下的書全部讀全了就能治國似的!”
“哈哈,對於禮部來說,還真是如此。”方孝庭哈哈笑着,“所以殿下當了逃兵,逃到老臣這裡來了?”
“……”
劉祁沉默不語。
“殿下,老臣其實並沒有什麼病,只是陛下如今已經不信任老臣了,再在朝堂上留着也是徒增嫌惡,所以老臣不如在家中閒散閒散,對那個位子也看淡了許多……”
方孝庭慢悠悠地說道:“殿下反正也是閒着無事,不如跟老臣下盤棋?”
“我棋力遠不如您,何必自取其辱……”
這幾天被虐的還不夠嗎?
琴棋書畫都被考了,就差沒問會不會賣藝了!
“那就讓你執黑,再讓你五子!”
方孝庭乾脆地堵了他拒絕的路。
劉祁無法,被方孝庭引着入了書房,上了羅漢牀,兩人開始了“手談”。
執黑先手,所以佔據了很大的優勢,通常是水平低者執黑,方孝庭又願意讓子,這便是“饒子棋”。
三兄弟中,劉恆最擅音律,劉祁最擅圍棋,劉凌最擅書法,劉祁雖然嘴裡謙虛自己的棋力不如方孝庭,但他執黑又被讓了五個子,便自詡有八成的勝算,一拿起棋子之後,不由自主的認真了起來。
他素來就是個對什麼都認真的性子,所謂“手談”,又是隻用手中的棋子說話,雙方一言不發,你來我往,莊揚波年紀小,沒一會兒就熬不住了,看着看着,就坐在了羅漢牀的腳踏之上,靠着羅漢牀,慢慢地睡了過去。
劉祁和方孝庭都沒有管他,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繼續下棋。
劉祁一拿到黑子,立刻佔據了有力的位置,開始慢條斯理的佈局。
方孝庭也是浸/淫棋道多年,步步緊逼,不肯放棄。
劉祁佔據優勢的局面保持了很久,他有着有力的地盤、有着可供進退的活“氣”,還有隨時可以連縱的餘地,而方孝庭卻只能偏安一隅,保持着自己的實力不被蠶食,再一點點反擊。
沒過一會兒,劉祁的表情變得越發凝重,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優勢局面被一點點扳平過來,除了左邊的半壁江山,右邊已經沒有了什麼氣數,只能往左邊盡力一搏,纔有勝利的可能。
可等到他真的往左突進,放棄右邊之後,方孝庭突然連連變子,右邊被堵死的局面原來是個幌子,他在接連“殺”了自己白子的幾個子之後,右邊被堵死的路重新煥發了升級,可此時左邊和右邊之間的活路已經因爲他放棄右邊的舉動被徹底截斷。
堵在中間的劉祁進退不得,眼見着左邊和右邊都是活路,卻沒有辦法再和任何一邊連成一氣,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曾外祖父慢慢收官,將整片江山都吃了下去。
不必一顆顆棋子數,劉祁眼睛一掃,就知道哪怕再讓五子,自己也是徹徹底底的將這一局輸了個乾淨。
劉祁連日來頻頻受到打擊,先是在禮部被人小瞧的一無是處,又在自己最擅長的地方輸得乾乾淨淨,加上方孝庭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讓他胸中一股鬱氣頓時暴起。
嘩啦!
暴起的劉祁伸出手去,將棋局直接掀翻了過去。
無數黑白交錯的棋子像是一顆顆星子,爭前恐後地逃離開棋局的束縛,飛散着出去,灑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世界瞬間傾覆,山河從此倒轉……
此一局,再沒有回天之力。
隨着棋子落地,莊揚波也被這麼大的動靜驚醒了過來,一頭磕在了羅漢牀的牀沿上,迷迷糊糊地望向劉祁,頓時大驚失色!
只見劉祁捂着胸口的衣襟,面紅耳赤,氣喘如牛,看着那地上棋子的表情哪裡像是看着什麼物件,簡直就像是洪水猛獸一般。
而一旁的方孝庭還像是刺激他刺激的不夠似的,慢條斯理地彎下腰撿起棋盤,一邊收拾着棋子,一邊淡淡地說道:
“殿下一開始佔據優勢,又聽老臣說讓您五子,心中已經存了必勝的信念,所以開局隨心所欲,再沒有了平日和老臣對弈時的謹慎,此乃‘輕敵’,這便是大敗的先兆,此其一。”
劉祁見了鬼一眼地望着地上的棋子,渾身不住地顫抖。
“誠如老臣所言,您確實佔據優勢,若是穩紮穩打,步步緊逼,老臣也會十分頭疼,然而您卻試圖一下子吞下整個地盤,致使顧此失彼,首尾不能相連,前後恍如兩人,此乃‘自大’,兵家之大忌,此其二。”
“不先想着置之死地而後生,卻先行退卻另謀他路,置自己曾經的努力和步步經營的棋子於不顧,此乃‘不仁’,此其三。”
旁邊的莊揚波聽得懵懵懂懂,耳朵裡停着的似乎是方老大人在指導二皇子如何下棋,仔細聽起來又像是蘊含着什麼大道理,一時間雲裡霧裡,只覺得方孝庭說不出的高大和神秘莫測,心中油然升起了一種敬畏之情。
莊揚波尚且如此,身爲當事人和被指導的劉祁會有多麼受震動也可想而知。
隨着“其三”被方孝庭說出,劉祁一下子癱軟在羅漢牀上,整個人猶如被完全泄去了精氣神,只能癡呆呆地仰頭看着方孝庭。
“最讓人可惜的是……”
這位年已古稀的老大人滿臉惋惜。
“其實殿下無論是向左,還是向右,只要能堅持己見,不爲老臣自找死路的舉動所亂了手腳,只認準一條路緩緩圖之,不管選擇那條路,都能最後通向勝利。老臣雖截斷了你選擇的‘道路’,但每條路的氣數都尚存,可您總記着之前右邊送死的那些棋子,每走一步,都要瞻前顧後,不願意再送出一子……”
方孝庭一邊說着,一邊已經將地上的棋子撿起了大半,又拿了些棋盒裡的棋子,開始一點一點復原起剛纔的棋局。
“不是我不願意在送出一子,而是我怕到了最後,雖然勝了江山,可收官之後棋子的數目依舊不及你的白子,是以格外謹慎,不願意再有任何損失……”
劉祁苦笑着。
“比起之前執黑又饒子的優勢,到了那時,已經再也損失不起了。”
“正是如此。您若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便不會被左邊的大好局面所誘惑,左邊和右邊的大局都不會有失;若您已經選擇了放棄右邊,那應該索性經營左邊,徹底絕了自己左右逢源的路,這樣即使老臣在右邊如何動作,也干擾不到您的決斷,反倒該老臣左右爲難……”
方孝庭意有所指地繼續說道:“到最後,你生路已斷,可也並不是沒有能贏的法子,譬如到了這一步……”
他指了指其中幾個位置。
“您若徹底堵死自己一邊的道路,不再想着兩邊都顧全,臣即使勝了,也是慘勝,別忘了臣和您相比,先天就輸了許多優勢,還需要饒您幾個子,所以即使臣贏了局面,已經到了收官的時候,但棋局這種事,沒有終局,誰也不知道勝負究竟如何。”
劉祁到了這時,才真正是面如死灰。
“……可您卻看着大局將定,一擡手將棋盤給掀了。”
方孝庭搖了搖頭。
“自己先放棄了這盤棋……”
“殿下,您的棋,並不是臣教的,想來除了您自己的天賦以外,也受了不少環境的影響。老臣確實無病,在家中不過是偷懶躲閒,您即使來老臣的家中,也不比禮部裡好到哪裡。”
方孝庭見劉祁聽懂了他的意思,笑的更加快意。
“向左或向右,一旦選擇,便不可再行更改。無論選擇哪條路,您都有一拼之力,只是切莫再猶豫不決、瞻前顧後,更不要未戰先敗。”
“這便是老臣,在‘棋’之一道上給您的教誨。也是一位曾外祖父,對自己從小關心的曾外孫的教誨……”
劉祁的嘴脣不住顫動着,不知道是爲了方孝庭的話,還是爲了自己即將要做出的選擇。
“臣不需要您侍疾,臣只問您……”
方孝庭竟是一點都不把身邊的莊揚波放在眼裡。
“您是繼續在禮部歷練,還是每日來跟臣學下棋?”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回家太晚,加上吃飯,更得就晚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