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恭喜恭喜啊!日後出頭了別忘了咱們幾個……”
幾個平日裡混在“老窩”的宦官們見王寧來了,連忙喜笑顏開地迎上前來,用比以前還要諂媚的態度跑前跑後。
自從王寧在冷宮外幾間破屋子裡開設了賭場和互通有無的場所,他的人緣一直很好是真的,可真要到讓人迎奉的地步,那就有些微妙了。
孟太醫傳出來的消息,果然還是以各種渠道傳了出來。
“哪裡出頭,你們又在胡說。我窩在這冷宮裡,還能出頭?”王寧不露聲色地打探着他們的消息。
“您就別裝啦……”一個和王寧私交還不錯的宦官拐了下王寧的肩膀,“沒聽說嗎?袁貴妃這輩子恐怕都沒可能有孩子啦,陛下擔心她終身沒有着落,準備讓她收養一個孩子爲子。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有生母,三皇子無母,年紀又小,肯定會選三皇子啊……”
他對王寧擠了擠眼。
“這下好了,您原本就是袁貴妃身邊的人,回去後還不是一步登天?”
王寧探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臉上卻裝出強抑着高興的表情,謙虛道:“哪裡哪裡,無非就是從冷宮裡換了個地方,還是小奴婢,哪裡有什麼登天不登天,兄弟幾個還常來,這地方我也不會丟……”
“好,就等您這句話!”旁邊聽到的宮人們都喜出望外:“我們還擔心您把這地方關了,我們幾個以後連消磨時間的地方都沒有了!”
“哈哈,好說好說,肯定留下……”
王寧和一干宮人寒暄完,又陪幾個侍衛賭了幾把,輸了點錢,這才擠出窩點,朝着含冰殿而回。
含冰殿裡,劉凌正跟着陸凡學習左手字,他從未用過左手,拿起毛筆忍不住手腕直抖,陸博士卻毫不留情,硬要他一直持筆到一刻鐘後才放下。
王寧鑽進了屋,往地上那麼一跪,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殿下,奴婢四處閒逛,各宮裡的宮人如今傳的都是蓬萊殿的消息,都說……都說……”
劉凌拿着筆的手抖了抖。
“靜心!”
陸博士低聲指點。
“都說,袁貴妃要抱養的,是殿下您。”
王寧低着頭將消息一口氣說出。
“我知道了。”劉凌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你再到處打聽打聽,看看其他幾位皇子那什麼消息。”
“是!”
王寧彎下腰,心中也是苦笑不已。
這消息一傳,何止劉凌關心,就連被幽居在宮裡的前皇后都起了關心,想方設法要見他一面。
王寧做着“三面內應”的活兒,如今已經滋潤的絕非以前敢想象,也越發希望一直過着這樣的日子。
可前皇后和袁貴妃還是像一把大劍懸在他的頭上,讓他無法真的放鬆,也不時的提醒着他,只要那兩位還在,他就永遠沒辦法過上愜意輕鬆的日子。
他想要和劉凌說一說皇后找他的事情,卻因爲陸凡在場,無法詳盡地說明,只能語焉不詳地又問了一句:“那邊……是不是要也通報一聲?”
王寧問的是薛太妃。
此時,劉凌終於已經可以穩穩地控制住自己的左手,聽到王寧這般詢問,終於擡起了頭來,應了一聲。
“嗯,你去那邊說一說。”
王寧如臨大赦,連忙站起了身子,跑了個沒影。
陸凡知道還有另一幫厲害的人在幫劉凌謀劃,連孟太醫這樣心黑手辣之人都在爲劉凌做事,顯然他背後的關係不是一般的厲害,恐怕遠超過陸凡的想象。
最近一段日子,他發現外界傳聞是袁貴妃派來“監視”劉凌的宦官王寧似乎也死心塌地的爲他效力,這就更讓人訝異了。
到底是哪方的勢力?
陸凡原本以爲劉凌會對他知無不言,畢竟他只是個九歲的孩子,誰料劉凌嘴巴極嚴,半點口風都沒有透出,全靠他旁敲側擊的挖出一點點事實。
這樣的情況讓陸凡對劉凌的控制慾稍微收起了一點,這樣性格的孩子,絕不會是幾天之內養成的,必定從小有無數人潛移默化地培養,絕非他這個纔來了月餘的先生可以動搖。
他只能在心中打定主意要表現地更爲“有用”、對劉凌更加“有利”,才能讓劉凌和其幕後之人不會隨隨便便把他拋棄。
抱着這樣的想法,陸凡對劉凌的態度從之前的“師徒”悄悄地轉變,變成了類似於“主公”和“謀士”的氛圍,只是這轉變非常的微妙,連陸凡和劉凌自己都沒有發覺。
在這一點上,從未登上過高位的陸凡遠不是宮中對人心把握老辣的薛太妃對手,她只是寥寥幾手,令劉凌保持住自己的“神秘感”,就已經讓陸凡收起了大半自傲之心。
見劉凌左手不但不抖,而且還可以模模糊糊在紙上寫出字來,陸凡掃了他的手腕幾眼,似是無意地問道:“一般人沒辦法這麼快的控制自己的身體,殿下似是學過武?”
劉凌筆下不停,點了點頭。
“學過一些,聊以自保。”
陸凡心中更加驚詫了。
這深宮之中不準男人進入,就連他,若不是前三殿和後宮之間的通路已經被封閉,都不可能進到這裡來,三皇子之前是跟誰學的武藝?
“殿下左手也頗爲靈活,左手字不必練的太好,能寫就行。”陸凡習慣性摸了摸胡茬,“掩人耳目足夠即可。”
“是。”
“聽剛剛那位宦官所言,袁貴妃似乎想要抱養一個兒子充作親生?”
陸凡見劉凌放下了筆,開口提起了此事。
“是,而且外界傳聞紛紛,都說我可能會被送去蓬萊殿。”
劉凌露出無奈地表情,望向陸凡。
“先生對此事怎麼看?”
“依我看,殿下恐怕不會去蓬萊殿。”陸凡思考了一會兒,說道:“我觀袁貴妃處事,向來簡單粗暴,若是想要個孩子,恐怕早已經直接下手去搶了,如今卻只是傳出風聲和消息,這倒像是陛下的作風……”
“你是說,是父皇想要將我們抱養到袁貴妃膝下爲子?”劉凌有些不能理解:“可大哥和二哥都有母妃啊!”
聽到劉凌的問話,陸凡露出了有些憐憫的神色。
劉凌瞬間就懂了,倒吸了一口涼氣。
“後宮的局面,有時候可以反映前朝。貴妃並無倚仗,能夠獨寵六宮,全是因爲陛下,大皇子和二皇子受母族牽絆太重,陛下若想立儲,對此不得不慎重萬分。”陸凡搖了搖頭,“陛下這是在向兩位皇子表明自己的意思;若想要登上那個位子,就得捨棄掉自己的助力,走‘寡人’之道。就看兩位殿下如何取捨了。”
劉凌政治上的敏感是天生的,聽到陸凡這樣分析,也思考了一會兒,有些不贊同地搖了搖頭。
“僅僅這樣並不能表明什麼。血脈關係畢竟維繫着,哪怕真被貴妃撫養,天性中對親緣關係的依戀還在,宮外那些後戚也不會介意多等上幾年,反倒會化明爲暗,更難以抓到把柄。”
“理論上確實如此,但若是被抱養的殿下母親不在了呢?如果這位殿下明知道自己這麼選擇母親會有危險呢?如今兩位殿下都是儲位的人選,其中一位選擇了‘孤君’之路,另一位不會趁機把他拉下來嗎?要知道,有助力的人永遠是最有勝算的……”
陸凡難以理解地嘆了口氣。
“陛下到底是在想什麼啊?這簡直是逼着兩位殿下拼個你死我活。”
他見劉凌有些發愣,自言自語道:“我曾見過野獸將幼崽丟入險境以鍛鍊獨自存活的能力的,卻沒見過哪位君王這麼嚴酷。揹負着這樣選擇的皇子,若不能真的登上那個位子,一定會更加瘋狂。這簡直就是隨時會攪亂天下局勢的危險一着,怎麼看都不像是明智的選擇。”
“所以,我反倒是唯一一個不會被選中的人選?”
劉凌瞭然地點了點頭。
“我原本就沒倚仗,也無需拋棄什麼,對我來說,這般選擇最沒有壓力,也許要面對的僅僅是袁貴妃的令人生惡罷了……”
“正是如此。”
陸凡點了點頭,並沒有太多情緒地指引着劉凌繼續習字。
“所以殿下不必爲此太過煩神,這段時間好好呆在靜安宮不要出去,等一切塵埃落定,您也算是安全了。”
劉凌明白陸凡的意思。
像這樣由他父皇佈局的大事,如他們這樣年紀和能力的皇子,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父皇帶他們玩,他們以後的路就走的順遂一點;父皇不帶他們玩,他們也無可奈何。
所有的助力只有在關鍵性的時刻能起到作用,像是“寵愛”和“父子親情”這種東西,哪怕你有滿朝文武爲助,皇帝裝瘋賣傻你也沒有辦法。
更何況,他已經是皇宮裡公認的小可憐。
想清楚了一切的劉凌,反倒徹底放鬆下來。橫豎他現在要做的不過就是拼命的壯大自己,積蓄着全部的力量等待着關鍵性的時刻,被拋棄在冷宮裡看似無情,何嘗又不是對他的一種保護?
見劉凌明白了,陸凡總算是鬆了口氣。
他就怕劉凌心中對去蓬萊殿有什麼想法,畢竟那條路是最好的“近聖”之路,袁貴妃只要不失寵,養在蓬萊殿裡的皇子就是和皇帝接觸最多的人。
更別說“子貴母死”,向來是許多冷酷帝王防止後戚干政的選擇之一。
後宮的爭鬥,雖不見血,卻比前朝陰暗多了。
陸凡教導完劉凌的功課,又對他說了一些外界最近發生的大事、京中諸位權貴的來歷云云,便如同之前無數次一般,悠然地離開了靜安宮。
只是這一次,他剛剛走到祭天壇附近,便被一個侍衛像是不經意似得的了一下,往他手裡塞了個東西。
“袁貴妃誇你做的不錯……”
那人與他擦肩而過,丟下這句話,繼續向着東邊巡邏去了。
陸凡看了下手心,啞然失笑。
原來是鴿蛋那麼大的一塊金子。
這對於小氣的袁貴妃來說,恐怕是一筆巨財了。可見袁貴妃無子後,忌憚幾位皇子忌憚到什麼地步。
“這哪裡是養繼承人。”
陸凡擡眼看向遠處皇帝所在的巍峨宮殿,不禁長吁一口氣來。
“明明是養蠱啊……”
***
甘露殿內,跪與地上的兩個皇子面如死灰,臉上冷汗淋漓,似乎隨時會暈過去的樣子。
坐在御座上的劉未斜倚着扶手,靜靜等待着兩個兒子的回答。
大皇子靜靜閉着眼睛,一言不發,二皇子卻像是鼓足了勇氣,拼死一搏般說道:“父皇爲何不考慮冷宮中的三弟?三弟無母,豈不是最適合的人選?”
只是聽到別人提到老三,劉未就已經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擺了擺手道:“若朕中意的是老三,你們還有跪在這裡的機會?現在不必提他!”
言語中,似乎那個位子老三連想都不要想一下。
若是平時,聽到這樣的話,兩位皇子自然是心中得意,可如今閉眼埋頭的大皇子臉上,卻露出一抹慘笑。
他從小接受大儒名士們的薰陶,自然不是真的只會舞文弄墨的蠢才,從他的父皇將他和二弟招到甘露殿裡,問他們誰願意去蓬萊殿爲子時,他就知道這天,真正要變了。
他不怕真刀真槍,也不怕陰謀詭計,最怕的就是連父皇都想着這樣一點點剪除自己的翅膀和助力,讓他做一個只依靠父親歡心而登上那個位子的皇子。
就算爬上了那個位子,他也只能仰人鼻息,又有什麼意思?
二皇子劉祁的想法和劉恆差不多。不同的是,大皇子所倚仗的大多是前朝老臣和功勳之後,可他倚靠的,是京中的實權派官員,以及外曾祖父任吏部尚書時期爲他選拔的年輕人才。
他在道觀中時,因爲有多方的佈置,從未停止過一天的謀劃。有那麼多人眼巴巴看着他,有那麼多人就等着他得勢後順勢而上,一旦他拋棄了這些人,他自己第一個粉身碎骨。
他不可能放棄掉這些人,放棄掉母族爲他細心謀劃的一切,放棄掉道觀中那麼多失意後想要借他翻身的宗族之人。
那些明明有才卻被刻意放到地方上磋磨、歷練,最終等候着回到京城大展抱負的年輕人,那些他被送入道觀後一直冒着危險爲他掩飾的道人們……
劉祁想到這些,以首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兒臣不願離開母親,兒臣日後願意就藩,做一賢王。”
只要羽翼尚在,日後總能一飛沖天。
可如今自剪羽翼,豈不是隻能做雛雞?
劉未見劉祁連“做一賢王”都說出來了,表情頓時似笑非笑,點了點頭讚道:“你膽子很大,而且是個有決斷的人。”
這像是誇獎,又像是譴責,讓劉祁更加不敢擡起頭來。
相比於一旁不發一言,不置可否的大皇子,二皇子劉祁確實是已經下了決斷了。
他是情願被皇帝厭棄、被送去藩地永不能歸京,也不願去博那一個可能的機會,似乎已經認命。
好在劉未沒有再多說什麼,免得當場嚇死了這個兒子,只是微微側首,又問自己的大兒子。
“恆兒,你是怎麼想的?”
大皇子背後可用的勢力其實已經不多了,這也是王皇后爲何那麼容易就被廢的原因。老臣們一點點老去,致仕的致仕,被奪權的被奪權,就算有些說得上話的,也更多的是考慮家中子弟的未來,而不會貿然插手立儲這種事情。
只有皇帝真正開始想要立儲的時候,他們纔會冒着巨大的風險壓上自己的賭注,真正一搏。
但人心都是肉長的,一旦點了這個頭,就代表着他和自己的母親沒有什麼關係了。更甚者,也許日後再也看不見了。
從他懂事起,後宮裡袁貴妃就壓着他母親,讓他早就對袁貴妃產生了深深的厭惡和恐懼,如今讓他昧着心認她爲母,恭恭敬敬……
“你還是和你母妃一樣,一遇到事情就縮成一團……”劉未似乎有些不耐煩了,隨意擺了擺手。
“你們下去吧,老大,你明日給我答案,若不能決定,就你去蓬萊殿了。”
話一說完,劉未就站起身子,由岱山服侍着往後殿而去。
直到皇帝走到沒有了影子,大皇子和二皇子才跌坐於地。
二皇子劉祁跪着叩首已經有些頭暈眼花,此時一放鬆,頓時四仰八叉地仰倒在地上,懶洋洋地不想再說什麼話了。
冰冷的磚地將寒意傳遍他的身體,也讓他的頭腦越發清醒。
也許他剛纔走了最糟糕的一步,但他也沒的選擇,事情來的太突然,他只能本能的選擇最適合自己的。
反觀大哥……
他扭頭看去,只見大皇子雙眼呆滯地坐在地上,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靴子出神。
他日,說不定他們就要成爲仇人了,如果那個位子,只有一個人能坐的話。
想到這裡,劉祁的喉頭頓時涌上一種說不出的噁心感。
他和大哥也曾相愛相敬過,在那些皇后和母妃攜手共進退的日子裡。
這位大哥雖然性格有些婆媽,又愛乾淨到令人髮指,但大概是從小學習經義的原因,對他這個弟弟還是十分愛護的。
哪怕老三那個小可憐,在他能夠伸手幫一把的時候,也不會裝作視而不見,算是個好人。
在很長時間裡,他沒有辦法正視長輩們之間的關係以及將來必然要產生的矛盾,所以只好選擇對他不理不睬,裝作憤慨,情願關係惡劣也不願接受和好。
若不是呂寺卿那一夜將他們保護起來,同甘共苦,恐怕……
咦?
呂寺卿?
劉祁突然想起了這個人,從地上一下子坐了起來。
若說他父皇還能聽什麼人的話,恐怕就只有這個人了。
若是呂寺卿能夠直言進諫……
他看了一眼大哥,拍怕屁股站了起來,像是一刻也不能忍耐似的推開了殿門,僅留下大皇子一個人在殿中默默發呆。
“殿下,是要出宮?”
旁邊伺候的隨從和宦官們迎了上來。
“是,回觀裡……”他壓低了聲音,對身邊的隨從悄悄說道:“去把外曾祖父請來……”
他纔不是看大哥可憐。
他只是不想那麼快爭的你死我活,嗯,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