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劉凌最憎恨的季節。
在這座宮廷中,有母親的皇子冬天總是過的很好,他們有新的冬衣、摸上去軟綿綿的毛裘,他們的宮室裡總是有一天到晚都燃燒着的銀絲炭,從來不會感受到嚴寒的殘酷。
這一切,讓他們回想起自己度過的冬天時,眼前浮現的都是一片溫暖的、柔和的、充滿着慵懶之意的景象。
但對於劉凌來說,皇子的地位並不能給他帶來什麼保障,反倒讓他更加危險。
破敗的宮室、沉默的宮人、永遠不夠用的炭火,以及已經不暖和了、甚至還短上一截的冬衣,都讓劉凌坐在宮室中時,感覺自己正在一點點死去。
‘我應該會凍死吧?’
他經常這樣覺得。
所以到了冬天,人人都恨不得窩在殿中不出來,只有劉凌會在如刀一般的寒風中離開住處,去冷宮附近閒逛。
至少走起來的時候,人是熱的。
今年他五歲了,開完年,他就要進東宮的書房和大皇子、二皇子一起開蒙,可他一點都不想去。
多年來像是老鼠一般度日的生活,讓他本能的不想面對一切。哪怕那位“大皇兄”有着‘素有雅量’的名聲,也無法讓他放鬆下來。
而今天,是他母親的忌日。
很多人都以爲她死時他年紀小,應該是記不得了,但沒有人知道他不但記事早,還過目不忘。
他的母親、那個身份低微的采女,至死也不過得了一個才人的份位,臨死時,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他。
她的眼睛凝視着他,她的口中呼喚着他的名字,一直到嚥氣都不肯移開。
宮裡沒有人會爲她祭祀,劉凌也不知道她葬在哪裡,但他卻不能忘。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他都會悄悄溜到冷宮不遠的“祭天壇”,在天壇上爲母親磕幾個頭,權當是祭母。
這也是沒法子,他弄不到三牲和酒,宮裡也不能燒紙錢,只能這樣了。她那麼疼他,一定不會怪他的。
對吧?
今年的忌日出乎意料的溫暖,這讓擔心自己會受凍的劉凌看了看天空中的暖日,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快步地穿越過冷宮的小道,穿插到更西邊的祭天壇去。
就像去年所做的一樣,劉凌艱難地爬上對他來說算很多很多的臺階,正準備向着天空叩拜下去……
異象突然發生了。
只見得天空中的太陽陡然鑽入雲層之後,祭天壇的中心位置發出讓人無法直視的光芒,就像是從天上伸出了一把能劈開一切的光劍似的,在光芒綻出之後,從天到祭天壇中心的位置,正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在扭曲。
一個五歲的孩子哪裡見過這種天地變化的場景?恐怕就連他的長輩們見到這樣的情景都要嚇得魂飛魄散!
劉凌直接被嚇得當場跌坐於地,屁股拼命地往後挪。
天地剛生異變時,劉凌還以爲是母親顯靈了,強壓着心中的恐懼看了片刻後,他發現光芒越來越盛、扭曲的地方越來越大,眼見着連他都要被包進去了,心中的恐懼終於戰勝了對母親的渴望。
“啊!”
劉凌大叫一聲,連滾帶爬的逃到了祭天壇的下一層,在一個拐角的角落裡抱着頭蹲下,整個人都蜷成一團。
‘別怕,別怕,這麼大動靜,父皇肯定會派人來看的……’
‘爲什麼這裡會發生這種事?我到底要怎麼和父皇他們解釋我會來這裡?’
劉凌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涌起許多想法,這些顧慮讓他小小的身子抖得猶如篩糠一般,米分妝玉琢的小臉也蒼白的可憐。
就在劉凌自己嚇自己,幾乎要驚慌失措的暈倒時,祭天壇上卻傳來了一片嘈雜的聲音。
嘈雜聲很快就被其他的聲音壓了下去。
“請大家稍微等一等,我清點下人數,一,二,三,四……十二。對了!”
婉轉動聽的聲音徑直傳入劉凌的耳中,這聲音是如此溫柔,猶如風拂楊柳般,剎那間就讓他那些恐懼減弱了大半。
轉而浮上心頭的,是深深的疑惑。
宮中守衛森嚴,祭天壇雖多年廢棄不用,但因爲有宮道通往外面,除冷宮方向外,都是層層把守,這些人到底是哪裡來的?
難不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想到剛纔天地之間的異象,劉凌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巴,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我們這次來的人一共是十二人,降臨的時間是‘兩國爭霸’時期的代國,地點是位於代國京城‘臨仙’的皇宮祭天壇。請這邊走,小心臺階……”
低迴輕柔的聲音繼續着,讓劉凌知道了大概是什麼事。
有十二個人來了他們代國的皇宮……
來的人知道他們來的是代國的皇宮……
何人這般大膽?
不怕宮裡的侍衛把他們殺了嗎?
‘這樣膽大包天的人,見到他說不定直接把他殺了!’
小小的劉凌捂住自己口鼻的雙手,頓時壓得更狠了。
他以爲十二人的隊伍怎麼也要傳出細碎的腳步聲之類,可聽這女人的聲音明明已經到了下面一層,他卻沒有聽到任何的腳步聲,就像是……
就像是……
所有人都是用飄的……
劉凌痛苦地嚥了口唾沫,被驚懼而產生的淚水模糊了雙眼。
好在這羣人越走越遠,沒有一個人回頭看看空蕩一片的祭天壇。劉凌躲在離臺階很遠的偏僻之處,身量又小,只要不站起身大喊大叫,也不會顯露行藏。
“姚博士,這和虛擬場景沒有什麼區別?你就要我們投資這個?”一個略顯尖細的男人聲音傳了出來。
“看起來也沒有什麼複雜的,爲什麼你們失敗了這麼多次?”
小到微不可聞的聲音隨着風飄入劉凌的耳中,這是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隨着他們越走越遠,劉凌什麼也聽不見了。足夠的距離讓劉凌產生了一絲勇氣,揉了揉眼睛,悄悄地伸出一個頭,透過祭天壇之間雕琢的孔洞觀察着前方。
“廖先生,這不是虛擬場景,這是真正的歷史,是通過我們精確的數據,完美推演和重現出來的過去。”
那女人似乎已經對這樣的疑問回答的很熟練了,語氣中半點其他情緒都沒有。
“如果‘希望’項目能夠成功,在考古學、人類學和其他學科都有着劃時代的作用。您之前說的失敗,是因爲支持整個‘人類’推演產生的數據太過龐大,加速模塊和分析數值的矩陣消耗過快,無法支撐。尋求你們的投資,也是爲了要重新建立更精確、更效率的矩陣與加速模塊。”
因爲離得遠,居高臨下的劉凌只能看見祭天壇靠近地面的位置,一大羣人在那裡站定住了,似乎在議論什麼。
可這一大羣人,卻把給劉凌嚇了一大跳!
他們之中,竟有不少人頂着紅頭髮、紫頭髮、藍頭髮、綠頭髮,加上他們奇怪的、完全不似漢人的打扮,讓劉凌以爲自己看到了羣魔亂舞!
而僅有的兩個女人,一個披散着黑色的頭髮,頭上帶着美輪美奐的繁複頭飾,穿着華美的宮裝,看起來十分正常;
另一個,卻在這三九寒冬露出一截腰肢,全部的手臂和大腿全部露在外面,腳下蹬着一雙像是踩着高蹺一般的鞋子……
還好,還好,還有個正常的……
只是那黑頭髮的女人,穿着打扮的比皇后和貴妃還華麗……
她不怕被袁貴妃發現,給定個“僭越”之罪嗎?
不知爲何,劉凌的眼睛像是被吸住一樣,一刻也不能移開地注視着宮裝女人的背影。
也許正是因爲有女人敢在宮中凌駕在最有權勢的兩個女人之上,讓他對這個女人產生了某種意義上的“崇拜”,所以劉凌對她無可抑制的產生了好奇之心。
能有那樣美妙聲音的人,一定不是那個紅頭髮露大腿的女妖怪,一定不是,一定不是……
就是離得太遠了,只看得到背影,完全看不見長相,也聽不到聲音……
“你到底要讓我們看什麼?這裡的人不會發現我們嗎?”
紅頭髮露大腿的“女妖怪”看了看四周,好奇地向隊伍裡宮裝麗人發問。
“來看歷史,屬於我們的過去。”
背對着劉凌的宮裝女子,帶着自豪的語氣向她解釋。
“通過歷史的完全重現,我們能夠寄希望與屬於我們的未來。只要加速模塊能持續運行下去,終有一天,未來可以像是這樣完全展現在我們的面前。”
如同劉凌所“期盼”的,好聽的聲音果然來自於宮裝的麗人,而非紅頭髮、踩高蹺的女子。
“你問這裡的人會不會發現我們?史密斯小姐,這裡可不是虛擬遊戲,我們現在是‘疊加’狀態,這裡的生命體不會發現我們,相對的,我們和這裡的生命體也無法進行接觸、溝通以及其他互動。這是爲了保證絕對不干擾數據的自行演變……”
穿着宮裝華服的女人領着一大堆五顏六色頭髮的“妖怪”們,一步一步走下臺階,漸漸地走遠了。
只留下似乎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般的祭天壇。
驚慌失措的劉凌,在目送走那羣走起路來毫無聲息的奇怪之人後,纔敢默默放下一直掩住自己嘴的雙手。
神仙?
妖怪?
太/祖“見仙而築城”的傳說,難道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