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州。
一場地動,使得泰山腳下無數百姓流離失所。
地動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地動前剛剛下過春雪,百姓們還沒如何欣喜於“瑞雪兆豐年”,一場地動就讓積雪和落石壓塌了無數人的房子,地陷爲坑,原本打的水井也混沌不可用,隨着大的地動過去,好幾次接連的地動更是讓人心惶惶,指天罵地,恨老天不開眼。
人心一亂,必生妖孽。
但只有處於震中的宋州受災嚴重,如和州和周邊州府只是有一些震感,並沒有向朝中通報的那麼嚴重,反倒是宋州段的“共工渠”出現了大範圍的破損,使灌溉農田的蓄水都出現了流失的情況。
田埂上,太玄真人維持着高人的風度,手持白玉拂塵,對着田間在指指點點:“這裡,還有這個,地下應該有鼠洞,掘開鼠洞,找到鼠倉,能挖出不少種子。”
許多百姓留下的稻種、麥種因爲房子倒了,都被接連的雨水泡爛了,即使人力有富餘想要春耕也是沒有種子,太玄真人一都宋州查探災情就被鄉間的信衆請了去,正在想法子解決春耕的問題。
鴻臚寺官員和幾個負責保護他安全的侍衛只能跟着他到處亂跑,心中其實焦急着京中回來的消息,好趕快返回京城。
田埂上簇擁着太玄真的百姓聽到他的話,一干百姓涌下田間,按照太玄真人的指點挖開了不少地方,果真發現有巨大的田鼠洞。按照洞的方向一直挖下去,用煙一薰,跑出來許多田鼠。
“有田鼠,打死它們!”
“田鼠肥碩,何不食之?”
一羣百姓們歡呼雀躍了起來,只是發現了小小的田鼠洞也能暫時平復他們失去家園的心情。
“快和他們說不行! 田鼠食蟲,草籽糧籽只是冬日的貯存,如果田鼠大量被抓走,第二年要鬧蟲災的!”
張守靜慌了神,連忙捅了捅在旁邊滿臉得意的太玄真人。
“你和這些人說這麼遠的他們聽不進去的。”太玄真人抖了抖拂塵,微笑着說:“小師叔,你看我的……”
隨着太玄真人和張守靜的竊竊私語結束,太玄真人突然大步走下田間,聲如洪鐘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這些田鼠將自己的糧食還給人救急,自己和後代就要忍飢挨餓,甚至有可能性命不保。諸位和這些田鼠如今一樣是流離失所之身,又何必加害?萬物有靈,今日你毀了它的房子,取了它的所有,他日說不得也會有一樣的報應,何苦來哉?既然救了急,就不要再殺生了!”
正如太玄真人所言,你說什麼“平衡”、“以防來年蟲災”之類的話,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百姓是一句聽不懂也聽不進去的,他們只知道田鼠肥碩可以加餐。
可太玄真人以天師之身說出“報應”的句子,這些百姓果然忌憚,一個個鬆了手,那些田鼠掉落在地上,顧不得被煙燻得歪歪倒倒,掉下地用爬的都要跑離人羣。
有幾個對報應不以爲然的年輕人,待看到那些田鼠連眼睛都睜不開卻往地洞裡跑,最後叼出幾隻眼見活不成的小田鼠來,心中也莫名一軟,嘆了口氣,隨它們離開了。
“無量天尊。貧道不知道是造孽了,還是積了德……”
太玄真人唸了句道號,垂下眼眸。
‘有報應去找小師叔,是他讓我指點百姓找田鼠洞的,無量天尊,我可是個積德的好道人!’
田鼠都跑乾淨了後,一羣百姓跪倒在田中,用手臂掏,用棍子捅,終於掏出了許多種子,一個個保存良好,飽滿無比,幾個年老的農人當場就捧着糧籽跪倒了下去,對着太玄真人一行人嘭嘭嘭地磕頭。
眼淚爬滿了他們滿是皺紋的臉,他們的手掌上、臉上都是髒污的泥土,可每個人的眼睛裡都閃爍着希望的光芒。
這種光芒晃得站在田埂上,連腳都沒有踩一下田間土的官員們,臉皮竟有些發緊。
饒是太玄真人老臉皮厚,見到這麼大年紀的人對自己磕頭還是避讓了下,露出身後真正提出建議的張守靜來。
這個少年如今已經有十五歲了,三年的宮中生活早已經讓他變得穩重而機變,可來到鄉野間,他幾乎都是抿着脣一言不發的。
和宮裡的生活比起來,這些百姓實在太辛苦了。
“不要這樣,萬物俱與天鬥,只要有希望,明年他們就又能高高興興地全家人生活在一起。”太玄真人拍了拍張守靜的肩膀,“在外面呆了這麼久,我們也該回泰山去了。”
張守靜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忍不住又扭頭望向共工渠的方向。
今年春季雨水這麼多,不知道夏天洪水會不會氾濫,朝廷會不會安排人修理河工。這些百姓並沒有想着靠京中的賑撫,而是希望用自己的力量重建家園,都是真正值得尊敬的人,如果一場大水……
“真人,你確定往京中的文書裡寫了共工渠的事情嗎?”張守靜放心不下,又問了一遍。
“放心,放心,老道不會耽誤事的!”
接下來的一整天,太玄真人就領着張守靜在田間地頭到處尋找田鼠洞的蹤跡,就算這樣做弄的到處雞飛狗跳,但還是成功找到了不少糧籽,到處都是歡聲一片,泰山下的百姓們人人稱頌着三清四帝的名字,將太玄真人更是視作天人一般。
回程的路上,鴻臚寺崇玄署那些管理天下道士、僧人的官員們對太玄真人滿臉都是敬畏之色,就連一路上頻頻想要覆命回京的禁中侍衛都對太玄真人越發恭敬了起來。
“太玄真人,您是如何知道從京中到宋州的捷徑的?那條路如果修了官道,可以將送信的時間加快兩天,實在是天大的功勞!”
一位官員實在難掩好奇,忍不住詢問出聲。
說到一出京就轉走的那條捷徑,太玄真人就忍不住齜牙咧嘴,屁股上和大腿上還是火辣辣的疼。
像他這樣的年紀,若不是念着天下蒼生,打死他也不走那條路,實在是太折磨了……
“我少時曾經是一遊俠兒,跟着同伴遊走山林平原,好生快活。那條道,就是我當年知道的。只是這麼多年過去,道上雜草叢生,又有亂石碎片,遠沒有當年那麼好走……”
太玄真人撫了撫須,打了個哈哈敷衍過去。
“還遊俠兒,是地痞無賴或是滿山林裡躲債吧?”
一旁的張守靜悄悄翻了個白眼。
聽到“遊俠”之名,幾個侍衛頓時提起了興趣,開始追問當年。太玄真人年輕時什麼都做過,販過布,做過打手,當過遊俠,設騙局自賣自身再跑之,可謂是人生經驗豐富,那些真正的遊俠當然也是打過交道的,當下就開始了神侃。
“若說遊俠,實在登不得大雅之堂,昔年最有名的,乃是一劍俠一狂客。劍俠是幽州章柳公,狂客是隴右蕭無名,皆是以一當百的奇人……”
太玄真人見幾個御前侍衛露出不以爲然的表情,有意賣弄:“你別瞧不起這兩人,他們真正是出身大家。章柳公的父親是范陽太守,真正的世家公子,少年得奇遇,一把分雪游龍劍北地無有敵手。隴右蕭無名更是大有來頭,昔日滿朝將士出蕭門的蕭家……”
聽到太玄真人說到蕭家,侍衛們齊齊一震,用不敢置信的表情看向太玄真人。
在代國,只要從軍,無人不知蕭家。就算蕭家前朝參與了謀逆之事,也有無數軍中同袍不相信蕭家一門英烈會做出這種事,滅門之前紛紛伸出援手,救出了不少子弟,在京中已經不是秘密。
更有人據稱蕭門禍起時,軍中蕭家的將領半是爲了避禍,半是因爲憤怒,均領着心腹親兵和忠於蕭氏的士卒離開了軍中,從此後沒有了蹤影。
這一支人馬數量不小,後來因宮變舉國大亂,這些蕭家軍都沒有出現,也是一段傳奇。
有一個叫燕六的侍衛好奇詢問:“太玄真人,那隴右蕭無名難道是出自那個蕭家?”
“正是如此。這蕭無名當年在隴西一呼百應,一身武藝人皆稱奇,遊俠兒們都稱讚他的義氣。據說他出身武將之門,家風甚嚴,他又不服管教,少時逃出家門,從此浪蕩天涯,爲了不讓家門蒙羞,從不說自己的名字。”
太玄真人見所有人都聽得聚精會神,不免得意地搖頭晃腦:“只有一次,神偷盜無痕和人打賭,爲了取蕭無名身上的一件東西,跟蹤他整整一年,發現他居然在某年除夕去了京中,還在京中蕭家過了年,他出身柱國大將軍蕭家的消息纔不脛而走……”
“您老什麼時候聽到的這段傳聞?”
燕六連忙追問。
“大概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太玄真人掐指回想,幽幽嘆道。
“一晃都四十年了,我竟在山中做了道首,想當年……”
“咳咳!”
張守靜連忙咳嗽。
太玄真人回過神,搖了搖頭改口:“不提當年,只爭朝夕!”
鴻臚寺的官員們聽得津津有味,有一人打趣:“難怪天師懂得事情這麼多,原來是也是在紅塵裡遊走過的。聽說真人在泰山的弟子三百,難道都是真人在紅塵中游走帶上山的不成?”
他們不提這些弟子還好,一提這些弟子,太玄真人原本還微笑的神情頓時一僵,像是突然想起山上還有一羣好幾年不管的“弟子們”……
說起來,他們這幾年都是怎麼過的?
沒有他招搖撞騙,阿不,沒有他四處“遊方”,宗門裡就那幾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師叔們看着,會不會……
太玄真人眼前已經出現餓殍千里的畫面,忍不住結結實實打了個哆嗦。
年少的張守靜卻沒想那麼多,他從小出生在泰山上,在泰山宮裡長大,一別經年,早就歸心似箭。
若不是爲了爭取陛下對泰山宗的支持,他和師侄太玄真人也不會在宮中耽誤那麼多年。
如今他們總算是和皇帝達成了一致,想來過不了多久敕封的文書也會下來,元山宗牛鼻子氣死的日子就在眼前,哈哈哈哈哈!
鴻臚寺官員和禁中侍衛們壓着京中賜下的法器和道書等物送他們到了泰山腳下,原本還要再送他們回山腰上的泰山宮,卻被太玄真人好言婉拒。
“到了這裡就不必再送,泰山上行腳不易,更何況剛剛地動沒多久,山石有可能鬆動,這麼多人上山更是危險。我們自行上山就好。泰山民風淳樸,這些東西放在山腳,待貧道上山差了弟子下山來拿,也是一樣。”
內心:“萬一要給他們看見一羣弟子抱着我哭窮喊餓,那我就真是晚節不保了!不行,趕緊打發走!”
太玄真人都說成這樣了,這些人原本就是皇帝派來跟着明送暗查災情的,目的達到,三推四送一番,拍拍屁股就走了個乾淨。
等人都走了個沒影,張守靜和太玄真人踏上了返回泰山宮的歸途。
兩人走到一半,突然意識到不對。
“山腳下應該輪班的接引道人呢?我們回山了都快走到半山腰了怎麼都沒人?你沒送信回去嗎?”
太玄真人皺着眉頭。
“咦?不是你送信回去的嗎?你現在是掌教啊!”
“啊?”
兩人面面相覷,對嘆了一口氣。
“這些小兔崽子,告訴他們對待信徒要像衣食父母那樣的親切,結果我們才走幾天,這光榮傳統就忘了……”
太玄真人和張守靜一步步踏上臺階,隱約已經可見泰山宮巍峨的屋脊,心中忍不住狂喜。
“弟子們,爲師回來啦!”
“徒子徒孫們!師叔祖我回來啦!”
中氣十足的長嘯聲後,泰山宮裡終於有了動靜。
不是一人,而是一羣。
“啊啊啊啊啊啊掌教回來啦!”
“天啊,太玄真人總算回來了!”
“師父救我們嗚嗚嗚嗚……”
太玄真人和張守靜心中歡喜,滿帶着笑容向前奔去,只是還沒奔了幾步,兩人就硬生生剎住了腳步。
“等等等等,我是不是眼花了?我泰山宮屋脊上的鎮獸呢?”
“小師叔,我眼睛是不是花了?那一羣叫花子是什麼人?!”
“師父!”
“師叔祖!!!!!”
一個時辰後,泰山宮正殿。
滿臉夢遊表情的太玄真人坐在一片狼藉的三清殿之中,腳下躺着“玉體橫陳”的老君,身後是不知道爲什麼會滾到那裡的青牛,整個人看起來恍恍惚惚。
張守靜也是差不多如此,他極目望去,原本鼎盛時期足足有上千人的泰山宮如今只有三四百人,還有一部分是雜道,就是那些做雜役的火頭道士。
“怎麼會這樣?我們在宮中的賞賜每年都託人送回來,爲何你們過的這般潦倒?”
張守靜不敢置信地望着衆人。
“地動怎麼對泰山宮傷害這麼大?”
太玄真人的師父已逝,如今在太玄真人不在時掌教的是他的兩位師叔,張守靜的師兄們。
兩位老道聽到張守靜問話,滿臉羞愧地回答:“年初地動,山上滾石滑落,毀了不少房舍,山下百姓求助觀中,我們就送了些財帛糧食下去……”
“這是好事,我們平日受百姓供奉,災禍時也援助一二,乃是道義。”張守靜沉穩地點了點頭。
太玄真人擡頭望向三清殿的屋頂,頂上破了一個窟窿,應該是被什麼砸破的。除此之外,三清殿內桌椅毀的差不多了,能做的唯有掌教的鐵木椅,再看殿中一各個弟子,許多臉上都有傷痕,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猜測。
“是不是起了內訌?”
太玄真人幽幽嘆氣。
兩個老道唉聲嘆氣,愁眉苦臉,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張源清,你平時伶牙俐齒,你來說!”
太玄真人指出一個眉清目秀的美少年。
那叫張源清的少年應聲出列,只是眼角嘴角有傷,一說話忍不住嘶嘶喘氣。
“泰山地動之時,我們正在師叔祖的帶領下做早課,突然鐘鼓自鳴有聲,驚動了所有人。有經歷過地動的弟子高聲喊地動了,我們便跑到三清殿外的空地上,逃過了一劫。只是老君像在地動的時候倒了,配天門榻毀,城垣房舍皆有破壞,後來陸陸續續又有地動,我們便不敢入室休息,只能在空地上將就……”
太玄真人聽的煩躁,一聲厲喝:“說重點!”
“是!”
張源清嚇得一抖。
“然後兩位師叔祖就派人伐木頭、修房子,後面的庫房被震塌了,我們又開始搬庫中的東西到安全的地方去,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沒幾天,山下就有百姓來借糧借錢,說是房屋盡毀,衣食無着,希望將以前供奉的符水錢拿回去。”
“因爲上山的百姓有不少是平日裡就認識的,又實在是可憐,兩位師叔祖就命弟子們送了一些下山。可就從那日起,每天連綿不絕地有人上山,有些是認識的,有些是根本沒見過的‘百姓’……”
“我們山上的餘糧原本就不多,您從京中送回來的財物都是按季領取,還沒換成糧食和布匹,我們幫了幾次後就捉襟見肘,師叔祖見不能固本了,就命令弟子們關閉山門。可是沒用,到了晚上,還有翻山來的人,借不到,就偷……”
“失竊了幾次後,我們發現觀中也有弟子監守自盜,師叔祖們發現情況不妙,準備將東西轉走,不小心走漏了風聲,結果……”
“結果不肖弟子勾結了外人,借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搶,是不是?”
太玄真人的目光從所有弟子的身上掃過,見幾乎人人帶傷,留下來的人又不足三成,心中便已經瞭然。
張守靜似乎完全不能接受一般張大了嘴巴。
“你是說,山上的弟子跟着那些暴民一起搶了東西,然後跑了?”
“是,而且,許多,許多……”
張清源看了眼太玄真人,有些慌張地低下頭。
“許多都是掌教的弟子。”
“跟你說過,收人不能只看臉!看看你收回來的都是些什麼貨!”
張守靜瞠目切齒,當場跳了起來。
太玄真人臉色鐵青,不發一言。
“其實原本也沒有多少人做這種惡事,但是那氣氛太可怕了……”說起那段時日,殿中的弟子們還心有餘悸。
“庫房裡的東西被搶完後,又有聞訊而來的人想佔便宜,看起來就不是什麼好人。他們得不到什麼值錢東西,就把殿中的桌椅擺設都扛走了。銅香爐、銅燈、香油,都被搜的乾乾淨淨。就連弟子們平日的物什都有人搶。”
“我們和他們打,他們人多勢衆,有些弟子怕鬧出人命,就跑了。還有些弟子被人搶了東西追下山要個道理,再也沒有上山。我們剩下的弟子守着殿中的銅像物什,糧食又被搶光,只能勉強度日,有些人熬不住,又下了山。最後留下來的,就剩這麼多人。有幾個師兄說去京城找您,還有說下山去報官的,到現在都沒回來。騾子被搶了,驢也被搶了,他們是用步行下山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
張清源每說一句,張守靜的臉色就越灰一分,太玄真人握着白玉拂塵的手緊緊鬆鬆,原本出塵隨性的氣質一時間變得嶽峙淵渟,餘下的弟子們被這泰山宗這兩位實際掌權人一鎮,連大氣都不敢出。
“罷了,人沒事就好。財帛都乃身外之物,其實這也是上天警示,那麼多不肖弟子日日和我們共處一室,就算沒有今日之禍,他日也會有大禍。能留下來的人,就如大浪淘沙,皆是道心堅毅之輩。”
太玄真人緩緩站起身子。
“我與張守靜進京三年,幸不辱命,泰山宗已經得了陛下的承認,不日就會有敕封並賞賜下來,只要熬過這一陣,重振門庭指日可待!”
“好!”
“我們就等着師父回來!我們就知道會變好的!”
“陛下萬歲!”
殿中的弟子們無不歡欣鼓舞,氣氛瞬間變得熱烈起來。
“這件事和我有很大幹系。我昔日我收徒不慎,宗門今日纔有此一劫,他日我泰山宗再開山收徒,務必以德行爲先,容貌其次……”
“什麼容貌其次,修道就不該看容貌!”
張守靜沒好氣地插嘴。
‘小師叔,你在衆人面前好歹給我點面子啊!’
太玄真人眼淚都快下來了。
他極力維持着自己的風儀,胸有成竹地向衆人承諾:“今日你們先好生安頓,修整山門、購買糧食和物資的事情,我自有辦法。”
太玄真人高深莫測地捋了捋鬍鬚。
“你們不必擔憂。”
“嗚嗚嗚,是說能吃上飽飯了嗎?”
“我就知道我們在哪裡還藏着錢!”
“地裡菜已經熟了,我們摘了給掌教炒幾個菜充充飢吧!”
“掌教您一路風塵僕僕,趕緊和小師叔祖休息休息吧!”
太玄真人點點頭,和身邊的知客道人吩咐:“山下還有些箱子,是京中皇帝陛下贈與泰山宗的,你去尋幾個……”
“什麼?掌教把東西放到山腳了?這陣子,有些弟子拿着自己的私房錢想下山買些糧食和鹽,在半路就被人敲了悶棍,是以誰也不敢下山,連接引道人都不敢出門,您怎麼把東西放到山腳了?”
老師叔祖急的連連跺腳。
“陸吾、衡越,快帶七八個人下山去看看,看看東西還在不在!”
“是!”
太玄真人和張守靜互視一眼,沒想到情況已經糟糕到了這種地步。
他們昔年出門遊走,一路有達官貴人招待,財帛皆放在山下,由知客和接引帶回山上。當年他們走到京城,一路都未曾遇見過這樣的事情。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這些百姓變得猶如盜匪一般?
還是他們就是盜匪?
約莫片刻後,飛速前往山下的道士回了山,那些東西果然不見了,只留下幾箱子道經,引起一殿人的唏噓。
“真是……”老師叔搖了搖頭,“這些日子泰山宮遭劫,什麼都被搶了去,唯有那些書無人去動。我原本想着這些人敬畏這些天地間的道理,現在想想看,大概是因爲道經不好換錢……”
“空有寶山而不取,反倒取那些俗物,是他們有眼無珠。”張守靜冷哼了一聲,“話說回來,若是他們是搶道經之人,也不會做這種事了。”
“無妨,那些法器都有宮中將作監的印記,偷了東西的人賣出去只會給自己釀成大禍,回頭清源騎着我的馬,到山下官府去報個官,順便將你師哥們找回來。事關內造之物,官府不會輕忽的。”
太玄真人卻是一臉輕鬆。
聽到太玄真人的話,所有的弟子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又憤怒又難過的心總算是定了下來,甚至還生出幾分幸災樂禍,希望那些敲他們悶棍的傢伙拿着東西去賣最後被下獄纔好。
處理過一些瑣事後,太玄真人藉口疲累,領着張守靜就去了後殿掌教的院子,說是要休息一番。
一進了屋,太玄真人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般癱坐在椅子上,疲憊地抹了把臉。
“三四百人啊,總不能去討飯吧……”
“你不是說你有什麼辦法嗎?我還以爲你藏了私房錢!”
張守靜聽到太玄真人的話,頓時瞪大了眼睛。
“我藏私房錢幹嘛,我又不愛財!”太玄真人瞪眼,“除了皇帝賜的那些衣物,我什麼都沒留!”
哎!
呼!
這都叫什麼事!
“那你之前還說有辦法……”
張守靜也要癱倒了。
“我若不說我有辦法,那真要散夥了。師祖和師父還希望我能把你拉扯大,再壯大師門,他們對我有救命之恩,我總不能把這點基業都敗了吧!”
太玄真人眉頭又緊了幾分。
“誰要你拉扯大!”
“你就是老道拉扯大的!你是有本事,可沒老道的機變,早就宮中被砍死了!”
張守靜無力地和他鬥了幾句嘴,感覺連說話的精神都沒有了,呆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明天到底該怎麼過。
就算官府能追逃到贓物,會給他們送回來?
天知道了。
忽然間,張守靜感覺眼前一黑,莫名其妙地定神看去,發現是太玄真人腆着臉湊到了自己臉旁,有些心虛地笑着。
“怎麼了?”
張守靜被看了背後發毛,瞪着眼喊道:“你就是叫我去賣身,也賣不到幾百人的口糧!我可沒你當年那般好相貌!”
太玄真人一僵,惱羞成怒道:“你胡言亂語什麼!我是找你借東西!”
“借什麼?”
張守靜心中升起不安。
“我知道三殿下給了你一顆瑰麗的寶石,我見你偷偷拿出來把玩過。”太玄真人大概打張守靜私產的主意頗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厚着臉皮說道:“老道雖不愛財,見識卻是有的。你把那顆貓兒眼借我救個急,我有地方去拿它換錢。”
“……這是未來天子贈與我的東西,你可明白?”
張守靜沉默了一會兒,向太玄真人望去。
“這不是貓兒眼,這是三殿下對我的愛護。”
這位老道的臉上是說不出的疲憊之色。
“我知道,可是現在我們不能再求道門的地位了,我們得先度過難關,不能讓元山宗笑話。馬上就要進行敕封……”
“不是因爲他是未來的天子。”
他當自己是好友,自己卻一開始就知道他會成天子。
自己待人不誠,卻得到了那位殿下的信任和關心,原本就心中有愧。
現在……
張守靜扶着胸口,掙扎了好一會兒,終於從貼身之處掏出一個布袋,像是無法承受一般扭過頭遞給太玄真人。
“你,你拿去……”
太玄真人接過布袋,深吸了口氣,對着張守靜施以一禮。
“小師叔,泰山宗上下三百餘弟子謝過您的援手,只要老道還在一天,必定努力彌補這個錯誤,光大我泰山宗天師道的道門!”
“你走吧,我一個人安靜會兒。”
***
太玄真人帶着幾個會武的執刑道士下了山,沒幾日後,帶回來一批糧食和禦寒的牀褥等物。
派下去報官的道士們也回來了,還在半路上截下了之前準備走去報官的師兄弟。得到泰山宗掌教回山消息、準備赴京找掌教的弟子們也陸陸續續回到了山門。
果真如太玄真人所料,官府裡的人一聽說是內造之物丟失,根本不該耽誤,立刻應承下來尋找,找到後給泰山宮送去。
有了物資,又有了主心骨,加上留下來的弟子都是經歷過風雨的人了,一起都有條不紊的重建起來,反倒有了一番破而後立的景象。
也許是好人必有好報,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理,待太玄真人回到山中後,泰山附近宋州的百姓有不少竟然揪着家中的子弟,帶着他們搶下山的東西,還了回來,並登門道歉。
“栓柱子,給俺跪下!知道你們搶的是誰的地盤嗎?這位神仙就是給我們找到種子的活神仙!你居然搶他家裡!”
一臉樸實的老人拿着藤條不停地抽着子侄們,臉上帶着歉意地笑容:“天師,他們都不是壞孩子,都是被人攛掇的……村子裡的潑皮賴頭說帶這些混小子發財,他們就跟着去了,他們是蠢貨,您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聽說您和皇帝老爺還有交情?千萬別報官……”
“啊,那是我的棉褲!我的襪子!”
一個弟子衝上來,抱着自己的衣衫鞋襪滿臉不信。
“哪裡哪裡,我和皇帝陛下只是略熟,住在一處住了三年而已……”太玄真人在老人“我的天還好把他帶來了”的表情中頗有風度地摸了摸鬍子,扭頭小聲囑咐身邊的張清源。
“記下,近嶽村的潑皮賴頭。”
“恩,記下了記下了。”
“百姓記着恩德,誰說都是暴民,嗯?”張守靜撇了撇嘴,“不是有好多百姓來還東西嗎?”
“可是基本沒還什麼值錢的東西,還有,我們丟的那些金銀器都沒有了,銅器也沒人還回來,都是些雜物。”
張守靜的大師兄愁着臉。
“都不能吃啊。”
張守靜想到自己那顆貓兒眼,心中一疼,面上卻淡然地道:“你們放心,太玄師侄既然說有辦法,就不會餓到我們。”
那顆貓眼,養活他們月餘夠了。
太玄真人素來誇大慣了,張守靜卻從小是個老成的性子,聽到他的肯定,泰山宮上下才算是真正定了心。
又過了幾日,山下的百姓沒有再來送還東西的了,路邊反倒被人潑了糞尿,還有死老鼠什麼的。
這把整個泰山上的人都鬱悶的要死,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泰山宮重修山門需要人力,山上如今的人手根本不夠,原本答應了回來幫忙的百姓突然一個個都沒有了消息,即使泰山宮上捧着錢糧下山去請也請不到人。
“查到怎麼回事了嗎?”
太玄真人問起下山打探的道士。
那幾個道士猶猶豫豫,最後是在太玄真人的逼問下回答:“他們說因爲您向皇帝陛下寫信說宋州無需賑災,所以京中不批賑災的糧餉和銀子下來了,山下的人都在罵您呢!說您爲了自己的寵幸,不顧鄉親們的死活!”
“什麼?”
這下把太玄真人氣了個鼻子冒泡!
“我拼死拼活累得像狗一樣三天就從京城跑到宋州,還把信送了回去,結果我成了罪人?宋州不就塌了一些房子嗎,東西都在房子裡,扒拉出來就是了!地裡種子都沒撒下去,能有什麼損失!”
一旁的張守靜倒是想起一句話,頗爲感慨地搖了搖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古人誠不欺我。對這些人,根本不需要告訴他們爲什麼要這樣,讓他們接受就行了,根本就說不明白。就算賑災,錢糧也是到不了他們手裡的,到了真有災禍的時候,京中又無力賑撫了……”
“愚昧!人云亦云!都是這些狗官賑災無力禍水東引的奸計!”
老子日你仙人闆闆!
出身蜀中的太玄真人在心中罵起了娘。
“掌教,掌教,又又又又來人了!”
突然間,張清源滿臉惶恐地衝進了三清殿內。
“來人?來了什麼人?山下官府把我們丟的法器找到了嗎?”
太玄真人和張守靜對視一眼,站起了身子。
“不不不不是……”
“好好說話!”
“王七郎來了!那個富商王七郎來了!”
太玄真人滿頭霧水,“什麼王七郎?”
“掌教你久在京中,大概不知道。這幾年西邊新起了一支遊商,頭領人稱王七郎,專門從西域諸國販賣香料、牛馬和珍奇異寶到代國,再將我國的絲綢布匹等物販到西域去,人稱王七財神。這王家商隊也不知什麼來頭,西域各國的馬賊盜匪都不敢動他的商隊,看顧商隊的護衛也各個都是硬手,所以沒人動的,生意越做越大……”
張清源是商家出身,修道後改姓的張,天師道出家不脫世俗,他平時下山跑腿的多,又經常回家,消息靈通。
“商人?來我泰山宮幹嘛?我們現在窮的叮噹響,沒有賣東西的地方。”
太玄真人皺着眉頭,站起身。
“可他帶了好多禮物!好多好多的禮物來拜訪您!”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收益掉的厲害……求不要養肥、霸王、看盜文,通常這些就是棄文的開始啊嗚嗚嗚……快沒動力了(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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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可他帶了好多禮物!好多好多的禮物來拜訪您!”
太玄真人:(渾身一震)小的們,都出來接客!
眉清目秀的弟子們:(振臂)是!
張守靜:(面色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