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災的事情畢竟是瞞不住的,就算這個時代信息多麼的不發達,可朝中不少大官在那段時間被皇帝送回家、天不亮就有朝官出京、還有京中越來越多涌入的難民,都隱隱約約透露出一個訊息——哪裡遭災了。
代國自恵帝以來,幾乎沒有遇見過什麼大的天災,這也是爲什麼平帝時期發生那麼大的動亂,可百姓還是能活得下去的原因,哪怕政治鬥爭再殘酷,底下的百姓靠天吃飯,日子就能過。
可從成帝開始,就像是老天爺終於突然想起來下面還有一塊地很久沒遭過災一樣,先是泰山地震,而後河堤震壞、日食、地動、大旱,加上戰亂,百姓也惶惶不可天日。
即便是原本風調雨順的南方,也因爲蠻族作亂而變得人人避之不及,連天子腳下的京城都遇到了地震,許多百姓已經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纔是安全的了。
各種古怪的說法瀰漫開來,寺廟道觀的祭祀法會也越來越多,糧食幾乎在三年之內暴漲了一倍有餘,若不是皇商們竭力控制物價,還不知道會漲到多少。
蝗災的出現,徹底讓戶部的官員懵逼了。望着幾年來內憂外患而空空蕩蕩的官倉和常平倉,那些指望着秋收回來能夠滿倉的官員們,已經開始盤算着該怎麼跟皇帝和其他官員交代今年可能連祿米都發不下來的原因。
而對於即將抵達梁州的戴執來說,蝗災是一個有可能讓他走上人生巔峰的轉折,也有可能是讓他從此萬劫不復的深淵。
“大人,該啓程了。”
戴執的隨扈從驛站外進來,面帶憂色地說道:“外面天氣似乎是不太好,山那邊霧濛濛的,似是要下雨。”
“要下雨?”戴執放下手中收拾着的行囊,走到窗邊將信將疑地往外看:“鬧蝗災還會下雨?”
蝗蟲都是旱出來的,有種說法蝗蟲是旱魃的化身,蝗蟲出沒之地,絕不會下雨,戴執只是稍微愣了一會兒,便展開了笑容。
“下雨說不定是好事,一旦下雨,蝗蟲便無法進食,剛出生的小蟲被水一衝就要淹死,看來老天還是佑我百姓的。”
他心中存着喜意,連動作都快了幾分,外面天還沒大亮,就已經催促着所有官員和差吏立刻出發。
戴執從京中一路馬不停蹄過來,所帶的官員小吏皆是年輕力壯之輩,就連馬都是能扛會跑的健馬,爲的就是早一點能趕到最近的受災之地,好在所有人都明白事情的輕重緩急,趕路雖苦,也都咬牙忍着,就怕耽誤了大事。
他們身上還帶着晨露,沿着官道往北而去,果見天空中黑雲壓頂,整條官道除了他們這羣打着朝廷儀仗的官使,竟看不到一個商隊或旅人,他們便是再不通世事也察覺到了不對,一個個越走越是心頭疑惑,連縱馬的速度都慢了不少。
“起風了!好大的風!”
田匡斗篷上的帽子一下子被吹的往後倒了去,他忙不迭地用手按住,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生怕風沙迷了眼睛。
可只有風,沒有沙,伴隨着清晨的大風的,還有幾個官員充滿駭然的大叫聲。
“天啊!雲在動!雲在飛!”
“哎呀,落下去了!雲掉下來了!”
一片亂七八糟地呼喊聲,若不是直面如此情境之人絕對想象不出“雲在飛”、“雲掉下來了”是什麼意思,還以爲是哪個發了癔症的人在胡言亂語,可擡起頭看着雲端的官員們卻沒有一個覺得這句話是玩笑,反倒一個個露出了天塌地陷一般的表情。
哪裡是什麼雲,那一片片移動的,明明就是蝗蟲羣!
“爲什麼蝗蟲會過山?不是蝗蟲不過山嗎?”一個官員露出絕望的表情看着官道前方連綿不斷的夫子嶺,跪倒在地,祝禱不止。
“老天啊,千萬不要再讓蝗蟲繼續往南了?”
梁州以北難道已經沒有可吃的東西了?
“還,還有風!不見得飛的過去。”
田匡咬着牙紅着眼看着山谷間刮起來的大風,沉着聲說着。
蝗蟲起飛後,多的地方陽光透不過來,天地爲之暗色,遠遠看去便像是雲。蝗羣從山頭上飛過時,畢竟有力窮之時,等到力盡便要歇腳,於是那草地上,樹枝上都落滿了,看上去就象一座座蝗山。
蝗蟲落下時,天空就爲之一晴,正是因爲突然看得見太陽了,他們才發現那不是雲而是蝗蟲,黑壓壓地成羣結隊想要飛過山谷,到達山的另一邊去。
風的流動是人眼看不見的,可被風裹挾着的東西卻不一樣,他們眼見着山谷間的冷風忽忽的把蝗蟲吹了下來,不久後蝗蟲冒着冷風又翻了上去,這樣翻了幾次,是人都看的出是風在抵擋着不讓蝗蟲南下。
“現在快入夏了,颳得是南風,蝗蟲一時半會下不來,可要再不滅就難說了!”
戴執最後看了眼那一座座“蝗山”,臉色已經鐵青。
“我們沒時間磨蹭了,從現在開始,不到梁州絕不休息!”
如果說在京中時,和滿朝文武大臣徹夜討論如何滅蝗,就像是做着各種戰略部署的話,那麼看到了那鋪天蓋地的蝗蟲的戴執一行人,已經明白了他們將要打的是什麼仗。
進入梁州地界之後,眼見之處飛蝗遍野,他們從京中帶來的斗篷原本只是因爲早晚太涼用作保暖的,如今一到了野地裡便人人都用斗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連眼睛都恨不得合上。
明明已是初夏,禾苗茂盛之時,可他們眼見之處無一是青,田間枝頭只餘枯枝,滿眼都是光怪陸離的景色,看的人渾身雞皮疙瘩直起,不停的打着寒顫。
天空中蝗蟲們在不停地盤旋着,呼啦啦一陣飛上天去,又呼啦啦一陣飛下地來,間或在人畜之間跳躍,渾然不怕這些比自己龐然無數倍的巨/物。
“他們在幹什麼?燒蟲嗎?”
田匡看着不遠處騰起青煙的田地,心中有些寬慰。
“知道燒地去蟲,還算有些見識。”
“大人實在想的太好了。”
梁州府派來接應他們的主簿嘆了口氣:“那是在燒香禮拜,求蝗神讓它們去其他地方呢。”
“去其他地方?”
田匡面容一變,脫口而出:“去其他地方吃別人的青苗嗎?”
“啊,飛了!飛了!”
一個老農操/着當地粗噶的方言叫了起來。
“蝗神顯靈啦!”
“蝗蟲飛啦!”
“老天有眼啊!”
一羣農人看着那羣蝗蟲吃乾淨了田地中最後一絲綠意,終於盤旋着飛上了天空,遮天蔽日的而去,不但沒有惶恐不安,反倒激動的熱淚盈眶,跪地叩拜不止,大聲呼喊着“蟲王”的名字。
“他們,他們就這麼看着……”田匡似乎沒想到這些農人根本沒有一點救苗的意思,心頭猶如壓上了一塊沉重的大石。
所謂主持救災,肯定是要地方官指引、百姓輔助的,如果就他們幾個人,便是把一身血肉都飼了蝗蟲也滅不乾淨。
可現在他們親眼所見,百姓寧願求蝗蟲吃乾淨了禾苗去其他地方做害也不敢出去撲滅,那些幼蟲甚至還在田地中跳躍密密麻麻彷彿鍋中的粥米,田匡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間,怎麼吐也吐不出來,活生生要把自己憋死。
再看其他被皇帝欽點出京治蝗的官員,無一不是滿臉鐵青,甚至還有瞠目切齒似乎想要上去喝問的,被梁州府的主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好生勸慰,口中無外乎就是“鄉民愚昧,只知自保”之類的話。
“老農頑愚不識事,小不撲滅大莫追。”
戴執心情也很是不好,他以前也遊歷過大好河山,見過蝗蟲成羣,卻從未有過這麼大規模的泛濫。
如果只有一小片一小羣時,人們撲滅時反倒沒有這麼猶豫,可是人畢竟都有懼怕之心,不識字又不知相生相剋之理的普通鄉民在看了這鋪天蓋地猶如天神降罰一般的場景時,會生出無法抵擋之心也是尋常。
可祝禱着希望它們去吃掉其他地方的東西,不要留下來,就有些過了。
“我們的差事,重的很啊。”
一位戶部的曹官沉重地嘆了口氣,只覺得背後行囊裡自己抄下的《滅蝗疏》似乎像是一個笑話,心中根本沒有了自信。
梁州不是什麼富足的州縣,由於和方黨佔據的青州離得不遠,所以這幾年青州遭罪都是梁州在擦屁股,先是收容難民,後又爲前來剿賊的大軍提供糧草,原已經不堪重負,這位來接應他們的主簿年紀不大,卻已經有了老年人才有的滄桑眼神,一身皮膚黝黑粗糙,一看便知道很少“坐堂”,天天在外奔波。
他見這些京中來的“大人們”只不過看了一片田地,就已經將他們打擊的體無完膚似乎失去了信心,嘴脣翕動了幾下,欲言又止之後,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來。
前往梁州府城和順的路上,他們看到的情況越來越糟,遭到連那馬兒都是走走停停,因爲蝗蟲太多了,是不是就撲倒馬兒的眼睛上,讓馬驚上一回。
梁州尚且如此,青州如何?滄州如何?只是想想,就讓人喘不過氣來。
也許是氣氛太過沉重,也許是怕這些京中的大人物們喪失信心後徹底失去了鬥志,那看起來像是農人更勝過官員的主簿騎着馬,壯起膽子和幾位京中的官員聊起了天。
“諸位是不是覺得這蝗蟲鋪天蓋地,根本沒辦法除盡?”
他笑的很是無奈。
幾個京官唉聲嘆氣,誰也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既不說他猜的沒錯,也沒說什麼大話。
那主簿見自己起了個頭卻硬生生卡住,沒人接這話茬,只能自嘲地笑了笑,自顧自地說下去:“不瞞諸位大人,在下雖然官位低微,但自覺見多識廣,可這幾年所見所感,幾乎要把人的意志都硬生生給磋磨了去……”
“在下想,世間萬物創作之始,每一種都能夠推究出天道賦予的規則。四隻蹄走路的便不再給它翅膀,頭上生角就讓它缺少牙齒,可爲什麼蝗蟲就單單不同於其他?老天既讓它跳躍又讓它能飛,吃起東西來幾乎是寸草不生。”
他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表情。
“麒麟也許千年纔出現一次,仁獸的腳都不忍把草踏得枯死。鳳凰偶爾出現就是吉祥的徵兆,也只不過吃着竹米在梧桐樹上棲息。爲什麼那些好的鳥獸極少,害人的蝗蟲這麼多?比起鳳凰和麒麟來,蝗蟲吃掉的五穀糧食不計其數……”
“於是在下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遇見蝗災的百姓仰面哭叫着天公過分偏私,而我卻狂妄着想要知道這是爲什麼。”
他的聲音低沉,表情平靜,明明口中說着“我很狂妄”,整個人卻給人感覺沉穩的像是一潭深泉,早已經見過了水面的波瀾漣漪,如今水波不興。
王匡聽的漸漸入神,接口便問:“那你明白了什麼道理嗎?”
說完自己也是一愣。
如果他能參透這天地間的道理,豈不是和聖人無疑?他若有聖人的智慧,又如何只是在梁州做着一個引路的主簿而已?
“在下想不明白。”
這位主簿很直率地坦言。
幾位官員“啊”了一聲,顯然已經全部被他的話吸引住了,所以才如此失望。
“但在下想,蟲害也好,天災也罷,也許真的在人而不在天。就如同跳蚤蝨子會長在人的衣服上,要捕捉便一定要徹底乾淨。跳蚤和蝨子哪裡是人們喜歡的,然而人身上常常難以絕種,因爲有污垢把它們招來此地。魚和肉腐爛便要生出蛀蟲,這是人人看來都尋常的道理,從不會懷疑。所以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蝗蟲纔會出現。”
“老天是以蝗蟲的出現來提醒我們什麼。可在下愚昧,想不出到底提醒我們什麼,所以在下也就不在糾結,就留給聰明的人去想吧。”
他低了低聲音,鼓足勇氣又說道。
“但不管怎樣,知道陛下沒有放棄百姓,是比蝗神庇佑還要讓人感激涕零的事情。所以哪怕梁州已經不堪重負,刺史和縣令們都已經焦頭爛額,一聽到陛下決意除蝗,京中天使將至,依舊讓在下放下手中所有的差事,馬不停蹄的趕了過來。”
戴執若有所思,田匡滿臉激動,隨戴執一起出京的大臣們想起紫宸殿裡那位強忍着疲憊之體,說出“讓所有責罰降於朕身”的皇帝,也俱是滿臉感慨。
“在下之前問諸位,是不是覺得這蝗蟲鋪天蓋地,根本沒辦法除盡。其實在下自己都覺得,除是除不盡的。”
主簿滿臉無奈,其餘人微微一怔。
“可是要連除都沒除過,就這麼眼睜睜看着蝗蟲將人的最後一點活頭都踩在腳下,連一點骨氣都要啃食乾淨,那我們豈不是連蝗蟲都不如?”
“一隻蝗蟲獨來獨往,逃避人畜鳥獸,危害有限,可一旦聚集在一起,便形成令人生畏的‘蝗災’,成了神明一樣的存在。我們是人,數量難道會比蝗蟲更少嗎?蝗蟲能做到的事情,我們爲什麼做不到呢?拿蟲子做比方雖然有些不合適,可在下確實就是這麼想的。”
他那滿是滄桑疲累的臉上終於露出一個最真切的笑意,像是從層層的烏雲之中看到了日光一般的充滿希望。
“所以能見到諸位大人來,實在太好了。”
田匡突然鼻子一酸,自己也不明白這份壓抑從何而來。
“江主簿,敢問閣下大名?”
戴執突然停住了馬,認真地看着這個小官。
那主簿愣了愣,之後恍然大悟般回答:
“下官江令,字逢源。”
“你很好。”
戴執點了點頭。
“日後必成大器。”
“下官已經不求什麼大器啦……”
江令在馬上對戴執拱了拱手,算是謝過他的褒獎。
“下官只求天災**儘早過去,換天下一個太平,足矣。”
“會的。”
田匡握緊了拳頭,激動地身子直在顫抖。“有陛下在,必能除滅蝗害!你說的對,人豈能不如蝗蟲乎!”
“就是就是,我們可是熬了一天一夜研究怎麼滅蝗的!”
“咱們從京中千里迢迢來,不就是爲了滅蝗的嘛!”
“老天爺不叫人活了,我們偏要活給它看看!我們還沒死絕呢!”
七嘴八舌的聲音漸漸響起,隊伍裡沉悶的氣氛也算是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對蝗蟲的憎恨,以及想要實現“上能安邦侍君,下能賑災救民”之志的雄心。
“駕!”
“駕!”
一匹又一匹的駿馬撕裂了大地,頭也不回地向着北方奔跑,將一隻只蝗蟲拋之腦後、或撞入地下,碾成肉泥,猶如是對老天無聲地抗議。
每個人的耳邊,都彷彿響徹着那位少年天子不甘地怒吼,敲打着他們同樣痛心疾首的內心。
“人以谷爲命,百姓有過,在予一人。爾其有靈,但當蝕我心,無害百姓。”
“蒼天有眼,若有天神在此,請向天傳達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