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一場宮宴,最終因爲大皇子的暈倒而兵荒馬亂,如果只是劉凌出事,袁貴妃肯定是眼睛眨都不會眨一下,可劉恆出事了,她連自己剛纔準備讓劉凌幹什麼都忘了,至於什麼派人伺候劉凌、什麼王寧每年的孝敬,更是拋之於腦後,只能大聲叫喚着請孟太醫。
劉凌整個人也懵了,更懵的是他一身穢物,而大哥倒在一堆穢物裡……
“還好大哥暈了,否則看到自己所處之處,大概就要這麼死了……”
老二臉上露出“我特麼怎麼就有這麼一堆蠢貨兄弟”的表情,認命的讓身邊的侍衛將劉恆移出一片狼藉,間或還能聽到他兩句訓斥:
“就知道傻愣着,去給大哥和三哥去找替換的衣服啊!”
這種語氣和話語中的內容,很容易讓人感覺他其實是關心老大和老三的,但實際上的情況是,他不但站的遠遠的,而且還滿臉嫌惡的表情,任誰看了他的態度都會覺得他是“嘴炮黨”,感覺不到任何誠意。
他自己也所謂有沒有“誠意”。
出事之後,袁貴妃從殿上高臺下來,一路奔向“兒子”,兩邊的宮人嬪妃紛紛爲她讓路。
這是個得天獨厚的女人,高齡、喪子,不但沒見蒼老,反倒有了種帶着狠戾的氣質,糅合着她本來就有的豔麗,越發讓人望而生懼。
見到袁貴妃來了,老二和老三都隱隱往後讓了一點,袁貴妃奔到老三面前,原本想衝上前去抱住他以示關心,只是到了他身前看到那一片黃黃綠綠,動作硬生生剎住,聲音尖利地叫了起來:“脫掉他這一身髒衣服!難道還要我動手嗎!”
伴隨着她的尖叫、左右手忙腳亂的動作、二皇子越來越往後退的架勢,孟太醫帶着兩個少年踏入了凌德殿。
與劉凌交錯之時,兩人互換了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後又狀似無意地分開,可謂是天衣無縫。
所有人都圍在已經暈倒的大皇子那裡,儼然忘了剛剛噎的快死的是這位滿身酒氣的老三。劉凌也沒有什麼不適應的,抖抖手將已經髒污的外袍脫了下來,大步坐到遠遠的角落裡,落個自在。
只是沒一會兒,劉凌就覺得有些不對了……
頭暈暈的就算了,怎麼突然天旋地轉的?
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一道一道的光束,無數的光束和光怪陸離的扭曲物體重疊在一起,在劉凌的眼中,這個人現在還在這裡,下一刻就到了那邊,一眨眼又回到了原地……
難道我喝醉了?
劉凌揉了揉眼睛,擡起手掌,看見自己的手掌像是細砂一般流淌着活動着。
嗬!
劉凌嚇了一跳,連忙甩了甩頭,在仔細看去……
哪裡有什麼細砂,什麼光束?
不過是一羣胡亂走動的模糊人影罷了。
“看樣子我是真喝醉了……”
劉凌啞然失笑。
“老三啊,你酒量真的不行,才這麼點,就說自己醉了。”
劉凌身側突然傳來清亮的聲音。
擡頭望去,是和他一樣選擇站遠點看熱鬧的劉祁。
“我是第一次喝酒。”
劉凌也沒覺得這有什麼好丟人的。
“也是,父皇從未讓你跟我們去祭過天地和社廟……”
劉祁一直不明白爲什麼父皇會這麼不待見老三,雖說他從小並不出衆,但至少皮相不錯,個子在兄弟幾個之中也算是拔高的,要是好好教養,未嘗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子。
不過也幸虧他不是個合格的皇子,如今的局面已經夠麻煩的了,再來個厲害的,日子也不要過了。
“靜安宮裡沒酒,我也對酒不感興趣。”劉凌搖了搖頭。“陸博士說酒能催人肝,也能斷人腸,我可不想腸穿肚爛。”
“我也不喜歡酒……”
劉祁大概是想起了什麼,神色變得微微有些柔和。
兄弟兩人離得遠遠的,竟覺得從未有過的融洽,哪怕這種融洽是因爲劉恆出醜而引起的,可這般安靜地坐在這裡,似乎已經是很久沒有過的事情了。
***
“老大暈了?怎麼回事?”
劉未聽着手下的通報,壓低着聲音詢問。
“聽說是三皇子吃東西噎着了,二皇子幫着灌酒給他嚥下去,結果吐了過來查看的大皇子一身……”
皇帝的貼身隨侍岱山顯然覺得有些好笑,只能拼命忍着。
劉未自然知道自己這個兒子是什麼脾性,聞言瞭然地搖了搖頭:“下次這種小事,不必特別過來通報。”
“這……”
“無妨,你在一旁候着吧,叫你那幫徒子徒孫也不必這麼擔心。”
“是。”
岱山汗毛一驚,擔心這是皇帝變相地警告他不得結交皇子,只能越發小心地低着頭退到了皇帝身後。
朝宴裡請的大多是一些年高德劭卻已經不在朝堂上任職的老臣們,也有各地政績突出正等着升遷的外放官員。劉未不覺得幾個兒子弄出來的鬧劇是什麼大事,只一心和藹地和各位官員攀談,間或聊聊各地的風情和人俗,儼然一副關心各地民間疾苦的樣子。
京城裡的大臣們都還好,畢竟皇帝每年都來這一出,可外地回京來述職的官員們有許多卻不知道啊,頓時感激涕零大呼明君,回答起皇帝的提問也一個個“士爲知己者死”的模樣,將自己在任職之地施政的難處倒了個乾乾淨淨。
劉未起先還一本正經的聽着,待聽到什麼“寒門潦倒,書院凋敝”、什麼“大族侵佔良田,強行蓄水屯田”云云時,頓時也感覺到隱隱的蛋疼……
寒門潦倒,書院凋敝,那是因爲寒門學子出頭無門,鄉野間情願讓孩子去學手藝也不願他們去讀書……
但追根究底,還是權貴們希望把持着“科舉取士”的上升之路。
至於蓄水屯田,侵佔良田,這種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每年都用雷霆手段懲治一波,但治標不治本,所謂惡霸無賴都是這些大族的爪牙,砍了一波又生一波,除非徹底撕破臉,否則也是個痼疾。
宴請大臣、熱鬧歡慶的場面說這個,該說這些外放的年輕臣子們是“一腔熱血”急着出頭呢,還是當官當傻了一點都不明白人情世故?
看着有幾個郡望在這些“告狀”的官員轄管之地的元老宿臣們臉色已經隱隱有些發黑,劉未擔憂這些年輕人出了這道宮門就被料理在哪條偏僻的巷子裡,只能佯裝頭疼地拿出幾個兒子來打斷他們的“滔滔不絕”。
“朕想起來,剛剛還有人通報老大暈了過去,朕得派人再去看看……”
說罷,給了岱山一個眼色。
可憐岱山剛剛因爲這個被敲打,皇帝眼睛一眨又變了主意,岱山只能在心中暗歎一聲伴君如伴虎,乖乖地出去吩咐。
這原本只是劉未的託詞,但也許是他之前過於和藹放大了不少朝臣的膽子,再加上已經酒過三巡都喝的有些薰染,竟有膽肥的官員居然就在席間站了起來,直言上諫。
“陛下,既然說到幾位皇子的事情,臣也要說上幾句。我代國皇子人數稀少,僅有三位,陛下應雨露均沾,多多留下後嗣纔是!陛下雖春秋鼎盛,但儲君事關社稷,不可長期空懸。大皇子已有十五歲了,一沒有成婚,二沒有就藩,若說陛下有意讓大皇子爲儲,也該早作考慮。二皇子與大皇子只差一歲,兩位殿下比鄰而居,明爭暗鬥……”
說話的是御史臺的御史中丞。
“放肆!你竟敢窺探禁中之事!”
劉未臉色黑的不能更黑,一聲疾喝立刻脫口而出。
“陛下,若說貴妃獨佔聖眷是陛下的家事,臣等不敢贅言,那儲君之事卻攸關國體,算不得什麼家事。自古儲君穩,則江山穩,儲君懸,則江山亂,陛下難道要將三位皇子困在宮中直到成年嗎?那豈不是代國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怪事!陛下若繼續執迷不悟,那先帝之亂就在眼前……啊!”
乓!
劉未手中的琉璃杯被他擲了出去。
正在皇帝席下痛陳利弊的御史中丞只覺得風聲撲面,還未反應過來就額頭一涼,接着又熱又冷的東西混合着流了滿面,額頭上也是劇痛,忍不住痛呼出聲,又驚又懼地摸了把額頭……
全是血。
“這裡是舉行宴會、觀看樂舞的含元殿,不是聽政的宣政殿!”劉未即使盛怒,也沒有站起身子,只是瞪着眼睛,眼中的厲色猶如實質一般向御史中丞射了過去。
這御史中丞在御史臺中資歷最老,只是因爲過於剛直,所以一直得罪了不少人,原本最該勝任御史大夫位置的他,到了四十多歲依然還幹着御史中丞。
他此前就喝了不少酒,如今酒氣上頭,再聽到皇帝不但不允許他直諫,反倒出手傷人,頓時倔勁上來,大怒道:“臣從未聽過天子接受諫言還分什麼地方!天子設公卿大臣,難道不是爲了匤正錯誤難道是專作阿諛奉承的嗎?臣既在其位,總不能只顧個人安危,見錯不說,使皇帝陷於不義之地!”
劉未見他執迷不悟,抓着龍案的手掌都隱隱生疼,恨不得直接召進外面的武衛將他給拖出去。
有些和御史中丞關係還不錯的大臣看情況不好,連忙離席上前拉他回去,給皇帝和他一個臺階,結果這位中丞見皇帝毫無反省地樣子,更加氣憤,在殿上就這麼大叫了起來:
“陛下當效仿高祖,平衡後宮前朝,盡心撫育皇子,就算不能著《帝範》千古流芳,至少能保證儲君是才德兼備、足以獨當一面之人,陛下怎能一意孤行,將皇子們視作無物!這簡直是罔顧人倫!”
“李中丞,你實在是太過放肆了!就算你是御史中丞,也不得對陛下如此無禮!”方孝庭忍不住站起身,左右看了看,連連叫道:“殿中侍衛在哪兒!還不把喝醉了的李中丞‘請’下去!”
許多大臣紛紛鬆了口氣,劉未沒有阻止,幾位高大健壯的殿中侍衛立刻欺身上前,想要將御史中丞架出去。
“方尚書不必爲我找臺階!”
面對周圍衝上來的侍衛,李中丞長袖一抖,整理衣冠,衆人還以爲他要自己走出去,誰料他正完衣冠,突然腳下發力,身體猛地前驅衝到了皇帝面前!
劉未曾經歷過魏國公夫人行刺之事,對這種事已經不慌不亂,隨手扯了個侍酒的宮女就擋在身前,旁邊皇帝的近身侍衛紛紛拔刀,眼見着這位御史中丞就要刀劍加身,卻見他將頭一低,一頭碰在龍案之上!
皇帝宴飲所用的龍案乃是玉石所雕,何其堅固?只聽得一聲悶響,那紅的白的濺出老遠,御史中丞鬚髮皆張,臉上卻還帶着“雖死猶榮”的笑容,眼睛瞪得老大,軟倒在龍案之前。
到了這般地步,劉未哪裡還能坐得住了,站起身子直衝到李中丞的身前,抓住他的手滿臉駭然。
“儲君……皇子……”
御史中丞口中吐出幾個不清楚的字句,再也沒有了聲息。
劉未深吸一口氣,重新站起身子,目光如電般射向方孝庭,方孝庭臉上還是一副憐憫的表情,待發現皇帝看了過來,連忙低下頭微微躬身,避開了劉未的眼光。
“命人將御史中丞李源擡下去,此人直諫而死,理應厚葬。”劉未沉着臉有條不紊地安排着接下來的事情:“着太常寺官員進宮,議定李源的諡號和喪葬之事,其餘諸人,即刻離開宮中……”
他沒想到事情居然會發展到這樣,心中更是一陣挫敗,只死死地看着李源的屍體,冷聲命令:
“散宴!”
“是,陛下!”
“陛下請保重龍體……”
好好的宴席吃成這樣,後面大皇子要知道自己暈過去能牽出這麼樁事來,恐怕又要再暈一次。
待人都離開的差不多了,劉未召了身邊一個侍衛,讓他去請剛剛離開的沈國公回來。
他今日在麟德殿匆匆忙忙就走了,不僅僅是因爲外朝還有許多大臣等着他主持宴飲,而是在等一位老臣打探來的消息。
沈國公戴勝一脈是開國國公,一直深受君恩,只可惜從第三代起,子孫多爲紈絝子弟,大多不成器,在吃喝玩樂一道上門門皆精,什麼文韜武略,是說起來人人都搖頭。
正因爲如此,雖然沈國公滿門勳貴,但歷經幾代在朝堂上也沒見過幾位站的住腳的,子弟們一級級降襲下去,也都快不入流了,唯有嫡脈還頂着國公之爵。
但世間的事情有得必有失,也是因爲沈國公一家都是昏昏碌碌的庸人,每次宮變、政變,這家人倒是沒出過什麼大麻煩,加上人脈頗好,親友也願意伸出援手,竟成爲代國爲數不多地一直到現在也還鼎立着的國公之府。
劉未找這任的沈國公戴勇來不是爲了別的,而是相傳沈國公府裡藏着一卷高祖的立像,這幅立像作爲家廟中主祭的神像一直承受香火,外人從未見過。
這幅畫像乃是當年的畫聖丹青子爲高祖親繪,後來由高祖親自賜給沈國公戴勝,沈國公一脈皆將此畫像視爲珍寶,非沈國公家中嫡系,不得入家廟參拜此像。
可以說,這世上除了劉未,任何人想要將這幅畫像請出戴家的家廟,那都是癡心妄想。
侍衛很快就把跑的滿頭是汗的戴勇請進了殿中,這位身材矮小的沈國公身後還掛着個小皮囊,入了殿中侍衛們先讓他在門口開了皮囊、取出一個小筒,又從筒裡倒出一副畫來,直到把畫卷全部展開確定沒有任何武器,纔對他放行。
那邊劉未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還沒等到畫卷完全展開就已經幾個箭步上前,劈手奪過了畫卷。
這一天就沒什麼好事,劉未已經迫不及待的等着有什麼好消息振奮精神,那戴勇是個出了名的老實人,見家傳的寶像被皇帝這麼粗魯地搶了過去,頓時也顧不上劉未是皇帝了,疼惜地大叫:“陛下,你輕點!輕點啊!哎喲,這樣臣受不住!受不住啊!”
劉未哪裡管戴勇叫什麼,將那畫像一展,一副栩栩如生的神仙畫像就顯現在了他的眼前。
說起這幅畫像,其實是代國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
丹青子擅長畫人物,尤其是峨冠博帶的仙人形象,高祖三十歲後尋仙,一直想要讓丹青子畫一張肖像,只是丹青子乃是前朝公主之子,刻意躲避高祖的尋訪不願進京,又喜歡遊歷名山大川,高祖遍尋不得,最終只能嘆息無緣。
開國功臣戴勝也擅長畫人物,瞭解到高祖的遺憾後,故意找人將“戴勝畫人天下第一”的名頭傳遍天下,最終用激將法激的丹青子來京中“切磋畫技”,並且以神仙爲題,在道觀中比試。
戴勝是個有德有智之人,丹青子入京後,他請了高祖微服出訪,喬裝成道人,假裝要在道觀裡隨便抓個道士,卻指定了高祖爲作畫對象。
丹青子自然不明真相,但畫神仙和畫鬼怪不同,首先就要人物原型樣貌出衆,高祖身長八尺,相貌堂堂,哪怕穿着道袍也難掩不凡之氣,丹青子要找原型當然願意高祖那樣的,而不是隨便什麼道人,見了高祖立刻就滿是靈感,根本不用催促,立刻潑墨揮毫,成就了一副傳世名作。
戴勝雖然擅長畫人物,但他陷身於俗務之中,出身也並不優越,畫神仙這種題材,自然比不上出身豪門大族之家、一生沉浸於“畫之一道”,已然入聖的丹青子,更何況他也不是真的來奪什麼天下第一的。
這場比試,自然是以丹青子取勝。
高祖一見畫中的自己騰雲駕霧,佩劍服玉,手持瓊玉之芳,禮容極爲恭肅,當即就一喜。再見畫中的自己身前有鐘鼓、竽瑟、歌唱、舞蹈之人紛紛祭祀,靈巫豔裝,蕙蘭遍佈,即使只是畫卷,也覺得香飄滿堂,更是連聲呼“絕”。
戴勝畫的是高祖飛渡昇天之景,可謂是中規中矩,不過因爲這是高祖心心念唸的心願,雖中規中矩,也算是討人喜歡,也不失爲一幅佳作。
但這意境和技巧,無論怎麼比,高下立判。
戴勝輸了也不惱怒,高祖更是心中欣然,這時候丹青子突然屈身跪拜,以下臣叩拜皇帝之禮對身着道士打扮的高祖三跪九叩,頓時驚駭了諸人。
原來高祖身爲開國皇帝,渾身氣勢不同於一般,畫神仙當然畫不成散仙,但凡在任何一道上超凡入聖之人,在見識上都有不凡之處,這丹青子在捉摸高祖神韻之時察覺此人絕非普通道人,心中便隱約有了些猜測。
世上能讓戴勝這般張羅,不惜自壞名聲的,也只有那位皇帝了。
丹青子對政治毫無野心,否則也不會出身尊貴卻雲遊四方,但他一方面不願爲自己和家族惹禍,一方面來高祖的氣質確實適合帝君這樣的人物,便畫了先楚神話中統御天地的天君形象,其神名曰“東皇太一”。
畫完之後,又立刻乾脆地以俯首稱臣之禮敬拜,告知皇帝劉志自己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而且並非因爲不願稱臣而數次推脫,實在是怕陷入俗世俗務之中,不能繼續鑽研於畫之一道,這纔不願入京。
這世上的人,只要是聽到別人說“你天生與衆不同,我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樣的話的,沒有一個會不高興,高祖也不例外,不但沒有怪罪丹青子幾次刻意避開他的使臣,反倒賜下重賞,也沒有強迫他入宮擔當宮廷供奉。
戴勝算計了丹青子一把,也十分有風度地施禮求情,將高祖求才若渴、只是隱士們品行高潔,不願入世,不得不出此下策的爲難說的十分懇切。
丹青子見皇帝並沒有強迫他留在京裡已經是十分高興,又得到允許可以入宮隨意學習宮中藏畫,當然是欣然接受了他的道歉,並且在後來和戴勝已畫爲友,成了莫逆之交。
只是丹青子這一副“東皇太一圖”後自稱再無超越的可能,從此不再畫神仙像,而是改爲畫精怪山鬼之流,從此丹青子的“神仙圖”在這幅“東皇太一圖”後已成絕響,後來丹青子的“神仙圖”也就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神作。
當時百廢俱興,人才凋敝,許多前朝的官員和傑出之士礙於自己曾經的過往不敢出仕,哪怕朝廷數次下“招賢令”也不願出山。
但這件事名傳天下後,各方有所顧慮的人才紛紛接受了招賢令,高祖人才捉襟見肘的困局才慢慢好轉起來。
後來,喜好雲遊的丹青子在一次登山的過程中失足墜崖,屍骨無存,在京中的戴勝得知消息後嘔血不止,大病一場,半年不能離牀。
高祖心中知道戴勝失了丹青子,就猶如俞伯牙失了子期一般,遂長嘆一番後,將宮中收藏着的“東皇太一圖”賜給了戴勝,以解他心中之悲慼。
從此供奉皇帝御像的延英殿裡掛着的就是戴勝的那副“昇仙圖”,而不是丹青子的那副“東皇太一圖”,雖然戴勝遠不及丹青子畫技高超,但高祖對戴勝的關心愛護之情,可謂是讓人動容。
先帝宮變之時,延英殿裡不知爲何着了火,從高祖到恵帝的畫像、以及那麼多名臣良將的隨像全部被付之一炬,無人再知高祖和其他列祖列宗的真容,就連劉未自己,都已經記不起先帝是什麼樣子。
如今劉未將這畫像一打開,頓時覺得眼前一亮。他出身尊貴,從小就見識過了不少好東西,丹青子的真跡宮中也有留存,自然是一眼就看出這絕對是丹青子的手稿。
其畫歷經戴家六代,卻依舊保存的極好,畫面上的撫劍神仙不怒而威,見到人間祥和平靜,眼神中還隱隱露出喜悅之意,加之畫面中靈巫隨神各個不凡,越發襯得這位東皇太一卓然不羣。
最主要的是,這位以高祖爲原型的東皇太一劍眉星目,五官深邃,身材高過身後的隨神們大半個頭去,顯然不是一位文弱神仙。
劉未仔細端詳,越看越覺得太一眼熟。
他之前就聽宮中曾打理過延英殿的老宮人隱約傳出過,說是三皇子的長相有些像高祖的畫像,只是這些只是私下的竊竊私語,若不是岱山當成閒話說給他聽解悶,他根本就不會知曉。
劉未心中一直有着心結,當年四皇子被宮人傳聞肖似先帝,他便恨不得立刻將這個兒子拱上御座,如今這畫像裡的人和劉凌的眉目其實只有五分相像,可劉未心中也把它看成了九分。
尤其是那眼睛……
丹青子畫人最傳神的就是眼睛,劉凌的眼睛和這眼睛相比,足足像了八成!
“陛下!陛下!您別捏,別捏啊!”
見劉未激動的將畫像的軸捏的嘎嘎響,戴勇在一旁痛苦的哀嚎,這聲慘叫終於驚醒了劉未。
“這畫像很好,朕留下了。”
劉未霸道地一揮手,就這麼下了決定。
“啊?什麼?陛下!這是臣家傳的畫像,是高祖當年賜下的啊!臣若失了這畫像,怎有顏面去見列祖列宗……”
戴勇痛哭流涕地跪地號角,甚至沒有形象地左右亂抖,顯然是極爲不願。
劉未心中高興,見戴勇御前失儀反倒覺得他是個真性情的人,不由得語氣輕快地開口道:“怎麼?你不願意?也是,朕這樣未免有些奪人所好,我記得你那小兒子已經成年許久了,身上還沒個正經的官位,鴻臚寺缺個主簿之位,就讓他去頂了吧。”
“嗚嗚嗚,臣的小兒子不學無術,當不得如此重要的職位,陛下請勿如此厚待臣的兒子,那真就是個廢物,當了主簿也要丟臣家中的名聲,求陛下收回旨意!”
一個主簿就要我家的畫?不幹!
‘你家還有什麼名聲!吃喝玩樂的名聲嗎?’
劉未頭疼地看着戴勇一邊哭一邊在地上用臉蹭地,頓時覺得腳下都黏答答了起來,摸了摸下巴後沉吟着說:“朕記得你好土木山石,京郊有一處園子,朕嫌它實在太小,不過園中有溫泉數處,又養着珍禽異獸,不如就把這處皇莊賜給愛卿,如何?”
“嗚嗚嗚嗚,如是這樣,那別人更要說臣賣畫求財了……”
一個破園子,我家也不知道有多少!
劉未嘆了口氣,想了想也沒什麼更能拿得出手的東西,索性咬了咬牙:
“今年直入金殿殿試的名額,好像還有兩個沒有賜下,原本是準備留着給功臣舉薦所用,你既然不要園子,也不要爲家中子弟謀取前程,就把這兩個名額拿去吧。無論是做做人情,還是攀個交情,都是極好的。就算都不需要,你家小兒子不成器,總還有幾個成器的子弟吧?”
陸博士真是料事如神!
戴勇心中一喜,頓時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眼淚也止住了,立刻就地一滾,忙不迭地叩地謝恩。
“你這無賴……”
劉未哭笑不得,只覺得沈國公戴勝一世英名,留下這麼一堆子孫,實在氣的在墓裡都要站起來。
戴家那麼多草包,就算有了殿試的資格,也是要被刷下去的,只能上來走個過場,還不如拿個園子,或是乾脆給小兒子謀個出身,省的一把年紀了連媳婦都討不到。
不過草包總比包藏禍心好,想起方孝庭,還有那明顯被人利用着死諫了的李源,劉未的眼神又冷峻了起來。
戴勇立刻後背一涼,臉上卻露出一副“哎喲我家的畫兒啊你讓我多看一眼吧”的表情,眼睛不停地掃過那副神仙圖,讓劉未也不由得捏緊了手中的畫軸,就怕戴勇突然一下子改變了主意,什麼都不要了撒潑打滾要自己的畫。
高祖和戴勝那是君臣相惜,若到了他這裡就變成君奪臣愛,傳出去他纔是無顏見地下的列祖列宗。
想到自己的三子和四子,劉未心中鬆快,再見戴勇那眯眯眼都覺得可愛起來,正準備讓戴勇趕快走別老盯着他手中的畫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又開了口說道:“聽說你家老大的長子,又氣跑了幾個先生?”
說到這個,戴勇心中一涼,連忙露出“家門不幸”地表情,滿臉傷心:“臣的長子本來就沒個正經,臣的大孫子也是從小愚鈍,學什麼都學不會,先生現在都不敢上門啦!”
“正好,朕那老三開過年就要去東宮了,身邊一個伴讀都沒有,他一直沒有正經上過學,估計也要從頭學起,找個聰明的伴讀倒要讓他不自在,你那大孫子今年已經十三,和他年紀相仿,就進宮爲他做個伴讀吧,許他五日回家休沐一次。”
劉未說話的口氣不是在商量,而是下命令。
戴勇的長子戴執沒官沒職,戴勇這身板看起來再當二十年沈國公不成問題,他沒官職,又等不到繼承爵位,一天到晚就帶着夫人遊山玩水,留下三個孩子在家中替他“盡孝”,這大孫子盡孝沒盡到,反正全給京裡的人“盡笑”了。
這樣的孩子給劉凌當伴讀,既不眨眼,也不會給劉凌樹敵,而且教學相長,說不定也能有些促進。
劉未想的周到,那戴勇卻是一臉無奈,就差沒有哭天搶地了。
“陛下,陛下,臣的家訓,不得結交皇子啊!陛下!”
“這不是你主動結交,是朕給你家孫子一個機會聆聽聖賢之道。你就當是恩賜吧。”
他越不願意,劉未越覺得他自己的選擇正確。
“宮中的先生都是大儒和有德之士,你那孫子總不會也敢那麼放肆吧!他日後說不得就是繼承國公之位的人,怎麼能如此不學無術?就算戴公你,當年的學識也是人人稱讚的!”
“陛下您就別笑話臣了,若不是臣大哥逃婚跑了個沒影,氣的家父將他除了位,哪裡輪到臣襲爵……”
戴勇的臉紅到了脖子,顯然劉未昧着良心說他學識人人稱讚連他自己都受不住。
劉未又被他逗得發笑,揮了揮手,立刻讓他下去,顯然不想聽他多提了。
戴勇期期艾艾,見劉未一臉不耐煩,只能滿臉頹喪無奈地離開了殿中。
劉未最喜歡大臣在他面前一籌莫展、予取予求的樣子,直到戴勇離了殿,依舊手中撫着畫卷,面帶微笑。
嗯,戴勇這般有趣,以前他怎麼沒發現?怪就怪他身上只有個虛職,不愛上朝,又不願往他身前湊……
以後經常召他入宮聊聊,說不定能排解排解。
唔,長得那般矮,看着也比其他人順眼些。
***
這邊被趕出殿外的戴勇滿臉難過的拖着步子走了老遠,沿途走過的宮人和侍衛都滿臉不解,似乎不明白這個出了名的“寬心人”爲什麼會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難不成是被皇帝訓斥了?
他垂頭喪氣地召來自己候在外面的隨侍,低聲吩咐:“去看看夫人那邊好了沒有,我已經準備出宮了,去後面求見下掌事的內侍,讓夫人速速過來東內這邊,我們一起回府。”
外命婦大部分是不會單獨出宮的,畢竟有許多年紀很大了,她們一般跟着在前朝的丈夫或兒子一起回宮,外間宴會沒散時,都有等待回去的單獨閣間,有熱水炭火,也有小食可以享用。
前面的宴會因爲死諫的事情不歡而散,其他的大臣肯定都領着家中的誥命在宮門外匯合着回去了,唯有戴勇被留了下來,那沈國公夫人一直沒有消息,自然是不願出宮在冰冷的馬車裡枯等,必定在凌德殿外殿某處閣間裡候着。
那侍從腿腳輕快,連忙扯上一個認識路的宦官,飛速前去傳話。
消息很快就傳到了麟德殿那邊,畢竟沈國公夫人已經等得許久了,麟德殿裡現在也是亂成一片,裡外伺候的宮人們也很爲難。
沈國公夫人這邊得到了消息,確認了一遍:“你確定是東內那邊?”
麟德殿掌事的宦官點了點頭:“夫人家中的家人是這麼傳話的。”
沈國公夫人也不多言,起身就要出去,旁邊伺候的宮人們連忙跟上,送這位國公夫人離開。
離開閣間時,一個身材圓胖的宦官冒冒失失地衝過走廊,驚擾了沈國公夫人,那掌事的宦官正要發火訓斥,一看是在袁貴妃面前還算說的上話的王寧,頓時就有些爲難地看向沈國公夫人……
“無妨,他恐怕也不是故意的。”
“是是是,謝沈國公夫人寬宏大量,奴婢伺候的殿下聽說是噎着了,奴婢正要去瞧瞧!”
這焦急倒不是裝出來的,他先聽到劉凌噎着的時候嚇得半死,無奈沈國公夫人還沒出來,他也不敢隨便離開附近,如今見她出來,立刻就跑。
“噎着了?那以後可要小心點。凡事都不能太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沈國公夫人矜持地頷了頷首,飄然而去。
“還不快走!”
掌事宦官瞪眼。
“是是是!”
王寧擦着汗連忙離開,待走出許遠後,手中已然多了張紙條。
上面用果醬寫着——
“大事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