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下她,她不是兇手!”
姚霽剛剛從李七娘那裡出來,一進殿就看見有個姑娘“以死明志”,頓時對着劉凌大叫了一聲。
即使姚霽不叫,劉凌也不會眼睜睜看着那女孩就這麼撞死在自己面前,學武之人無論是反應速度還是五感都大大優於常人,江鳳娘幾乎是剛起步的時候,劉凌已經準備出手了。
但劉凌會武的事情可謂是他最大的殺手鐗,宮中內外總共也沒有幾個人知道,一旦他出了手,在場這麼多閨秀和家中關係千絲萬縷,少不得就會透露出去。
蕭逸曾經反覆叮囑過他不要讓太多人知道他會武的事情,是爲了預防有人刺殺時可以出人意料,沒人會把深宮裡長大的不得寵皇子和武藝高強的江湖人聯繫起來,劉凌上次燈節遇刺能逃出生天,也全靠這個。
只是一個呼吸之間,劉凌就做出了決定——救人可以,但是卻不能明目張膽的救。
劉凌眼睛餘光往身邊一瞟,便看到了已經傻愣在那裡的戴良,當下腳下運起內力,擡起腳就悄悄往戴良的下盤一踢!
戴良正在心中震撼這姑娘怎麼就想不開了,突然腿彎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跌了出去,踉踉蹌蹌地往下一倒。
江鳳娘原本就不是做戲,奔的既快又心無旁騖,他這一倒不要緊,江鳳娘想過會有人攔她、有人拽她,也想過也許會沒有人管她,就是沒想到半路上會伸出來一根“人棍”絆倒她。
戴良斜着跌倒在地,摔了個暈頭轉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聽到一聲女子的尖叫,同時眼前一片黑影,什麼東西黑壓壓地罩了下來,腳下也一陣劇痛,似是什麼人踩到了他的腳踝。
他有幾手三腳貓的功夫,怕壓下來的東西撞破頭臉,伸手就要去擋,觸手卻柔軟至極……
什麼東西這麼軟?
戴良下意識的捏了捏。
“啊啊啊啊啊!”
這一捏不要緊,女子的尖叫聲更加劇烈,幾乎要衝破戴良的耳膜。
“搞什麼鬼!”
戴良被尖叫聲嚇得一哆嗦,那手馬上收了回來捂耳朵。他手一收回來,原本撐着的重物向他壓了下來,戴良感受到人體的溫度,鼻端又聞到一陣如蘭似麝的香氣,這才明白壓下來的是什麼東西,立刻如同見了鬼一般也尖叫了起來。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兩人都在放聲尖叫,一邊尖叫着一邊滾做一團,那場面實在太過滑稽,明明剛剛還是“以死明志”的剛烈場景,剎那間就猶如一場鬧劇,引得殿中人嘴角開始不停扯動。
江鳳娘當時腦子就一片空白了,除了尖叫實在想不到其他,戴良畢竟是男人,嚇了一跳之後慢慢回過神,扶起江鳳孃的肩膀,整個人如同石化一般僵硬在那裡。
什麼情況?好像剛剛腿軟了一下就飛出去了?
“你怎麼不讓我死了!”
江鳳娘又羞又氣又恨,眼淚奪眶而出。
那麼多人看見他,看見他……
江鳳娘跌跌撞撞從戴良身上站起身,環顧四周,眼看着人人都帶着笑意,有幾個女孩還露出鄙夷的神情,當下臉上一燒,一咬牙,繼續向着近在眼前的柱子栽了過去!
可這個時候已經不是剛剛不提防之時。
“素華!”
隨着劉凌一聲輕喝,一道銀練如月光般傾瀉而出,裹住了江鳳孃的腰肢往後一抖,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無意,恰恰又把江鳳娘拋到了戴良的身前。
可憐戴良腳踝被江鳳娘踩了一下,疼到站不直身子,好不容易爬了起來,又見眼前一黑,還沒來得及反應,兩人又撞做一堆,含恨帶怯地倒了下去。
這下子所有人實在是忍不住了,鬨然大笑,就連戴良臉皮一直很厚的人都被笑的面紅耳赤,更不用說江鳳娘。
戴良本質上還是個好小夥兒,見江鳳娘露在外面的脖子和耳根紅的都能滴出血來,結結巴巴說:“你你莫氣,她們笑的是我,不是你,是我笨手笨腳,三番兩次擋了你的路。”
“你一定是故意的……”
江鳳娘擡起頭,原本清麗秀美的臉上已經是淚痕滿布,“你一定是故意的……”
“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那個……”
“不是故意的,哪裡能三番五次倒在我身前,還那麼準!”
江鳳娘咬牙切齒。
“你一定是知道我爲難過你堂姐,故意害我!”
“我,我我這是……”
戴良百口莫辯,不知道自己一片好心怎麼成了驢肝肺,加之之前剛剛在衆目睽睽之下誤碰了女孩柔軟之處,越發像是做賊心虛,只能一個勁地“這這這這這”個沒完,一點都沒有其祖父、父親的聰明勁兒。
“咳咳,好了戴良,你還要把人家抱到什麼時候!”
劉凌假嗽了一聲,揉了揉鼻子。
他出腳的時候也沒想到事態這樣發展,他原本想着只要阻一阻江鳳娘自盡的勢頭,之後再由扮作普通宮人的素華救下便可,誰能想到這般陰差陽錯?
江鳳娘受到這般接二連三的打擊,真是死在當場的心思都有,她既然存了死志,渾身上下便充斥着一種“殉道”一般的氛圍,連眼睛裡都是讓人膽寒的決絕神情,別人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戴良卻是看的清清楚楚,哪裡敢放手?
他心中有些惋惜這姑娘一條道兒非要走到黑,竟不知怎麼搖了搖頭,第一次忤逆了劉凌的話。
“我,我不放!不,不是,我不能放!不是我不能,我,我放不得啊陛下!”
戴良一急說話就顛三倒四,此番更是如此。
殿中其他人看笑話看的夠了,聽他這般說話,還以爲他看上了江家姑娘,一個個露出看好戲的表情。
只有盧婉寧和其他幾個平日裡和江鳳娘有些交情的女子皺着眉頭,其中一人朗聲道:“她是選秀之女,豈可讓你一直這麼攬着!快快放手!”
“啊!”
戴良左右爲難,低聲說:“我放手,你別……”
他正準備說“你別自盡了”,就見得江鳳娘冷冷一笑,微微輕啓朱脣……
那一刻,戴良福至心靈,眼見着江鳳娘潔白的皓齒下方露出一小截殷紅的舌尖,立刻不管不顧地把自己的手指硬生生塞進了她的嘴巴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這是出門沒有看黃曆啊啊啊啊啊!”
江鳳娘閉眼使勁一咬,舌頭上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道來,可明明又有一種鐵鏽般氣味的液體充斥口中……
鐵鏽氣味?
江鳳娘動了動牙齒,輕輕一叩。
“啊啊啊啊啊姑奶奶你別再咬了,我那是手!手啊啊啊啊!”
戴良不敢把手指抽出來,又疼的緊,另一隻手立刻沒出息地向着劉凌的方向伸出。
“陛下救命啊啊啊!陛下我這手指還有用呢!”
沒娶媳婦兒之前,這可是他的媳婦兒啊!
“這都叫什麼事!”
劉凌呼了口氣,又好氣又好笑。
“成何體統!讓他們安靜下來!”
“是!”
帶着笑意的女人應聲出手,又見銀光閃過,那一道素綢猶如長了眼睛一般向着江鳳娘腦後襲去,只見銀索前端輕輕往江鳳娘腦後一點,江鳳娘身子突然一震,就這麼軟綿綿地癱了下去。
她被點了睡穴,既不能自殺,也咬不了人了。
汀芳殿里居住的大多是名門閨秀,就算有將門出身的,那見識的也多是沙場上的功夫,哪裡見過這樣鬼神莫測的武林功夫?更別說點穴了。
當下有人以爲劉凌已經下令讓人殺了江鳳娘,吸氣聲、尖叫聲、驚嚇到牙齒打架的咯咯咯聲接連發出,越發將這氣氛引得讓人頭皮發麻。
戴良卻沒想這麼多,他是見過素華的本事的。
他見江鳳娘整個身子向自己軟倒下去,手足無措地用左手將她一攬,而隨着她鬆口,戴良在她口中的手指似乎觸到了什麼,軟軟的,熱熱的,溼溼的,輕輕地抵着他,讓他的指尖一陣酥麻……
幾乎是呼吸之間戴良就明白了那是什麼,手指像觸了電一般猛然抽回,心跳的快要蹦出來。
沒人明白他爲什麼突然臉紅,也沒人知道他爲什麼不那麼痛苦地想要把江鳳娘拋出去了,只有他自己。
直到素華接了聖諭去接戴良手中暈倒的江鳳娘,見戴良這呆樣不由得發出一陣若有若無的輕笑聲,那笑聲才讓戴良如夢初醒一般,四腳並用地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劉凌身邊。
“陛下,你真是害死我啦!”
戴良苦笑着抹了把臉,卻忘了手中的手指正在出血,這一抹,立刻將自己的臉抹成了張猙獰的血臉。
戴家所在的沈國公府能夠一直存在,絕不是靠着開國國公那些餘恩,至少幾任國公在“揣測君意”上都有着非凡的本事,即使這戴良看起來廢材一個,可也是深得劉凌信任,不但留他在身邊差遣,還費心讓大儒教導他,讓他可以聽政,如果只是個傻子,又如何得到皇帝如此的信任。
會不會是扮豬吃老虎,其實他厲害的緊?他這麼一番插科打諢,江鳳娘自是不必死了,皇帝也不用背上一個“逼死”官宦之女的名聲。
幾個女孩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向戴良看去,卻只看到一張血糊糊的臉,頓時駭了一跳。
幾個女孩們見他這幅可怕的模樣,一個個忙不迭地轉過頭去,心中有什麼想法,看着那張臉都想不下去了。
真是狡猾!
他一定是“扮豬吃老虎”,一定是!
…
且不管女孩子們想些什麼,劉凌見沒鬧出人命,也算是鬆了口氣。
這時候姚霽已經走到了他身邊,看着他旁邊的戴良一副好笑的表情,待扭頭看向劉凌時,眼神已經變成了探究。
古人有很多東西是不及未來之人的,但有一樣東西,她在自己的時代聞所未聞。可如今她已經見了好幾次了,無論是劉凌快的肉眼都看不清的那一腳,還是後來那中年宮人手中射出的白色綢帶,都讓她難以抑制心中的激動。
“劉凌,你是不是會武功?是不是有內力,能飛檐走壁?”
姚霽只在文學作品和影像作品中見過這種東西,但她到了古代當“導遊”之後也沒見過幾次什麼武功,縮骨功和易容術倒是見過一次,對這個越發有興趣。
劉凌沒想到姚霽會對這個好奇,他不能在這麼多人面前自言自語,只能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
姚霽眼睛頓時一亮。
“太好了,日後有機會你要給我說說武功的事!對了,那兇手是……”
她正準備和劉凌說兇手是誰,殿中卻傳來一句帶着遲疑地質問。
“江姐姐一心尋死以證清白,恐怕不是兇手,那兇手莫非是當時也不在場的戴姐姐不成?”
這話一出,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向着戴盈盈的方向看去。
薛棣和沈國公府有舊交,也曾見過這位少女幾回,印象中是非常守禮安靜的女孩,聞言眉頭一蹙,向着提出質問的姑娘看去。
這女孩是宋州刺史的幼女,家中也是侯爵府出身,長得倒是漂亮的緊,只是下巴過於尖銳,看起來有一股刻薄之氣。
所以說相由心生,這時候說這種話,是要再逼死一個人啊……
薛棣在場的時候,戴盈盈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如今又多了一個劉凌。
她自覺自己這樣不太好,可她這春心卻是自己沒辦法控制的,只能一邊痛苦自己居然“三心二意”,一邊期冀着兩個男人都能關注到她。
她要的可不是這種關注!
戴盈盈見到江鳳娘被人懷疑時心中還有些慶幸,因爲她那日確實不在隨侍的宮女身邊,也沒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如今怕什麼來什麼,怎麼都繞不過去的坎兒就這麼過來了。
“我,我我沒有……”
戴盈盈心中一慌,臉色頓時煞白。
“我那時候見了一個人,她可以作證的!”
“咦?”
“她私下能見誰?”
“誰?誰那時候不在的?她不會說她也和盧婉寧在一起吧!”
一時間,竊竊私語聲不絕與耳。
戴盈盈越聽越是害怕,尤其劉凌突然以一種又是失望又是痛惜的表情向着她們看了過來,讓她心中慌亂不已,她看了看劉凌,又看了看劉凌身邊一言不發的薛棣,眼淚突然洶涌而出。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兇手不是她!”
姚霽見這個女孩被逼得只在哭,還不如決絕的江鳳娘,幽幽嘆了口氣。
“兇手根本不是汀芳殿的人,我那時看到……”
“你們不必再懷疑其他人了,兇手在此!”
一聲厲喝之後,兩排宮娥簇擁着一位身着朝服的端莊老婦人進了汀芳殿。
“薛太妃!”
劉凌吃了一驚,連忙迎了上前。
“朕剛剛還在想,爲何張太妃到了,您卻沒到,您可是有什麼線索,所以耽誤了?”
這走近一看,劉凌更加吃驚。
薛太妃是一個素來最要“風骨”的人,無論是落難之時還是富貴之時,渾身氣度一望便不是尋常人家出來的,劉凌甚至從未見過她失態的時候,哪怕火燒冷宮那日也依舊將自己打理的清清爽爽才肯去見來救人的侍衛。
可如今薛太妃眼眶通紅,眼中滿布血絲,連鼻子都微微泛紅,明顯大哭過一場,哪裡有平日裡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樣子?
“您……”
“陛下,老身有罪!”
薛太妃一見到劉凌,竟顫巍巍地跪了下來。
“您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劉凌身子一抖,往旁邊讓了讓,沒接她這個禮。
“薛舍人,還不快把你姑母攙起來!”
薛棣早就湊到了她面前,只是劉凌沒旨意他不敢動作,劉凌旨意一傳,立刻伸手就去攙扶薛太妃。
“你不必扶我,你也需同我一起跪!”
薛太妃拍開薛棣的手掌,眼睛如利箭一般向薛棣瞪了過去。
薛棣不太明白姑母什麼意思,眨了眨眼滿臉迷茫。
“陛下,當日戴姑娘確實不在汀芳殿中,因爲她聽到昭慶宮裡老身派了身邊人去解決女孩們的口角,所以私下裡去找了那人,想要打探一二消息,接個善緣。這種事自然不能在人前去做,所以她那時是避開衆人去的。”
薛太妃耽誤了這麼長時間纔來,正是因爲她在這件事上花費了一些時間。
只是這結果讓她痛心疾首,又怒其不爭,簡直堵得心痛。
戴盈盈聽到薛太妃在衆人之前明晃晃地將這事說了出來,頓時一張俏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幾番變換之後,羞愧欲死。
戴良也沒想到堂姐居然真敢私下去找昭慶宮的人打探消息,一雙眼睛瞪得多大,恨不得將她拖回家去讓叔父好好揍上一頓重新學學規矩。
她當薛太妃身邊的人都跟汀芳殿的宮人似的,塞點錢什麼好話什麼消息都能打探,啊?
這世上,劉凌最歎服的兩件事,一是薛太妃的骨氣,二是蕭逸的堅韌,如今薛太妃跪地請罪,劉凌心中委實難過,可再見她毅然決然要跪在那裡,心中也漸漸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薛太妃回身給了一位女官一個眼色,那女官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從衆宮娥之中推出一個捆綁了上身的婦人出來。
這婦人年約四十出頭,一身高級女官的服侍,在宮中有這樣份位的無一不是年老資深的宮人,汀芳殿裡許多女子都經常見她,見到是她被推了出來,都訝然地呼出聲來。
“稱心女史!”
“稱心姑姑!”
劉凌錯愕。
“啓稟陛下,您不必再找兇手了,老身自言有罪,是因爲老身平日德行有虧,竟使後宮蒙羞……”
她顫巍巍地伏下身子。
“陛下,兇手是……”
與此同時,姚霽也嘆了口氣。
“兇手是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