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銀屏如今已經年紀一大把,擱在這個時代,連做曾祖母都夠了,而她到了這個年紀還孑然一身,無子無女,雖有家卻面目全非,雖有至親卻已成亂臣賊子。
她到現在都不知道那個謙謙君子的表哥是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在她的印象裡,他甚至還是那個被她捏起下巴還會臉紅的大男孩,是明明打得過她也不敢動手的那個大哥,是會想盡辦法爲她蒐羅新鮮玩意兒的貼心朋友,她無法將他和“亂臣賊子”的形象聯繫在一起。
然而事實在這裡,表哥陳武已經給劉凌惹了大麻煩,作爲親人,她自然是不希望表哥冥頑不靈,玉石俱焚,不過她更明白,在權利和野心面前,男人的“感情”有時候根本不值一提。
“太妃娘娘,很快就到慶州邊境了,我們是休息一下再走,還是……”、
工部陪同竇太妃一同前來的官員滿臉小心。
不小心也不行啊,這位可是撫養天子長大的幾位太妃之一,雖無血緣之親,卻有養育之實,沒見到魏國公被這位姑奶奶暴打都不敢動手嗎?
早幾十年,也是一位巾幗豪傑啊!
不不不,就算是現在,也是一位巾幗豪傑!
工部官員堆着笑看着騎在馬上滿臉懷念表情的竇太妃。
“直接去吧,派個信使過去,讓他和陳武送個口信,就說是故人來訪。”
竇太妃根本半點休息的意思都沒有。
“還有多久到?”
“還有半天的路程。”
“那就不用休息了。”
“是!”
大司命裡有一人得令而出,轉瞬就沒有了身影。在場的許多人都聽說皇帝派了一支人馬護衛竇太妃,如今見竇太妃身邊果真有能人異士,一個個表情各異,對於竇太妃帶來的那幾馬車東西更加好奇。
這些東西被一層層溼潤的棉布包裹,來的時候爲了保持平衡不至於太顛簸,一路都是水路,到了江州才上岸改爲行陸路,除了幾個負責照看這些物資的工部官員以外,其他隨扈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竇太妃本人對於這些東西也是重視無比,早晚都會檢查,路上但凡顛簸,必定先停下來讓人弄平道路再走,也不怪這些人都好奇那幾個馬車裡是什麼。
已經有押運的士卒在私底下討論裡面裝着的是賄賂陳武的金銀財寶之類了。要不是劉凌給竇太妃挑選的人都是信得過的勇士,就這些流言都會讓路上生出許多是非。
饒是如此,隊伍裡的斥候也發現了好幾次隊伍有人盯梢,顯然這一支官兵一樣的人馬押運不知什麼東西前往慶州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現在慶州徐州各地到處都是馬賊山匪之流,似乎說這兩地的山賊原本就是受陳家資助的,所以亂象伊始的時候,兩地的毒瘤就全投奔了陳家。
這些人如今還在趕着不乾淨的勾當,或搶劫官府糧草,或圖謀來往客商,會打竇太妃押運的東西的主意也是自然。
好在大司命們很快就到了,幾個夜晚過去,各處的聲音也小了不少,倒是第二天清晨經常看到大司命們在馬車上補覺,有心人立刻猜想到應該是這些大司命們出去“料理”了那些不安好心的人。
有這樣的高手壓陣,連休息都會比往日更沉一些,就這樣一路小心謹慎,又有官軍護衛,竟也快到了慶州地界。
慶州如今正被蔣進深帶領的陳家軍控制。
慶州有一座天險,名喚牛頭谷,是易守難攻之地,兩側山高崖深形似牛角,又有陳家收攏的土匪賊寇佔據,朝廷的官軍幾次出擊都沒有衝破關隘,山崖之上滾木巨石下落,還有山谷中的敵人策應,很是折損了不少人手。
官兵也想過從山側繞過去,無奈蔣進深的人十分惡毒,竟放火燒了另一側的山林,山陰處寸草不生,根本無着手攀爬之處,也無遮掩之物,只要一試圖登山,立刻就會被萬箭穿心,局面一時陷入僵局。
正因爲如此,攻打此地的將領也是無法,他也惜兵,不肯硬碰硬來,又不好翻山,只能命令大軍在牛頭谷外駐紮,派出斥候調查情況,伺機而動,但長此以往不是辦法,這裡硬是被陳武拖了一個多月未向前一步。
從半個月前,牛頭谷外的大軍終於有了動靜,從北方押運來的器械陸陸續續運送而來,在谷外就地組裝,有巨大的雲車和投石車等器械,儼然像是要發動一場攻城戰一般。
此舉讓得到消息的蔣進深哈哈大笑,直言劉凌這小皇帝簡直是昏了頭腦,攻打關隘不同於宮城,上再多的投石車又有何用,山上的樹木巨石都是天然的屏障,而且這時節就算燒山都燒不起來……
隨着山腳下的攻城器械被一點點組裝起來,就再無動作,好似在等着什麼一般,讓人越發心中沉重。
牛頭谷大營內。
陳武聽聞蔣進深的回報,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但他城府深厚,只是淡淡地問道:“哦?已經有半個多月了?你們就看着他們這麼裝?”
“我們的人馬不多,貿然出去,怕有傷亡,而且您也知道,那些山上的都是粗人,叫他們動作沒有好處是不會動的……”說實話,蔣進深有些害怕陳武,“末將已經派了人日夜查探,他們只是在裝車,沒見到運石彈。”
附近山上的巨石早就給他們搬去山上防禦所用了,這些土匪都是山大王,谷外的投石車想要找到石彈,必定要從外面去找,這一來一去又浪費不少時間,蔣進深倒不擔心他們很快就能攻進來。
陳武聽到沒有石彈,心中才鬆了口氣,只是他還未坐定,就突然感到大地顫抖了一下,驚得一躍而起。
“怎麼了?地動了?”
不是他杞人憂天,臨仙那場地動已經傳遍天下,加上前進泰山也地動過,民間總在傳這幾年地龍一直在翻身,保不準就翻到哪裡了。
他們在谷地之中,最怕地形變化,如果真的發生地動,說不得這麼多人馬全部都要葬身在這裡。
漸漸地,震動聲越來越明顯,還帶着一陣焦臭的味道,簡直就像是地火隨着地動一齊冒出來似的。
這樣的想象讓所有人都沉不住氣了,蔣進深更是一聲大喝。
“斥候呢,出去看看什麼情況!”
牛頭谷地形顯要,但誰也沒指望就靠着這個守一輩子,陳武不過是仗着天險拖上一陣時日,好讓他招兵買馬,籌措糧草,否則和代國官兵打消耗戰,他肯定比不過舉全國之力的官兵,在他料想中,只要再給他半年的時間,他就能往南進軍,將剛剛安定下來的南方蠻州拿下,用作後方糧草保障之地。
他現在缺的就是時間,時間,還是時間。
然而老天爺連這一點希望都要將他無情打破。
“主公,主公,有火!外面山崖方向起火了!”
嚇壞了膽子的士卒連滾帶爬的跑了進來。
“什麼情況,去找人來說清楚!”
蔣進深抓住那人的肩膀,一把將他推了出去,隨後鑽出大帳。
這一出去,頓時吃了一驚,只見西邊谷口方向濃煙四起,火光大盛,更有鬼哭狼嚎之聲,隨着風聲飄散在山谷之中。
谷內是藏兵佈陣之地,可險要卻在兩側山崖,蔣進深忍耐了一會兒,見終於有人一身狼狽地前來稟報,立刻迫不及待地將他提到了賬裡。
“外外外面投石車,往兩邊山上偷了好多大陶罐,大木桶,都都都是火,都是油,好多火,火!”
逃回來的士卒滿臉黑灰,已經語無倫次。
陳武臉色難看,急忙追問:“有火?準備的水呢?怎麼會讓火燒上來?”
他們都預防過官軍趁夜燒山,所以山上常常準備着許多滅火之用的水缸,好幾座山頭上更是有水源,蔣進深更是將敵人容易攀爬上來的地方樹木都砍光燒完了,也沒有多少易燃之物。
可那士卒接下來回答的話更是讓人覺得他是得了失心瘋。
“不,不是凡火,是天火!天火!從天而降,一到地上就燒了起來,水撲不滅,有毒煙,還有刺鼻的氣味,濺到人身上,還皮開肉綻,一下子就燒成了黑灰……”
他雙手胡亂揮舞。
“那是三昧真火,是天上的火,是,啊!”
原來是蔣進深聽得心頭火氣,一把扇暈了他,將他丟到了一旁。
“什麼天火……”
陳武心中不安的預感越來越強。
已經幾個月過去了,他在京中也有探子,自然將劉凌提早得到感應發現會有地動而遷走城南百姓的事情傳了回來,只是各路反軍都以爲這是皇帝掩飾自己失道得到上天懲罰的幌子,沒幾個盡信的,甚至還有人以此反諷,又寫檄文。
但陳武卻不認爲這件事是假的,當然,他也不會認爲真有什麼“天人感應”,只以爲皇帝身邊有什麼能人異士,比如說那位太玄真人,恰巧預言了地動,讓臨仙大部分百姓逃過了一劫。
可現在連最忠心的士卒都大喊“天火”,驚慌失措,那外面已經亂成了什麼樣子?
陳武心驚肉跳,連後背都起了一身冷汗。
“走,蔣將軍,隨我出去看看。”
陳武如此說着,氣急敗壞地出了營門,甚至不顧左右護衛之流的勸說,執意要登上高處。
這一登上高處,陳武大呼了一聲“不可能”,差點一頭栽下。
只見得谷口前架起的投石車竟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投彈的位置正對着兩側山上,無數的木桶和陶罐像是雨點一般被髮射出去,滾落到山上後流出無數黑色的液體,到處一片漆黑腥臭的氣味。
更可怕的是那些陶罐,一摔碎後立刻騰起巨大的火焰,引燃了那些黑油,鋪天蓋地般瀰漫開,有許多人避之不及,當場就被火舌舔成了火人,痛苦嚎叫。
剎那間,一片人間地獄的景象,讓人忍不住寒毛直立。
“什,什麼鬼東西……”
陳武打了個哆嗦。
“這些都是什麼鬼東西……”
“有人殺上來了!有官軍趁着火氣從山下爬上來了!”
蔣進深卻伸手一指山上。
“他們趁亂而入了!”
此時山上一片火海,火焰蒸騰濃煙滾滾,自然沒有多少人注意有人摸上山去,更不會有人放滾木巨石,山下的將領也不知道等這個機會等了多久,帶領的士卒全是口鼻遮有蔽物,渾身上下更是裹滿了不知何物。
許多人齊齊從山下殺了上去,原本就已經痛苦奔逃的陳家人馬頓時潰不成軍,蔣進深和陳武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因爲他們都知道,一旦兩側關隘被突破,谷底大營裡的那些人馬,還不夠外面圍困的大軍一口吞的。
“怎麼辦?我們是不是……”
蔣進深眼露兇光,語意未盡,可陳武卻很明白。
他想建議他拋棄那些山上的棄子,反正也不過是些流寇之流,現在應該收攏剩下的精銳,立刻撤退。
“我在想,敵人有這樣的東西,如果突破了牛頭谷,慶州府能守得住多久……”
陳武看着那由黑煙組成的可怕龍頭,腦子裡想到的,卻是宣政殿裡坐着的那位年少帝王。
爲什麼,爲什麼會有這種東西……
就在此時,突然有震天的大呼聲響起,猶如幾千個士卒齊齊開喊,那聲勢連牛頭谷中一片喊殺之聲都無法掩蓋,像是從四面八方而來一般,轟入了陳武的耳中,也直接撞入了他的心上。
“他們在說什麼?那人是誰?”
蔣進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扭頭問起陳武。
“他們在說……”
陳武突然彎下身去,似乎心口突然劇痛一般抓住那個位置的衣襟,不敢置信地輕聲重複。
——“故人竇銀屏前來拜訪,陳武可敢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