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
剛剛結束完主持的殿試,並根據時務策的水平和六部主考官一起選出了“上上”的佳作五篇,劉凌覺得很滿意。
至少還有五篇能看的,沒有全軍覆沒,被自己的題目嚇傻到什麼都寫不出來,說明這屆的士子中頗有一些膽量和見識均爲不凡的人物。
其中最受讚賞的文章,是陸凡的一個學生做的,他是國子監裡太學生們的掌議,也是當時叩宮門的那個青年。
另一篇上上的筆者其他人也很熟悉,就是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被兩個舉子謀財害命也要得到行卷的那位士人,被皇帝親點的直入殿試的“門生”。
雖然說他們的文章都有些言辭激烈的毛病,但確實直擊時弊,從各個方面揭出了代國如今的問題,並直言朝中大臣多年來報喜不報憂是造成國家沉積詬病的主要原因,而一直沒有外患的環境,也是讓朝中內鬥不停,無法齊心協力的原因之一,其思考的方向讓人拍案叫絕。
加上劉凌是個少年,正喜歡這樣熱血的文章,在徵求多方意見都沒異議後,劉凌便在他的文章上連劃了好幾個圈。
只是他只是主持“殿試”,真正定下“三甲”還要看劉未,於是乎劉凌帶着禮部幾個官員拿着殿試中的上上之作直奔劉未所在的偏殿。
劉凌在前面主持殿試,時間太長,劉未如今的身體是撐不住的,只能在後面邊休息,邊等結果出來,讓其他人讀出這屆的佳品給他聽,然後再訂立名次,確定三甲。
劉未其實已經等得很急了,之前他想保留一些驚喜,並未問劉凌定的是什麼題目,當聽到身邊的薛棣讀出殿試的考題時,劉未鼻子都要氣歪了,哪裡還顧文章好不好,張着嘴就開始無聲地大罵。
可憐那傳話的讀脣者嘴巴動來動去,怎麼也不敢複述,氣的劉未嘴巴又大動,這下所有人都看懂了。
他是在喊,“說!”
讀脣的老頭已經滿頭花白,看着滿頭霧水的劉凌,哆哆嗦嗦吐出兩個字。
“逆,逆子……”
一下子,禮部那幾個官員都明白爲什麼這老頭不敢再傳。換了他們,他們也不敢對皇子喊“逆子”。
好在有了這個開頭,那老頭也就破罐子破摔了,有些結巴地繼續複述:“朕,朕自登基以來,勤勤懇懇,無一日懈怠,你這逆,逆子居然認爲國國之生亂,居然錯不在亂臣賊子?”
劉凌自出了這個考題之時就知道父皇肯定要生氣,早已經想好了對策,不慌不忙地解釋道:
“父皇,兒臣出這個題目,除了是希望痛斥時弊,也是想考驗考生們的膽量,如果連直面時弊的膽量都沒有,又何談改革?”
他接着說:“父皇立志改革吏治,可推行下去的時候卻遇到諸多阻攔,爲何?概因這麼多年來,人們已經習慣了這種環境,並且因此而受益,不願意去直視他。要想解決問題,首先得先找出問題的原因,並且讓天下人都知道爲何不得不變纔是!每一屆前三甲的策卷都是天下文人士子的範本,兒臣這是在振聾發聵,驚醒天下所有的有識之士,告訴他們,父皇很重視這些問題!”
“詭辯!”
老頭被劉未暴怒的表情嚇了一跳,趕緊複述。
只見劉未舉起手邊的硯臺,朝着劉凌就砸了過去。
他知道劉凌從小學過武,這麼慢的硯臺一定是躲得過去的,卻沒料到劉凌不閃不避,硬生生用額頭吃了皇帝這一記,頓時腳步踉蹌,滿頭是血。
砸壞了兒子,劉未也是愕然,張口大叫,那老頭喊了一半“去召孟太醫”然後又突然改口,變成“快去請張太醫”來。
劉凌卻面色自然地拂袖抹去了頭上的血痕,跪地叩首。
“父皇,‘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爲天下王’,天子乃是承受天下的福祉與不幸之人,又有什麼不能承擔的呢?您乃是代國的天子,又有什麼聽不得的呢?”
沒一會兒,地上的鮮血就流了一大灘。
“兒臣也不希望聽到的全是歌功頌德的聲音,有此一例,百官和士子們就更敢在兒臣面前說實話,而不是那些冠冕堂皇之言了!”
“你這逆子,別再跪着了,你們都是死人嗎?把他扶起來先止血!”
讀脣的老頭一副“我死定了”的表情,帶着哭意複述着皇帝的話,再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在家鄉炫耀的優差,恨不得挖個地洞跑了。
這邊劉未氣雖然沒消,但劉凌那一大攤血也確實觸目驚心,他錘了錘桌子,扭頭指了指薛棣,又指了指禮官們手中其他的卷子,意思很是明顯。
薛棣搖了搖頭,被這生了病後脾氣越見暴躁的皇帝弄的哭笑不得,連忙上去接過所有的試卷,開始一篇一篇的讀。
“應殿試舉人秦春霖,年二十九,河間府肅寧縣人,禮部試中試第一,忝應殿試。”
薛棣按照卷式的制式細讀着。
“臣對:臣聞王者不吝改過,故盛世有直言極諫之科;學者義取匡時,故貞士有盡忠竭愚之志……”
“……其於任官治兵之要,裕財正俗之方,類能指陳利害,上廣人主聰聽,下系四海安危,非僅在詞章之末也。夫殷忱所以啓聖、多難所以興邦,勢有必然,理無或爽。 ”
“欽惟皇帝陛下,踐阼以來,勤求治道,惟日孜孜者,三十年矣。然而,治效未彰、外患日亟,意者因時制宜之道或有未盡焉……”
劉未不愧是一位盡職的帝王,無論他有多厭惡這屆的試題,又有多討厭他們正在討論的議題,但一聽到這科公認第一的卷子上的內容時,還是立刻陷入了認真地傾聽之中,對於劉凌的冒犯也沒有再提及。
劉凌被幾個大臣攙扶到一旁,草草用帕子捂住了額頭,看見父皇已經開始認真聽取舉子們的策論,心中已然大定。
如今內憂外患,內從冗員變成缺員,外有亂臣賊子興兵起亂,實在已經有了國破家亡的先兆,可是因爲父皇剛剛殺了一大批人,朝中又缺員厲害,是以從上到下都粉飾太平,甚至繼續歌功頌德,以爲這些亂象不過是蚍蜉撼樹,只要王師一至,必定天下靖平。
如果不撕開這層假象,逼所有人看清楚現實,則問題永遠得不到解決。
沒有人比劉凌的內心更焦急,因爲他很可能就是接下這一團爛攤子的人。
皇帝正在聽着策題,那邊岱山拆去的宦官已經請來了張太妃。
張太妃自那日被請出冷宮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領着幾個年紀較輕的太醫鑽研着八物方,因爲沒有了肉芝,所以只能用劉未剩下的那一副有問題的八物方改良,進展很是緩慢。
聽說劉凌被皇帝打的頭破血流,護短的張太妃自然是氣不打一處來,幾乎是一路小跑着奔進殿裡。
於是乎,殿中這屆的主考官們就看着一位中年婦人進了紫宸殿,徑直奔向三殿下劉凌,從身後藥童揹着的藥箱裡拿出包紮傷口的藥,開始爲劉凌裹傷。
她的動作很是利索,顯然這種小傷完全不看在眼裡,三殿下被這個婦人訓的頭都擡不起來,連聲道歉以後一定會躲,而那邊正在聽着策題的劉未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地看了這邊一眼,當然,他眼睛是糊的,也看不到什麼就是。
等劉未聽完了所有的策題,張太妃也忙活完了,移步走到皇帝面前,態度溫和詞鋒卻不溫和地勸諫着:“陛下,您身體違和,頭風又重,如果不能靜心安養,至少要保持心情的平靜,無論是發怒還是憂思,都會讓您的病況加重。三殿下仁孝,您拿東西擲他,他不敢躲,可如果您因爲這個生氣又再次病倒,您讓天底下的百姓和朝臣怎麼看待三殿下?”
張太妃深吸了口氣。
“您是想讓全天下的人都認爲,是三殿下氣病了您嗎?”
聽到張太妃的話這麼不客氣,滿殿裡的人都大驚失色,有些人甚至已經想象着殿中金甲衛將這個婦人拖出去杖責的場景了。
奇怪的是,劉未聽到張太妃的話,不但沒有生氣,反倒露出討饒的表情,伸出手來拱了拱,滿是無奈之色。
這下子,原本大驚失色的,更是眼睛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然而就像還沒有把人刺激夠似的,張太妃依舊不依不饒。
“哪怕尋常人家裡男主人生病,也是將家業先交給家中的孩子照料,自己頤神養壽。您可好,已經病成這樣了,今天要理政,明天要聽事,天天起的比雞還早!”
張太妃繼續嘮嘮叨叨着,“您還讓太醫們爲您調養身體,您這個樣子,請神仙來調養也沒用!您要再這樣操心,乾脆把我送回去吧,否則別人不會認爲是您自己不愛惜自己的身子,而以爲是我們張家沒本事,把您給治壞了!”
聽到張太妃一副長輩教訓晚輩的口氣,殿中吸氣聲不止,有幾個禮部官員則露出深思的表情,琢磨着她那話中的意思。
劉未被張太妃說的也是啼笑皆非,但他知道張茜整個人心思單純,向來是有什麼說什麼,加上他從小喪父喪母,也沒有哪個正經長輩和他這樣說過話,內心裡竟有些新鮮和觸動,竟一言不發,將她嘮叨的話全受了下來。
等他看見張太妃已經拔針要去給自己幾下的時候,劉未求饒的神色更加明顯,幾乎是要奪路而逃了。
剎那間,所有大臣都以爲那讀脣的老頭是說錯了,因爲他們聽見那老頭說:
“朕看秦春霖那篇文寫的極好,就點他爲狀元吧。榜眼和探花的人選,讓老三和主考官們商議後訂立,這等小事朕就不操心了,你們自己決定。朕確實累得很,來人,送朕回紫宸殿休息!”
說罷,站起來就要走。
皇帝要擺駕回殿,宦官宮人們自然是連忙跟着,只見得張太妃一副“您別跑我還要和您談談人生”的表情,皇帝的腳步走的更快了,顯然張太妃的鍼灸之術有什麼實在“驚人”的地方,讓一向高傲的劉未都顧不得面子的問題。
皇帝落荒而逃了,這邊張茜才呼了一口氣,轉過身來繼續訓斥着劉凌。
“你說你,砸別的地方就算了,砸你的臉面也不躲不避,如果你臉上破了相,日後如何自處?你見滿朝文武大臣,哪個是五官不正的?”
張太妃一邊說,一邊對着禮部幾個主考官指了指。
“就拿這幾位大人來說,至少年已不惑,可依舊保養有度,風清神俊,你再看看你,活像外面淘氣的野孩子!”
張太妃隨口一提,幾個被誇讚的主考官自然是面露得色,禮部官員向來注意形象,莫說男人不愛美,其實比女人也不逞多讓。
“是是是,我下次一定躲,不躲也擋一擋,您趕快回去吧……”
這下子,劉凌也想和父皇一樣抱頭鼠竄。
父皇太狡詐了,居然自己跑了!
“我知道你們一個兩個都嫌我囉嗦,可我平日裡也不是囉嗦的人啊!”張太妃提早進入“奶奶”狀態,嘆了口氣。
“行了行了,您前面還在舉行殿試吧?您頭上這個樣子,讓殿上的士子們怎麼想呢?還是找誰送一頂發冠來,把額頭遮一遮吧。記得讓太醫給您天天換藥,別留了疤!”
她囑咐了好幾遍,見劉凌有些焦急之色了,這才帶着幾個太醫局的藥童和醫官告辭離開。
等張太妃一走,殿中的主考官立刻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詢問劉凌:“三殿下,剛剛那個是誰?太醫局現在有女太醫了?是接替孟太醫的嗎?她自稱張家,和前代太醫令張太醫有什麼關係?”
劉凌和劉未不同,他並不想讓冷宮裡的太妃們活成“鬼魂”,所以只是猶豫了一會兒,便緩緩開口。
“那是我的一位長輩,確實是前太醫令的家人,家學淵源……”
劉凌笑了笑。
“剛剛離開的那位,是張太妃。”
“張……”
“難道是……”
在朝的文武大臣也許不知道張太醫,可說到“太妃”這兩個字,卻是人人談之色變。
先帝之時的宮變,說到底就跟後宮裡的女子們有關,先帝崩後,那些太妃們從此不見人影,生死不知,有人說被幽禁在冷宮之內,有的說太后早就把她們殺了個乾淨,還有說太妃們早就以死殉葬了的……
正因爲消息不通,之前魏國公夫人才冒死進宮哀求,最終玉石俱焚,因爲宮裡其他消息倒能透出一二,可關於先帝時期的時期,幾乎是人人避之不及。
劉凌說的輕巧,其他官員卻不敢再問了,甚至連提都不提,剛剛皇帝認可了這一次殿試考題的事情,也被拋之腦後。
所有人的腦子裡只瘋狂的聯想着這件事。
皇帝要放太妃們出來協助治理後宮了?
三殿下和這些太妃們到底什麼關係?
三殿下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到底身後有沒有這些太妃們的影子?
細想起來,簡直讓人膽戰心驚!
***
劉凌乍然監國,便遇上了主持殿試這種要緊之事,更讓人敬佩的是,由於這一屆恩科的殿試沒有多少傾軋,所以入試的士子是從劉未登基以來人數最多的,便是劉未親自主持也十分頭疼,劉凌卻沒有出什麼岔子。
雖說他給的題目太過讓人牙癢癢,可正因爲題目太過直白,倒讓許多隻懂得做錦繡文章的士子被大浪淘沙一般淘了出去,留下的都是真正有見識又有才華的讀書人,就連生病的劉未都認爲這一屆士子的學問和見識之高,已經不亞於許多浸/淫朝政許多年的官員。
而隨着禮部官員們的宣揚,劉凌在偏殿中勸說皇帝所說的“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爲天下王”,以及對於內憂外患表現出的憂慮之情,也漸漸都傳揚了出去。
劉凌在民間的聲望原本就很高:
他從小在冷宮裡艱難長大,卻沒有放棄自己,入東宮讀書後博士們都誇獎他博聞強記,讓人對他的勤勉和天賦由衷的敬佩。
他長得像高祖,民間早有童謠預言他要當皇帝,上元節時定安樓前臨危不亂,使出了殺伐手段,又顯現出他決斷的一面,更是讓人詫異不已。
現在他憂國憂民,又有年輕人積極進取的一面,讓很多希望朝中掃盡濁氣能面貌一新的大臣們也抱有了期待,面對監國的劉凌時態度更加恭謹,儼然已經將他當做了儲君對待。
但朝外的亂局並不會因爲劉凌年少英明而有什麼好的變化,關中和膠州各地造反的人馬還是不停的在代國製造着戰火,各地的官員紛紛上奏求援。
民間的情況也是極差,這些造反的人馬爲了補充兵丁,已經開始去鄉里村裡抓人,眼下正是春耕的時候,男丁被反軍抓去強徵爲兵,一來耽誤了田中的收成,二來也讓民間人心惶惶。
代國承平已久,沒有人願意打仗,也不願意成爲戰火下的犧牲品,各地開始有良民大範圍的逃離原籍的情況,很多百姓擔心兵禍來臨,拖家帶口的躲入山中、野地,情願露宿山野也不願意回家裡,就是怕哪天就被亂軍洗劫一空。
這些造反的人馬可不像官軍,對待百姓比敵人還要狠,有些人打着“義軍”的旗號,其實根本就是土匪,拉個旗幟給自己壯膽,好有明目去打劫而已。
而各地官府和鎮戍兵也不敢貿然出動,一旦城池有失,損害更大,只能牙癢癢地看着這些亂軍危害鄉間。
慶州通判葛峰的信,就是在這種局勢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況下送入京中的。
代國州府衆多,一個小小通判的信件原本不會進來的如此之快,更別說劉未如今生着病,大事小事都是門下省及六部官員和劉凌一起處理。
但葛峰還有另一層關係,他和當朝宰相是姻親,陸宰遇刺身亡後,中書侍郎的位置遲遲沒有候補,身爲門下侍郎的莊駿實際上已經位極人臣,在這上面小小行個方便,甚至連假公濟私都不算。
所以葛峰的信送進來時,從劉未到劉凌都以爲慶州也和其他州縣一樣出事了,通判不得不寫信入京求援,可再看莊駿喜氣洋洋的神色,又不太像是壞事,頓時滿心驚疑,恨不得趕快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莊駿知道皇帝着急,他趁夜入宮送信也不是爲了吊人胃口的,當下打開密信,便開始一五一十地爲皇帝誦讀。
這一讀,皇帝和劉凌也和莊駿一樣滿臉輕鬆,劉凌甚至毫無儀態地對着空氣揮舞了下拳頭,可見心情之激動。
“陛下,以上便是慶州通判葛峰的密信。這封信是通過驛站秘密送回京中的,路上沒有拆閱,直接送入門下省。因爲此人和犬子是連襟,所以爲臣稍稍關注了一下,一見之下,自然是大喜。”
莊駿笑着恭賀:“陛下洪福齊天,秦王殿下也是有蒼天庇佑,雖受了點苦,但至少性命無虞。”
劉未已經聽了半個月的壞消息,京中起了反心的宗室只抓了一半,還有大半在宮中發作之前就用各種方法逃了出去,而各地的藩王后裔有些被叛軍脅迫、有些乾脆投奔了叛軍,可謂是七處冒火八處冒煙,讓劉未有時候甚至生出獨木難支之心。
正因爲如此,現在聽到慶州來的好消息,劉未也就越發高興,他的二兒子沒死,宰相家的孩子也沒受牽連,他的內疚之心總算是少了一點。
劉凌也差不多如此,當即開口詢問:“父皇,既然知道二哥和揚波在慶州,是不是派兵去迎接他們回京?”
現在慶州相連的舒州、徐州都亂了,戰火還有慢慢往黃河下游蔓延的趨勢,如果時間拖的再長一點,慶州可能也陷入包圍之中。
索性趁此機會對南方用兵,以平定舒州之亂的名義繞道慶州,將秦王和莊揚波接出來,也算是一舉兩得。
劉未動了動脣,正準備開口應允,突然卻頓了頓,露出思考之色。
皇帝在上面思考,莊駿和劉凌都不敢打擾,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只見劉未提起筆,在紙上寫了什麼,讓岱山送了過去。
劉凌和莊駿湊在一起一看,只見皇帝在紙上寫的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八個大字。
“父皇的意思是,讓葛通判派人秘密送二哥他們上京,再派人馬以平叛的名義出京,在半路上迎接?”
劉凌只是想了想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可如果二哥在路上再遇見了危險……”
“慶州還算太平,更何況慶州現在並沒有生亂,如果讓大軍特意繞行,不免讓有心之人猜出慶州有什麼不妥,陛下的建議十分英明。”
莊駿卻出言附和。
“只是究竟在哪裡會和,需要好好商量,否則三殿下說的也沒錯,萬一在路上又遇襲……畢竟現在連襲擊秦王的人馬都沒查出是哪方勢力,能在中原腹地來去自如,恐怕不是尋常的山賊匪患之流。”
他看了劉凌一眼,心中隱隱有些戒備。
說實在話,就算他以前有擁立秦王的心思,在皇帝這麼一番動作,以及方家反了以後,他的心思也淡了下去,死了心一心一意的輔佐劉凌了。
可自從孫子出事後,他對劉凌隱約有了些心結。
大皇子和二皇子出事出的太蹊蹺了,大皇子據說滿身是血的倒在蓬萊殿,至今不知道是什麼緣故變得瘋傻;二皇子出京沒多久就遭遇襲擊,連他家的這一根獨苗都受了牽連,如果說是意外,腦子有病都不會相信。
更何況現在連皇帝都身染惡疾,雖說是皇帝自己用了禁/藥所致,可孟太醫爲何而死,李太醫和方太醫爲何被族誅,細想之下,也是讓人毛骨悚然。
要是沒人指使,又有天大的好處讓人鋌而走險,誰敢犯下這種誅九族的事情?
現在又有傳聞說三皇子身後其實有一股潛藏的力量,正是這股力量推的他一步步登上那個位置,那麼看起來像是意外的那麼多“偶然”,也許並不是偶然,而是人爲設計的結果。
這麼一想,這麼多偶然也就有了答案。
莊駿也是在朝堂裡打滾了一輩子的人物,他並不怕奸詐無恥或老奸巨猾之人,怕就怕那種看起來忠厚仁善,心中卻沒人看的明白的那種人,而劉凌如今沒有被立爲儲君,也沒有登基,所以禮賢下士、平易近人,誰知道等他登了那個位子,會不會和代國曆代君主一般,有什麼奇怪的毛病?
他要是個連兄弟、父親都能下手的人,恐怕只會被現在這位多疑的陛下更難伺候。
劉未是和這些大臣們勾心鬥角了一輩子的,幾乎是一聽就明白了莊駿是什麼意思,劉凌雖然乍一下沒聽出來,仔細琢磨琢磨也明白了過來,忍不住啞然失笑。
這位莊老大人,不知道爲什麼在防着他呢。
劉凌是個心寬的人,對這位老大人關心則亂也能理解,加之他也想兄長快點被救出來,立刻善解人意地拱了拱手:
“父皇,兒臣突然想起兵部裡還有些事情,請恕兒臣先行告退之過……”
“這孩子……”
劉未心中有些不悅,認爲他對臣下過於寬容了,這種事要在他身上,不但不會出去,還會更加積極的把這件事攬下來,漂亮的完成,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然而他已經準備“避嫌”了,劉未也不會勉強,隨意地頷了頷首,揮手準了他離開。
等他離開之後,莊駿這才躬下身子請求皇帝寬恕自己的罪過。
“陛下,非老臣不相信三殿下,只是如今秦王殿下死裡逃生,實在是不能再生出任何波折,三殿下身邊人多口雜,就算三殿下沒有把消息透露出去,萬一偶然說漏了嘴,都會打草驚蛇,是以老臣才這般慎重……”
他心裡不是不怕,不過想要救孫子的心情還是佔了上風。
“無妨,愛卿也是關心則亂。”
劉未吩咐讀脣的老人說了這一句,便屏退了所有宮人,只留下莊駿和自己兩人在殿中。
這一天,兩人商議了什麼,又安排了什麼,誰也不清楚,只知道當天下午莊駿出宮時,沒有回到自己的家中,而是徑直向着管理來往驛站的兵部而去。
兩天後,一紙御令送往河東汾陽,京中也點了五千騎兵,由京中宿將率領,要去與汾陽的兵馬匯合,一起平定舒州、徐州之亂。
這是京中自各地告急之後第一次派出兵馬,以往都是就近在當地調兵平叛,是以更加受到各方的關注。
有些人認爲皇帝對造反人馬的容忍已經到了極限了,接下來恐怕是大範圍用兵的時候,一時間糧價飛漲,帶動着鹽、鐵、銅、馬甚至藥草的價格都到了一種駭人聽聞的地步。
好在年後已經定下了皇商,這些皇商已經開始牽動各地商人聯手平抑物價,雖然成效不快,但至少不是隻能幹瞪眼。
原本京中出兵的消息還能振奮人心,可就在出兵的第二天,從慶州城外驛站送回的戰報讓所有人再一次陷入了混亂之中。
慶州刺史馬維投敵,連夜開了城門,迎了徐州造反的陳家軍入城,並打出了秦王的旗幟,要護送“秦王”去秦州接管當地的兵馬,殺回京城“清君側”。
陳家反了的家主並非一般的高士,而是當世有名的兵法大家。他的母親是當年鎮守代國的三位大將,和蕭老元帥幾乎齊名的平威大將軍元推之的長女。
元家是兵法大家,和蕭家專出猛將、無敵之將不同,元家擅長的是治軍和領軍的“藝術”,尤其在兵法上的造詣,就連蕭家都十分稱道。
元大將軍是徐州人,一生無子,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給徐州當地世交大族陳家長房的嫡次子,小女兒嫁給京中同袍的魏國公世子,他知道皇帝不會允許他將女兒和軍中名門聯姻,所以無論是陳家還是魏國公府,皆不是什麼領着太多兵馬的顯要人家。
元大將軍本人非常淡泊名利,將兩個女兒都嫁出後就告老還鄉,馬放南山,回了徐州老家安養晚年。
由於無子,他便把大女兒生的兒子陳武當做親生孫子一般照料教導,將一生戎馬所得、以及元家家傳的所有兵書、家財全部留給了這個孫子,所以陳武雖然出生徐州豪族,可從小卻不像其他兄弟一樣只讀詩書,而是能文能武,十四歲時就得了徐州刺史的推薦成了“薦生”,有入京參加科舉的資格。
只是那一年開科取士因爲呂家太后和皇帝的爭鬥被耽誤了,再過三年後陳武已經因爲兵法上的造詣得了元老將軍舊部的推薦,入了軍中訓練徐州鄉兵,沒有再去參加過科舉,也就沒有得到正兒八經的功名。
但有元老將軍嫡傳弟子的名頭在那裡,元老將軍臨死之前又把元家所有的家將、家兵以及老人全部託付給了這個外孫,這些都是久在戰陣的元家嫡系,隨便哪個出去都是能獨領一個百人隊、千人隊的悍將,徐州當地誰也不敢小瞧他、
連陳家家主也都早早就點了這個堂侄爲下任族長的人選,就是爲了他的家將家兵能夠護住陳家的地盤。
陳家平日不似許多豪族那般囂張跋扈,在鄉野間民聲極好,造橋鋪路、施粥接濟,從不落於人後,所以陳武反了的時候,很是讓許多人驚訝,甚至生不出什麼惡感來。
陳家昭告天下的檄文出來之後,矛頭直指京中如今炙手可熱的劉凌。
檄文中稱劉凌殘害長兄致他癡傻、陷害秦王使他被流放出京,而後又下毒使皇帝惡疾纏身不得理政,終於獨攬大權,禍國殃民。
若是說方家的檄文是把劉未的身份說的像是路邊撿來的野種的話,那陳武的檄文則句句刺探着世人們最關心的“奪嫡”秘聞。
很多人對劉未是誰的兒子並不關心,卻對劉未要留哪個兒子很是在意,畢竟“從龍之功”向來都是潑天的富貴,多少累世公卿都源於此功。
陳家要扶秦王,遂將秦王寫成了逃出京後被劉凌秘密派出的人馬追殺至走投無路的小可憐,而自己起兵則是傾盡家財、襄助秦王回京“報仇雪恨”、“拯救父兄”的大義之舉,竟比方家那套冠冕堂皇的東西更得人心。
只是方家質疑劉未的血統後,高祖之後那些龍子龍孫們幾乎都沸騰了,拼命跪舔方家的腚,希望他“起事”之後能擁立自己爲帝,並一個個都跳出來說自己纔是離平帝最近的皇室血脈,從上而下的得到了“正統”的支持。
藩王經營藩地,許多沒有權勢卻有錢財兵馬和糧草,這麼一資助,方家頓時如虎添翼。
而陳家擁立的“秦王”恰巧又是方家淑妃所生的皇子,正因爲如此,原本該一山不容二虎的局面,倒變成了方、陳兩支人馬相互謙讓,你搶你的地盤,我搶我的地盤,秋毫無犯。
紫宸殿。
陳武?
陳家爲什麼會反?
劉未心頭一陣劇痛,無聲地嘶吼着,痛得彎下了身子。
他的眼前,突然晃過了一張臉孔。
那位被亂刀砍死在麟德殿前的魏國公夫人,那位希望能見一見宮中竇太嬪、年年哀求,最終鋌而走險的老夫人。
聽聞魏國公夫人和陳武之母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從小感情極好,陳武小時候隨母親來往於京中和徐州之間,待大元氏猶如親母。
魏國公夫人死的時候,小元氏甚至領着徐州家人前來京中爲大元氏操辦喪事,將那位繼承魏國公府的庶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後來更將姐姐的棺槨送往了徐州與父母同葬,沒有留在魏國公府的祖墳,當時也算得上是一樁奇事。
陳武之父早死,徐州陳氏幾乎是小元氏和陳武頂了這麼多年,難道說是這麼滑稽的原因?
不,如果是親母還有可能,誰會爲了姨母……
他不承認,他絕不承認老二是因爲他……
可恨!
到底陳家那個“秦王”,是不是老二!
老三又到底與追殺老二的人馬有沒有關係!
“陛下!陛下!”
岱山見劉未彎下身子後再也沒有起身,頓時大驚失色。
“快請張太妃!快!快啊!”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奪嫡之爭,拉開帷幕!
秦王劉祁:喂喂喂,你們問過我沒有!我特麼沒想過要爭啊!管我鳥事啊!不要隨隨便說秦王這個,秦王那個!喂,喂!(抓住趙丹的手)你要證明我沒有參與!
趙丹:(抓頭)哦,等我會寫字的時候,我會替你寫一寫的。當年你落難舒州,討飯爲生,實在是沒有去陳家吃香的……唔,唔,唔!
莊揚波(捂臉):別提討飯!別提討飯!別提討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