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靜安宮的過程非常順利,順利的像是有人在前方清掃過了道路一般,以至於劉凌甚至有些驚慌,擔憂是誰設下的什麼陷阱。
就這樣一路暢通無阻的翻過了宮牆,踏入了小徑,直到進了綠卿閣,劉凌心中才算是定了定。
見到劉凌來,薛太妃非常驚訝,因爲隨着劉凌的功課越來越緊,他已經很少來了,上次來的時候,還是半夜。
現在雖然已經臨近傍晚,可宮門還沒有落鎖,他來做什麼?
劉凌沒有說劉未向他要《起居錄》的事情,只是把皇帝下令大皇子前往肅州就藩和二皇子生母宮中搜出巫蠱之事說了個詳細,直讓薛太妃眉頭緊鎖,臉色陰沉,竟領了劉凌去了飛霜殿。
顯然這件事,已經不是什麼小事了。
沒過一會兒,幾乎劉凌認識的太妃都到了,在飛霜殿裡坐了個滿滿當當,有幾個見了劉凌就又捏臉又揉頭,引的劉凌連連求饒,氣氛也總算是了些緩和。
“袁貴妃死了,王寧那個對食朱衣乾的,大皇子沒了倚仗,被封了肅州,方淑妃宮中搜出巫蠱,我估摸着皇帝要對方家下手了。”
薛太妃看向蕭逸。
“你大概還能呆幾個時辰?”
蕭逸摸了摸鼻子,苦笑。
“怕是……最多一個時辰。”
在場的諸人都是幫着蕭逸隱瞞過的,自然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對於這些事,你有沒有什麼消息?”
薛太妃接着問蕭逸。
“沒有。”
蕭逸也答得乾脆。
“難道還有其他人在謀劃皇位?”
薛太妃的眉頭皺的更深了。
“薛太妃,我不明白……”劉凌莫名道:“此事難道不是方老大人做的嗎?”
“你不是女人,不明白女人的心思。方淑妃多年來甘居王皇后之下,王皇后將她拋棄後立刻避守宮中不再出現,顯然是個非常理智且善於忍耐的女人,對皇帝也沒有多少感情,所以才能撒手的這麼幹脆。”薛太妃說,“這樣的人,是不會請什麼神巫來行巫蠱之術的。
“呂鵬程諫言皇子們應該籌備婚事,皇帝沒有反對,就已經是默認,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是不會弄死袁貴妃的。且不提他這麼多年來盛寵貴妃,一定對其有些感情,就算沒有感情,如今後宮裡的嬪妃壓的壓失寵的失寵,已經沒幾個能主持宮務了。”
薛太妃說到“感情”時滿臉嘲諷之色。
“袁貴妃死了,對皇帝來說,麻煩更大,所以不可能是他下的手。”
“會不會真的就是場意外?”
張太妃突然插了一句。
一時間,滿屋子裡的人都紛紛露出“你是笨蛋嗎”的表情,引的張太妃有些羞惱地皺了皺鼻子。
“我雖不太瞭解方孝庭這個人,但從方淑妃身上看得出,他是個非常能忍的人,這麼激進的舉動,也不太像是一個老奸巨猾之人的做法,倒像是個等着馬上見到結果、也不管朝中後宮局勢如何的毛頭小子。”
薛太妃搖搖頭,“不管怎麼樣,這下大皇子和二皇子都要倒黴。”
劉凌微微錯愕。
“你父皇是將計就計,想趁着這機會扳倒方孝庭了。
”蕭逸慢條斯理的開口:“他應該爲了這一天準備了許久,一直按而不發。大皇子如今已經被你父皇放棄,二皇子年紀也大了,大皇子一倒,就逼着你父皇必須下手剪除方黨。否則方黨勢力越來越大,恐怕也由不得你父皇要選哪位兒子爲太子。”
“就算你大哥或你坐上那個位置,方黨一派爲了日後的權勢,也是要反的。”
劉凌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你父親是個很自我中心的人。”張太妃臉上露出了不贊同的表情,“你大哥一夜之間天翻地覆,歷經兩次大變,又沒有什麼外力可助,自然總是希望得到別人的稱讚和肯定,這樣他才覺得安全。如果我是你父皇,要培養這個孩子,總該多多誇他,讓他得到鼓勵,經常和他多談談,他才能上進。如今這麼對待他,也不願對他解釋,這是把他往絕路上逼。”
“正是如此……”
劉凌將早上摸到的脈相說了一下。
太妃們面面相覷:“不過是一個孩子,竟然鬱結到這種地步?”
竇太嬪嘆了口氣:“正因爲是孩子,想的左了也沒人注意。真是造孽,這宮中就是個吃人的地方,把好人都折磨壞了。”
“相比較之下,先帝好歹還沒禍害過自己的兒子。”
趙太妃涼涼的說。
“劉未根本就是按照自己性子來。”
她們本質上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又經歷過殘酷的宮鬥,格外珍尊重生命,所以纔會有此感慨。
劉凌坐在她們之間,聽着她們感慨着大皇子的命運,由衷的感激上蒼的安排。
如果他不是得了這些太妃們的幫助,在冷宮裡被忽視而長大的他,也許並不會比大哥好到哪裡去。
也許他會敏感、憤怒、偏激,充滿對人世間的怨恨;也許猶如自己僞裝的那般,懦弱、膽小、無能,只能唯唯諾諾地縮在角落裡。
正因爲這些太妃們都是心性堅毅又豁達樂觀之人,他才能維持着對人生的希望而走下去。
“劉凌,接下來一定有一場大的變故,這樣說雖然很薄情,但你要記住我的話……”
蕭逸的語氣無比的慎重。
“幕後之人還不清楚身份,這個時候,不管是誰,都不要相信!”
劉凌呆了一會兒,方纔緩緩地點了點頭。
“皇帝要對方家動手,方家唯一能一搏的機會,就是在皇帝完全將他們連根拔起之前製造出更大的動亂,足以讓社稷動搖的動亂!”
趙太妃的臉上也是一片肅殺之色。
“在這種情況下,方家也好,皇帝也好,都幾乎要把自己全部的力量用在這一場角逐之中,誰輸了,誰就萬劫不復。你父皇是個自負又不願意相信別人的人,更不要提在這場爭鬥之中保護好你們,即使他能勝,也是慘勝……”
趙太妃是他的權謀課老師,無數的歷史典籍就是她最好的課本,在這一點上,連薛太妃都承認自己不如趙太妃多矣。
她說的這麼慎重,讓原本就緊張的劉凌更加緊張了起來。
“古人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句話不僅僅是指公侯之家,對於國家上也是一樣。一個國家能經歷五朝,原本簡單的政局也會變得複雜,各方勢力經營五代以上,有時候就會連成龐大的閥門,威脅到皇權的地位。所以處在這個時期的君主,不是亡國之君,就是變革之君,而你父皇,正是五世之君。”
趙太妃沉聲說道:“你父皇是希望做變革之君的,可但凡變革,沒有哪一次不是伴隨着血流成河。如果你父皇半途而廢,留給下任皇帝的就會是一個爛攤子。但即使他變革成功,若不能維持變法超過十年,成爲朝中的慣例,否則也就是失敗。”
“我父皇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劉凌明白趙太妃是什麼意思,“所以……”
“他恐怕也是這麼想的,纔在現在動手。等他穩固了朝政,下一任的繼承人也已經成年,可以平穩的進行交接。即使現任的皇子裡都不氣候,他畢竟年輕,後戚和吏治的問題一旦被解決,你父皇所在的後宮裡子嗣們大概會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畢竟袁貴妃已經不在了,他可以從‘專寵’的名聲中走出來……”
“劉凌,你要抓住這次機會!能不能成爲東宮的主人,就看這一次機會了!”
趙太妃幾乎是厲喝着:
“不要軟弱,不要猶豫,我們這麼多人的身家性命和自由都系在你的身上!”
昏暗的燈光下,只能聽見油燈燃燒時燈芯炸裂發出的“嗶波”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雙眼閃着異彩一動也不動地凝視着劉凌。
被這麼多敬愛的長輩以這種目光看着,使得劉凌不得不想起自己剛剛拒絕父皇的事情。
很多事情,原本可以用最簡單的方式做到,可他就是死腦筋,情願自己一口一口去啃。
“我……我做錯了件事,大概在父皇眼裡,已經和廢人差不多了。”
劉凌囁喏着出聲,滿臉苦澀。
“什麼?”
“咦?”
“你不是剛剛憑臉在你父皇那裡留了個好印象嗎?”
“天啊,這下陸博士要氣死!”
一羣太妃紛紛叫了起來。
“你到底做了什麼?”
薛太妃寒着臉問出聲:“難道袁貴妃遇刺之事你又做了什麼不妥當的事情?”
“不是。”
劉凌低下頭,反常地不發一言。
“但是我不能說。”
“你這孩子,真是……”
薛太妃柳眉倒豎,恨聲道:“你居然也開始對我們不說實話了!”
“好了,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有些秘密是正常的。”蕭逸站出身,將劉凌護在身後,“你們都知道他是什麼樣的心性,他會做出的事情,絕不會是什麼壞事。爲了心中正確的事情而得到了不好的結果,我們應該安慰和鼓勵他纔是,怎麼能反倒訓斥他呢?”
“蕭將軍……”
劉凌心中滾熱一片,剛剛升起的委屈也頓時凝噎成喉頭的一聲輕喚。
“世人還常說慈母多拜兒,你看看你,到底誰在敗孩子!”
薛太妃一拂袍,像是所有看到孩子大了開始疏遠自己的長輩一樣,又感傷又生氣地嘆氣。
“你知不知道你肩負着多少人的希望,走錯一步又會遇到什麼?如意的悲劇還不夠讓你警醒嘛!”
劉凌咬着脣,依舊一言不發。
好好的氣氛,終於因劉凌一句謎語般的話,變得不歡而散。
薛太妃對劉凌抱有的期望最大,也是她用盡了辦法將冷宮裡的人聯合在一起,共同養育這個孩子的,此時受到的打擊最大,幾乎是滿臉失望之色地離開了飛霜殿。
她一走,其他妃子們看了看天色,發現蕭太妃就要出來了,也就紛紛離開。
看得出她們都很敬佩蕭將軍,但是對蕭太妃卻感情平平,甚至稱不上熱絡,否則也不會有這樣的態度。
唯有趙太妃和蕭逸還陪在劉凌的身邊。
“我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但你既然還能好生生的來這裡,情況應該沒你想象的那麼糟糕。你們,咳咳,你們劉家的祖宗們,腦子都和平常人有些不太一樣……”
趙太妃面無表情地說着劉氏皇族的怪癖。
蕭逸則是看了看殿中的漏刻,言簡意賅地說道:“你現在這個情況,實在危險的很。如果宮中真有什麼大變,不必再來冷宮,想法子去找看守延英殿的侍衛統領何新,他是《九歌》中的雲中君,掌管着延英殿內的藏身之處。你只要喚他‘豐隆’,他就知道你是何人。”
“咦?”
劉凌驚詫地看向蕭逸。
延英殿是祭祀劉氏皇族,安放歷朝歷代皇帝畫像的地方,先帝宮變之時,有人一把火燒了延英殿,這延英殿是後來修繕的。
可蕭逸卻說延英殿裡有《九歌》的人?
“雲中君乃是雲神,掌行雲布雨,遮蔽天日。豐隆是先帝的雲中君,延英殿地下有一巨大的宮室,原本是爲了在緊急關頭藏匿重要之人的,可惜先帝時期《九歌》分裂,山鬼、東君和河伯都不服先帝的德行,宮變之時趁機一把火燒了延英殿,逃出宮去,也毀了他安身立命之所。”
蕭逸面不改色地說出了歷朝東皇太一才能知道的秘密。
“後來延英殿重建,地下宮室沒有被發現,豐隆花了十年的功夫才清理出入口。他名義上是呂太后的心腹,其實一直忠心於先帝,你找到他,他能保護你安全無虞……”
劉凌默默記下了蕭逸說過的話。
“你且回去吧。”
蕭逸突然甩了甩頭,趕走睏意。
“莫讓我妹妹擔心……”
“是。”
劉凌感激地行了一禮。
“多謝蕭將軍將秘密告之與我。”
劉凌說話間,蕭逸已經有些搖搖欲墜,強打着精神往偏殿而去。趙太妃看了看劉凌,又看了看蕭逸,最後還是選擇了追隨蕭逸而去。
劉凌搖了搖頭,心中紛亂的思緒已然理清,如今暮色將沉,他感受着迎面吹來的冷風,踏出了飛霜殿。
此時他已經快要走出飛霜殿的前門,即將離開之際,不知爲何心神一動,突然扭過身對着院子裡喊了一嗓子。
“小子前幾天遇見了一位少司命,自稱名爲素華,諸位大司命可認識?”
飛霜殿裡許多大司命都喜歡爬樹,也不知道是什麼毛病。
更詭異的是飛霜殿外還真種了許多樹,鬱鬱蔥蔥,在整個靜安宮中除了薛太妃住的地方,就屬這裡樹最多了。
隨着劉凌一聲問話,飛霜殿的院內發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因爲太過震驚差點滑倒樹下而不得抓住樹幹一般的扒抓聲,劉凌甚至還聽到了一聲喘氣聲。
劉凌等了一會兒,沒聽到回答,只能搖搖頭,自顧自離開了。
他沿着冷宮中的小道沒走多久,卻在路旁遇見了一個意外之人。
裹着斗篷,提着燈籠,在夜風中等候的,是很少主動找劉凌的王太寶林。
劉凌吃了一驚,趕緊快步上前,詫異道:‘這麼晚了,您不回殿中,在這裡吹風做什麼?如有差遣,派人來喚我一聲,我肯定去了……”
“我這人性子急,今天的事等不到明天,所以才特地在這裡等你……”
王姬一邊說着,一邊將手中的一件衣服塞在劉凌手裡。
劉凌低頭一看,是一件無袖的夾襖。
“這是?”
劉凌莫名其妙地捻了捻手中的夾襖。
手感並不軟和,做針線的人手藝也並不好,夾襖中夾着的不像是絲綿,倒像是什麼粗線一般。
“這件衣服做了有一陣子了,只是沒什麼機會給你……”
王姬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肩膀上一處不平的陣腳。
“我曾聽家中祖父說過,昔年有富人遍收累金,縫於衣中,可擋箭矢。我想你近身功夫是蕭太妃親傳的,尋常刀劍應該傷不到你,索性就把剩下的累金全部給抽出來了,藏在這件夾襖的要害之處。之前累金拿去給王寧換東西用了不少,否則全身都織上應該也夠了……”
說完,王姬拉開衣袖,亮出一隻白嫩嫩的手臂,從手臂上褪下一支金環來,塞在劉凌手裡。
“你一個人在東宮裡,想來那些宮人也不會願意白做事。這金環中空,裡面都是不打眼的金銀珠子和一些寶石,你留着差遣人的時候用。若遇見牢靠點的人,也可以拿這些讓他幫你帶些東西。左擰一圈,右擰三圈,就可以打開。”
自金綠貓眼召來王七之後,她們已經很小心的不出手這些扎眼的東西。無奈王家當年富甲天下,就算再不扎眼的,也不見得能有多普通,所以自劉凌去了東宮之後,她們又恢復了自給自足的日子。
劉凌接過金環,上面還猶有王太寶林身上的餘溫,燒的他幾乎握不住,壓的讓他心頭沉甸甸的。
“你別露出這樣的表情,弄的我倒不好意思起來了!”王姬爽快地戳了戳劉凌的肩膀:“你都已經是比我高的人了,別這麼扭扭捏捏的,只有你好了,我們大家纔會好,薛太妃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實回去以後擔心的站在窗前到現在都沒進屋……”
“嗯,嗯……”
劉凌哽咽着,胡亂地點着頭。
“你可要好好的啊,我們見過的禍事,實在是太多了……”
王姬手掌撫了撫劉凌的頭。
“登不上那個位子也沒關係,千萬要保重好自己。如果你出了事,我們,尤其是薛太妃,一定承受不住這個打擊。”
“你也別怪薛太妃,你要知道,薛太妃是揹負着做錯過一次選擇的經歷,又一次選擇重新站出來的……她身上揹着的東西比我們都要重得多……”
唔……
眼淚自己流出來了,怎麼辦?
劉凌抹了把臉,拼命點頭。
“天黑夜涼,你趕快回去吧。金環套在小臂上,回去找沒人的時候再打開。”
王姬似是也受不了這樣的氣氛,微微擡頭退了一步,扭頭奔入夜色之中。
劉凌靜立了一會兒,脫下自己的外袍,將夾襖馬甲穿在外袍之下,緩緩將金環套在臂中,重新邁開了步子。
他劉凌何其有限,竟生在冷宮之中!
***
蓬萊殿裡,劉恆守着袁貴妃的靈堂,心中一片冷寂。
兩盞不能滅的油燈是他的職責,劉未堅持讓他爲袁貴妃守完頭七。
其實不必他說,劉恆也會守着頭七。說起來,袁貴妃若不是爲了他的親事,也不會給朱衣可乘之機。
那個叫朱衣的宮女其實他有印象。當年他母后臨死之前,曾說過朱衣,還說過王寧,綠翠,青鸞,讓他今早把他們抓在手裡。
但是他沒聽,他太害怕了,那樣的母后讓他陌生到無法接近,更別提去接觸她留下來的人。
更何況,他根本沒辦法接近朱衣,也沒辦法接近其他人。沒有了母親殿中宮人的幫助,他接近不了蓬萊殿的小膳房,更進不了方淑妃的樂隱殿。
有時候他甚至想,他的母后應該是糊塗了,所以才說出這麼多話來,否則爲什麼二弟和三弟沒事,她安排的內應也都一副對他完全沒有什麼異樣的樣子?
如今袁貴妃死了,劉恆又開始痛恨自己。
早知道如此,他就該想盡辦法聯繫朱衣的……
如果朱衣想要離宮,他親自去說,也許不會讓別人利用。
他越想心中越是鬱結,偏偏魏坤也給他趕回去了,沒人排解,那股鬱結到了讓他幾乎眩暈的地步,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去靈堂外散散心。
“殿下,夜涼了,是不是讓奴婢給您去找件披風來……”
“不必了,你就當沒看見我,屋子裡氣悶,我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
“是,殿下。”
蓬萊殿裡去了主位,如今也是人心惶惶。
他們往日裡仗着袁貴妃的勢頭,在後宮裡作威作福慣了,現在袁貴妃一死,他們都成了無主之人,還不知道明日會如何,會不會有人痛打落水狗,會不會有人藉機落井下石。
宮中沒有主子的宮人都是最慘的,即使分配到新的宮中,也不會有主子願意信任和重用他們。很多人也許前半生風光無比,下半身只能做些打雜的粗使差事,甚至連主殿都進不去。
更多的,是留在已經無主的殿中,過着幾近於苦修一般的日子,就如同長慶殿裡那些曾經跟隨靜妃之人。
所以,即將封王的大皇子劉恆,就成了不少人希望能夠攀上的人選。哪怕在窮山溝裡風光,也不願在這宮中落難,不是嗎?
心中有事的劉恆自然感覺不到這些宮人態度的變化。他雖名義上是袁貴妃之子,但過繼在袁貴妃名下時候已經十幾歲了,不適合留在袁貴妃宮中,和他們的情誼也不過就是比陌生人熟悉上一點而已。
所以,當他聽到偏室裡伺候熱水的宮人們在討論自己時,忍不住就藏起了身子,將耳朵貼在門上,靜靜地聽了起來。
“你說肅州那地方,能跟去嗎?老邱,你見多識廣,和我們說說唄?”
一道尖利的聲音問着身邊的宦官。
“肅州那地方,黃沙漫天,賊寇橫行,胡族雜居,每個人身上都帶着牛羊的騷氣,你說能不能跟去?”
被叫做老邱的人冷笑了一聲。
“你們要去就去,反正我是不去。”
“哎,大皇子明明是長子,還是廢后的兒子,就算一家之中,也都是老大繼承家業,怎麼會混到現在這種地步!”
另一個略顯老邁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我看陛下啊……”
“你要知道陛下想什麼,你就不用去了根到這裡來了!”
另一個人嘿嘿地笑。
“去你的!我那是爹媽狠心!”說話之人壓低了聲音,開口問他們:“說起廢后,你們聽說過那個傳聞沒有?”
“什麼?”
“你是說那個傳聞……”
“嘿嘿,你也聽過是不是?我估摸着,大殿下還不知道呢。”
“什麼傳聞,你說說……”
“神神秘秘,討打,快說!”
“我聽說,有人見到陛下身邊派了一位少監去過長慶殿,出來之後,就傳出那位自縊了。你說巧不巧,他前腳走,後腳那位就自縊了,而且一夜之間人人都知道了……”
老邁之聲中帶着幾分唏噓。
“你是說……靜妃是陛下給……”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老邱的聲音響了起來。“不去母,怎能讓大殿下安心到袁貴妃膝下爲子?他又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兒,人家正兒八經當嫡長子養了十幾年的,若不是沒了指望,還不見得拿我們家娘娘當回事呢!殿下啊,說起來心也是狠……”
“大殿下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古怪了一點。你說他溫和吧,我曾經擋過他的路,給他一腳踹了個狗啃泥。你說他性格暴躁吧,可他讀書識字又能一坐一整天。當年袁貴妃那麼折騰他們母子,他居然待我們娘娘跟親生孃親似的……我反正是想不通。”
“都是命,陛下要真想讓他當太子,就不會弄出這麼多事來了。這下好了,肅州那地方又不太平,人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別把命都弄掉了!”
“你說會指什麼人家的女兒給大殿下?如果嫁妝多一點,也許過的沒那麼苦。”
“得了吧,二殿下和大殿下年紀那麼近,他今年娶妻,說不定明年就給二殿下指了。我看着啊,這太子的位置十有**是二殿下的,好人選也都要給二殿下留着。我們這殿下不納妃,下面的幾個弟弟也不好納……”
老邁之人連連嘆氣。
“能給個長得齊整的就不錯了。京官裡不是有一半都是家境敗落的昔日侯爵嗎?估計給配一個空頭爵爺的女兒就不錯了。”
“嘖嘖,你可別再說了,我還想走蓉錦姑姑的路子跟着殿下去就藩呢,聽着你分析的,我怎麼心驚膽戰呢?”
“這些都是小事,說不定殿下都能忍……”
老邱嗤笑了一聲。
“可惜這位殿下是個愛潔的……”
“怎麼?這還有講究?”
“你們是不知道,我便是來自西北。西北乾旱缺水,尋常百姓很少洗澡,更別說洗頭,頭上又蝨子那是常事,身上有跳蚤也不稀奇。到了冬天的時候,身上實在是髒了,就敞開衣衫,曬曬太陽,直曬的皮膚冒油,拿手那麼一撮,搓下一大條泥條來,美名其曰‘洗旱澡”……”
“老邱你快別說了,說的我快吐了!”
“這就要吐?你都要吐,你想想看這位殿下如此愛潔,該怎麼在那地方待下去!從京城到肅州要路過不少窮惡之地,驛站也不見得乾淨,這一路上有的折騰。你們要跟去?先跟着被折騰掉一層皮吧!我聽說小錢子剛到他身邊的時候,被殿下命人用絲瓜瓤差點掛掉一層皮!那位魏坤魏侍讀,好歹也是累世公卿之子,每天要用殿下的洗澡水……”
老邱的聲音冷淡的很。
“到時候,前不着村,後不着地,你去哪裡找水?嘿嘿,他再愛潔,只能跟着洗旱澡!”
嘔……
劉恆捂着自己的嘴巴,強忍住嘔吐的衝動,扶着牆壁一點點挪開了這片角落,直走到沒人的地方,才俯下身子大吐特吐。
他這一陣嘔吐,直吐到心肝脾胃腎都快出來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這才抱住柱子,勉強支撐住自己的身體。
可是無論是他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無論是想如何將剛纔的那些話拋出腦後,那些聲音都一個勁兒的鑽入他的腦海之中。
“……黃沙漫天,賊寇橫行,胡族雜居,每個人身上都帶着牛羊的騷氣……”
“……就算一家之中,也都是老大繼承家業,怎麼會混到現在這種地步!”
“你是說……靜妃是陛下給……”
“家境敗落之女……”
“洗旱澡……”
嘔!
劉恆靠着柱子,喉中一陣腥甜,又嘔出一大口東西來!
滿眼間,只見得紅色一片,澆在那些穢物之上,分外觸目驚心。
竟是這樣……
竟是這樣……
他活着幹什麼?!
不如就這樣死了算了!
“啊啊啊啊啊!”
劉恆心中大拗,又氣又恨,仰天狂嘯一聲,直挺挺倒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薛太妃:……也不太像是一個老奸巨猾之人的做法,倒像是個等着馬上見到結果、也不管朝中後宮局勢如何的毛頭小子。”
呂鵬程:(怒)你才毛頭小子!
“蕭太妃”:幕後之人還不清楚身份,這個時候,不管是誰,都不要相信!
呂鵬程:(絕望)蕭遙,你別這個時候坑我!
蕭遙:(無辜)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