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食日,在古代被視爲極度不祥的之兆,甚至可以看做是亡國的開端,他們認爲日食之所以發生,乃上天的意志干預人間、警示君王,只有“日不食、星不悖”纔是“太平盛世”。
所以站在殿外的姚霽,很快就聽到了從皇宮裡各處傳來的敲門擊鼓之聲,簡直震耳欲聾。
姚霽從未真正的見到過日全食,在她的時代,她所居住的地區日全食不過是八十年前的事情,要再想看到日全食還得等幾百年。
所以當天突然一下子黑下來的時候,連姚霽都有些惶恐。
這種無邊無際地黑暗是真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都物不足以形容。明明剛剛還是青天白日,霎時間像是被老天爺抽去了所有的光線,深沉地讓人戰慄。
毫無準備的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災難,有人以爲末日來臨,驚恐得匍匐在地;有人以爲天降處罰,跪地求饒;有人不知所措,號呼奔走;有人舉火照明,有人鳴鑼擊鼓。
看着周圍的人放聲大叫,亦或者瘋狂地敲着殿門、鑼鼓,甚至有人抽出武器用劍身敲打着劍鞘,對着天空大吼大叫,姚霽並沒有覺得可笑。
她感同身受地,對於這種特殊的天象,產生了對未來不可預知的恐懼之心。
因爲她知道,在代昭帝年間,無論是正史還是野史,都沒有記載過日全食的事情。如果有這樣的天象,哪怕是爲了增加“遊覽效果”,她也一定會記住這個日子,好帶遊客們來看的。
推演中最害怕的是什麼,就是偏離歷史軌跡。
一旦偏離,之前的辛苦等於白費。
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呢?
姚霽捂住臉,想起了自己自殺的父親,心中的悲愴難以言喻。
所有人都看不見她,奔走呼號的人們在她的身上穿來穿去,敲打着各式各樣的東西,企圖嚇跑天上的天狗,殿中的官員們大聲喊着“護駕”、“陛下切莫亂動”之類的話。
因爲是白天,誰也沒有點起燈盞,宣政殿裡如今一片漆黑,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行刺,連兇手是誰都不知道。
然而對於劉凌來說,他思考的問題並不是這時候會不會有人行刺,在那一瞬間,他擔心的事情比其他人更多。
對於至今還在造反上蹦下跳的幾家來說,日全食簡直就是他們“替天行道”的最好證明,百姓是容易被煽動的,幾家之言就能引起大亂,更別說現在已經很亂,日全食之後,叛軍們恐怕要發起瘋狂的反撲。
而日全食之後,對於代國上下軍心、民心也是很大的打擊,不宜再用兵,可如今收復失土的軍隊節節勝利,在這個節骨眼上休戰,實在是讓人懊惱。
別的不說,明明可以短期內結束的仗拖的一長,不但要生出無數變數,糧草補給也會成爲極大的負擔。
在這種又驚又惱的情況下,代國的肱股之臣、這些位高權重的文武百官們,卻像是無頭蒼蠅一樣亂衝亂撞,胡言亂語,怎麼能不讓劉凌氣急?
黑暗中,他起身踢倒了一處銅香爐,發出“嘭”的一聲巨響。
在驚得大臣們齊齊向發聲之處看去的時候,劉凌急吼道:“點燈!諸位愛卿先冷靜下來!”
被皇帝這麼一吼,有些大臣不由得羞愧地躬身不語,宮人們有了主心骨總算是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第一盞燈點起時,已經平復了不少人的恐懼,沒有一會兒,宣政殿裡的燈火一盞盞點了起來,映照出衆人驚恐交加的面容。
這其中,憂色最重的不是別人,而是門下侍郎莊駿和剛剛走馬上任沒多久的中書侍郎戴勇。
一旦天狗食日,就是老天提出的警示,劉凌剛剛登基沒多久,肯定是不能承認自己施政有錯誤,這兩位宰相就必須承擔起責任,自請下野,替皇帝承擔這一罪責。
雖然過去像這樣完全天狗食日的情況沒有幾次,但僅有的幾次,哪怕不是日全食只是日偏食而已,都是宰相一肩扛了,乖乖辭官歸故里。
莊駿和戴勇自認自己在德行上並無虧欠,也沒有做過多少陰私之事,即使在政治上有做的過的地方,也是爲了朝堂平衡考量,並非出於私心,所以日全食的時候,他們心中生出不甘之情,也是自然。
隨着燈火一點點亮起,劉凌鐵青的臉色也出現在衆人的面前,驚得大臣們更加不敢吱聲。
劉凌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着,他不動,所有人都不敢再多做動作,只有宮外不停響起震耳的敲擊聲,說明這有人在鍥而不捨的試圖趕跑“天狗”。
直到天色一點點亮了起來,外面有宮人驚喜地大喊:“天狗把太陽吐出來了!天亮了,亮了!”,劉凌的臉上才重新又出現了一絲變化。
大臣們紛紛喜極而泣,對着殿外東邊的方向叩謝不止,感謝上蒼的庇佑將太陽還了回來,也有人依然憂心忡忡,爲日食之後更多的麻煩事情。
劉凌看着大臣們悲極而喜的樣子,深深地嘆了口氣,看着驚慌失措的大臣們,他朗聲開口,聲音響徹金殿。
“日變修德,月變省刑。天生民,爲之置君以養、治之。人主不德,佈政不均,則天示之災以戒不治。日有食之,謫見於天,災孰大焉!”
聽到劉凌說什麼,大臣們齊齊吃驚,甚至有幾位大臣當即失聲喊道:“陛下不可!不可啊!”
大臣們擔心劉凌,不願讓劉凌在史書上背上這一個污點,劉凌卻知道在這時候,朝廷不能再有一點動盪了。
外面在打仗,兩位宰相還要處理繁雜的公務,這時候無論是休兵還是大規模辭退官員所帶來的後果,都比日食更甚。
所以即使大臣們痛哭流涕,甚至有人願意辭官以免天罰,劉凌還是態度堅決地站在那裡,準備繼續開口。
“陛下,您即位以來,勤勉於政,寬宥有加,怎可認爲是自己引起的災禍啊!”
“陛下,陛下!錯的是那些狼子野心之人!北方有日食,正是因爲北方出現了人吃人的罪過,所以老天警示,和陛下無關吶陛下!”
“朕的治下有如此倒行逆施之事,即便並非出自朕的意思,但朕治理不周,征戰不力,指使百姓受此劫難,正是朕的罪過。”
說着說着,劉凌甚至也有些相信是自己動作太慢、能力太差,沒有儘快平定北方的戰亂,才引起天地間的異變。
在這樣的心理下,劉凌半是自責,半是爲了大局,壯士斷腕般繼續說道:“膚獲保宗廟,以微眇之身託於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亂,在予一人,唯二三執政,猶吾股肱也。”
“朕,欲下罪己詔。”
“陛下!不可啊陛下!”
“怎能讓陛下罪己?臣等無能,願意爲陛下承擔!”
兩位宰相心中一驚,膝蓋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這世上只有臣子替皇帝承擔罪責的,哪裡有皇帝替社稷揹負天罰的道理?
“朕將素服齋戒、拜祭天地,避居減膳。詔令中書、門下徹查冤獄,賑濟貧弱,以平天怒。”
劉凌想起那一大盆羊腰粥,突然覺得避居減膳也沒有什麼,心情居然莫名好了一點。
“宣泰山天師道太玄真人入京,主持祭祀。”
***
劉凌發表慾向天下人下達“罪己詔”的感言時,姚霽並不在宣政殿中。
那時她正邁着步子,拼命地向祭天壇的方向狂奔。
這一套系統到底是基於什麼原理在運作,遠不是她一介歷史學者能夠明白的,但她知道每次都將領在代國的祭天壇上是有原因的。
這是一個“翹曲點”,也是最容易接收到信號的地方,換句話說,在情況並不緊急的情況下,在這裡進出最不容易出現失誤,成功率幾乎爲百分百。
然而到了祭天壇上,姚霽的希望卻一點點地熄滅了下去。
無論是聲控、遙感、觸摸,甚至姚霽強制重啓,整套系統還是處於完全失靈的情況,無論是通訊、控制還是錄入、讀取,都呼叫不出來。
她被徹底拋棄在這裡了,不知道下一次開啓這個時空還需要多久。
姚霽又撥弄了一會兒,發現再怎麼着急也無濟於事,只能嘆着氣默默收回了自己像是神經病一樣到處找着信號的手臂。
現在只能寄希望於“強制脫離”的遊客能夠反饋她還沒有回來的事情,如果有其他同事發現她遲遲未歸,應該會查找數據異常的地方,派人將她帶回。
接下來的時間裡,姚霽像是遊魂一般在整座皇宮裡到處走來走去,不時看看自己的手腕,希望能發生什麼奇蹟。
兩個地方相差的時間實在是太大了,姚霽也不知道那些同事們什麼時候才能發現故障、排除故障,也許在外面只是幾天,在這裡已經過了幾個月,甚至更久,都有可能。
她已經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
第一天。
姚霽這一天幾乎都是坐在祭天壇上的,無聊的時候,就躺下來小睡一會兒。
秦銘一直覺得這裡就是個虛擬遊戲也不是不無道理。
也不知道這套系統究竟是怎麼運作的,當“引導人”和“遊客”身處其中時,除了兩邊互相不能接觸以外,所有人既感覺不到餓,也感覺不到冷,哪怕身處酒池肉林之中,也聞不到任何香氣,更加勾動不起食慾。
不困,不累,不餓,不渴,不垢,不知冷熱,不爲外物所誘惑……
“感覺像是神仙啊。”
姚霽翻了個身,直勾勾地望着天空。
“嗤!哪裡有我這麼悽慘的神仙,女鬼還差不多……”
她苦笑。
“過不了幾天,我大概會瘋吧?”
她太高估自己了,根本要不了幾天,只是天一黑,她就已經有了壓抑的感覺。
冬天總是黑的早一點,因爲白天發生過日食,晚上根本沒有月亮,四處一片漆黑,西宮又早已毀於大火,幾近死地,所以祭天壇周圍幾乎就如鬼蜮,姚霽坐了這麼久,連巡邏的侍衛都沒見到一個,更別提其他人影。
姚霽現在和當時單獨留在這裡科考又不一樣,那時她有腕錶,可以照明,也可以隨時放點音樂解乏,實在無聊還可以隨時回去,不似現在……
她看了看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就連莫名傳來一陣風聲,也能讓她皺半天的眉頭,狐疑地左右張望。
她自認是很耐得住寂寞的人,可只是坐了不到半個小時,就實在坐不下去了。
“算了,這麼呆着挺傻的,等他們來的時候我的導航儀就能用了,不必傻乎乎守在這裡……”
姚霽自言自語。
她擡起頭,看向整個宮中燈火最爲通明之處。
***
紫宸殿中,劉凌正在舞文弄墨的伺候下寬衣解帶,猛然間身子突然一震,準備擡起寬衣的胳膊也一下子落了下來。
“陛下?可是舞文的伺候有所不周之處?”
舞文見劉凌突然不動,拉了一半的袖子也沒辦法帶出來,只能低聲詢問。
舞文和弄墨伺候劉凌有一陣子了,算是天子身邊的“老人”,纔敢這樣直接詢問是不是哪裡不對。
被這些“神仙”歷練了這麼多年,劉凌早已經練就了處驚不變的心態,他暗暗深吸了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沒什麼,剛剛抻了下筋。”
見皇帝重新擡起胳膊,舞文這才小心翼翼地繼續爲皇帝寬衣,邊解邊笑着說:“這也正常,陛下正在長身子骨的時候,老人說,抽一抽,長一長,說不定陛下剛剛抽那一下,又能長几寸呢。”
“明明是缺鈣。”
姚霽面不改色地從劉凌身邊穿過,淡淡丟下一句,直奔寬大的龍牀。
雖然說一點睏意都沒有,不過在一個有牀有人的屋子裡小憩片刻,怎麼也比在祭天壇那冷冷清清的地方要好。
這整座臨仙皇宮,最寬大最舒適的牀就是龍牀了,這麼大的牀,她在角落裡窩一會兒,好歹有些人氣。
至少這座寢殿裡夜裡是有人值夜的,也不熄燈。
聽到瑤姬的話,劉凌愣了愣。
何謂“缺蓋”?
是說被子不夠厚實嗎?
可是屋子裡到處都有火龍,根本不必蓋厚被子啊。
他微微扭頭,看向自己的龍牀,卻見那位瑤姬仙女不知爲何小心翼翼地坐上了自己的牀鋪,試探着伸出一隻手……
她拍了拍牀,露出像是掉入陷阱的幼獸一般驚慌失措的表情。
“陛下,陛下您怎麼了?”
弄墨正在給劉凌散發,見到劉凌的臉部肌肉微微抽搐,嚇了一大跳。
沒聽說過長個子臉還會抽筋啊!
劉凌強忍住笑出聲的衝動,眼睜睜看着瑤姬懊惱地在牀鋪中滾了一圈站了起來,使勁地跺了幾下腳。
“爲什麼能躺?到底哪裡壞了?我明明應該穿過去纔對!”
瑤姬自言自語,像是情緒很壞的樣子。
不對……
他現在應該在意的不該是這個!
劉凌突然神色一凜,表情也嚴肅了起來。
白天日食之前,他還看到她帶着一羣“神仙”在宣政殿裡閒逛,怎麼日食過後,那些“神仙”回去了,獨獨留下她一個人在這裡?
難道?
劉凌想起《凡人集仙錄》的情節,心中咯噔一下。
難道天生異象,不是因爲他失德,是因爲天門關閉了?
所以……
不知爲何緣故,瑤姬仙子被滯留在了這裡?
“陛下,熱水已經準備好了,您是在這裡沐浴,還是移步去湯池?”
王寧從緊鄰着寢殿的湯池過來,滿頭滿臉的水氣,顯然親自去督促湯浴之事了。
沐浴?
劉凌餘光掃過無奈地坐在牀邊地毯上,滿臉好奇表情的瑤姬,臨要說出口的話突然打了個滾,換了一個想法。
“罷了,今日不沐浴了。”
王寧聽到劉凌的話語,大驚失色道:“萬萬不可啊陛下!您今日在朝中說要齋戒沐浴,避居減膳,雖說過幾天真元觀那邊才能打掃好,但是這沐浴齋戒卻是不能出爾反爾的!”
哪有早上說我要齋戒沐浴,晚上就不洗了?
一直到太玄真人趕到京中主持大祭之前,每日都要保持身心的潔淨啊!
否則御史們知道了還不鬧翻天?
“哦,朕忙暈了頭,都忘了此事……”
劉凌懊惱地拍了下腦袋。
“走吧,去湯池。”
他當然不願意當着神仙的面左搓搓右擦擦,轉身就要跟着王寧去湯池。
然而他剛剛邁開步子,就見到余光中多了一抹白色,這瑤姬仙人又跟了上來。
老天爺啊,不帶這麼玩人的!
他只想安安靜靜地洗個澡啊!
見瑤姬大有“圍觀”到底的意思,劉凌嘆了口氣。
“哎,今日早點休息,就不興師動衆了。命人把浴桶擡來,朕在這裡沐浴。”
“呃……”
陛下今天怎麼說變就變?
王寧等人對視一眼,心中納悶。
算了,白天都天狗食日了,把他們幾個都嚇尿了呢!這陛下如今心情不好,想早點休息也是正常。
“是!來來來,叫幾個力士擡水!”
寢宮裡溫暖如春,偷懶的時候設立一布幔,在室中沐浴也不是沒有過,劉凌這番澡洗的可謂是心驚肉跳,生怕半途中布幔上突然出現個腦袋……
別懷疑,能穿牆的仙人怕麻煩穿個腦袋也是尋常。
好在那位瑤姬神女似乎只對他去湯池沐浴感興趣,見一個大木桶進來,只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就徑直又雙手抱膝在牀邊繼續坐着了,才讓他鬆了口氣。
“還以爲能看到古代帝王沐浴的排場,結果變成木桶搓澡……”姚霽從幾個內侍突然挽起袖子開始就失了胃口,心中腹誹。
“居然還不是美女侍浴,找幾個太監搓泥算個什麼意思?”
想到一個俊美的少年被一羣太監圍着又擦背又打胰子,姚霽“嗷”了一聲,搖了搖頭把這幅畫面從腦袋裡甩出去,閉着眼睛繼續養神。
沒一會兒,她感受到身邊傳來陣陣動靜,擡起眼一看,原來是那個胖乎乎笑臉的大內總管命一羣小宮女揣着湯婆子過來,將這些暖爐塞到絲綿被子裡,替皇帝弄暖被窩。
姚霽感受不到冷熱,所以即使坐在牀邊也沒有什麼不適,自然更感受不到屋子裡地磚下地龍傳出的熱氣,以及因此更加顯得冰涼的牀鋪。
只是她一直以爲皇帝都是有真人幫忙暖牀的,如今見到是一堆暖爐,不免多看了幾眼。
這龍牀極其寬大,姚霽估算着至少有三米的寬度,兩米有餘的長度,六柱飛檐,牀幔遮蔽,她也不明白這皇帝睡這麼大牀,就不覺得瘮的慌嗎?
就跟被燈罩罩住的蛾子似的。
想到前一位皇帝劉未至多一米六出頭的個子,卻睡在這麼寬大的龍牀上的樣子,姚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難怪劉未喜歡留宿蓬萊殿,蓬萊殿那張臥榻,倒比這張“緊湊”多了。
這一邊,劉凌被小心伺候着沐浴完畢,散着微微有些被打溼的溼發出來,就看見瑤姬側着頭打量着自己的龍牀,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以至於滿臉微妙地笑了起來。
他有些不自在地看了會兒自己的牀,沒看出有什麼不妥的地方——牀上所有的擺設都是薛太妃親自佈置的,以紫色爲主,點綴着銀色,雖說在冬天看起來有些冷冽的氣質,但他喜歡這兩個顏色,倒不覺得太過寡淡。
劉凌心中七上八下地來到了牀前,立刻有宮人掀起被子,露出已經被湯婆子暖的十分舒適的牀褥,請他就寢。
劉凌餘光一瞟,見瑤姬半點沒有離開的樣子,還在牀尾柱子邊坐着,無奈之下,只能赤着腳鑽入了被中,倚靠在牀柱上。
“今日朕還不算疲乏,把朕案上那一疊奏摺送來,朕看完再睡。”
咦?
王寧一愣。
剛剛還說自己乏了,不去湯池沐浴,怎麼突然就要看摺子了?
難道洗着洗着洗清醒了?
“陛下還是不要太過勞累。您從明日開始避居宮中廟觀,那裡沒有紫宸殿這麼舒服,恐怕會休息不好,還是多養養神罷。”
王寧近身勸諫。
避居宮中廟觀?
姚霽以手支頤,挑眉看向劉凌。
齋戒沐浴,避居減膳,這是請求平息上天震怒的做法。
白天日全食,讓他下罪己詔了?
想到罪己詔,姚霽突然眉頭一挑,詫異地坐直了身子。
繼從未出現的日全食之後,歷史又出現了偏差?
這位代昭帝在歷史上口碑極好,幾乎跟聖人一般,可從沒有罪己詔這回事啊!
劉凌原本已經準備接受王寧的諫言了,可見着瑤姬仙女一副“你敢偷懶試試”地表情坐了起來,面色也爲之一整,義正言辭道:“如今天下並不太平,朕又怎能懈怠?不必多言,把摺子拿來!”
這位神女是專門輔佐有德之君的,除了下凡遊玩以外,他難得有這樣在她面前積極表現的機會,一定要表現出自己的勤勉纔是啊!
說不定這神女一高興認可了他,就開始教導他昇仙,啊不,治國之道了呢?
王寧愁眉苦臉地應了一聲,命人把厚厚的一疊奏摺擡了過來,又將擺着筆墨的一張小几放在了劉凌的枕邊。
姚霽看了一眼,這才明白龍牀爲什麼會這麼寬大,原來是隨時準備着變身辦公桌用的。
劉凌披着衣,和姚霽一般,一個斜靠在牀頭,一個斜靠在牀位,想着各自的心思。
大概是養成了條件反射,無論屋子裡是不是坐着個神仙,外面的事情有多紛擾繁雜,拿到奏摺的劉凌迅速沉浸入案牘之中,物我兩忘,渾然忘了外界的一切。
屋子裡的人早已經習慣了這種氛圍,都輕手輕腳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霎時間,滿殿中只有劉凌翻動奏摺或偶爾擡筆批覆的沙沙聲。
姚霽心中其實一片混亂,今日發生的事情太過突然,已經完全違背了她的理解,徹頭徹尾的是一場“事故”。
除此之外,歷史偏差帶來的惡劣後果也讓她無法靜下心來,只能靠放空自己的心神來鎮定自己的情緒。
然而此時此刻,她坐在寬大的牀尾上,耳邊聽着這位少年帝王批閱奏摺發出的細微聲響,竟漸漸生出一種安寧之感。
她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突然覺得代國的百姓實在是十分幸運。
她是從劉未登基之後擔任引導者的,她所親見,無論是劉未還是繼任劉未的劉凌,都是極爲勤奮之人。
百姓並不能知道,在他們憂心於明日的着落在哪裡的時候,在遙遠的臨仙皇宮之中,也有人在想着和他們同樣的事情,真心實意的希望在自己的“辛勞”之下,他們能過的比往日更好。
恍如這天大的事情,這世上也還有更可靠的人在頂着、在憂心着,只要這樣一想,心中就會生出無限的期盼來。
這大概也是一種安全感吧。
所以歷朝歷代以來,百姓才那麼渴望明君的出現,寧願相信是臣子奸人矇蔽了聖聽,也不願意相信是君主昏聵無能。
因爲有一個人能猶如在世神明一般祈禱着、期盼着,實在是自救不得之後,能懷有的唯一希望。
那她的希望在哪裡?
難不成還是那個惡劣的秦銘不成?
可笑!
姚霽嗤笑了一聲,調整了姿勢,臥倒在龍牀上,蜷縮着閉上了眼睛。
劉凌批閱了足足一個多時辰,才把那些奏摺批完,當他從肌肉痠痛的緊張感中解脫出來,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之後,才突然反應過來腳邊睡着一個“神仙”,身子不由得一僵。
今日值夜的是舞文,見皇帝抻個懶腰也能“抽筋”,心中暗暗擔憂,琢磨着明天是不是要去昭慶宮一趟,讓張太妃吩咐膳房燉個牛骨髓湯什麼的,好讓皇帝好好補補身子。
好在皇帝“抽”了一下後就恢復了正常,沒有閃到腰,也沒扭到脖子。
“陛下,是不是要更衣?”
舞文見皇帝咬着脣坐了好一會兒,連忙上前。
“要不要奴婢去取龍壺來?”
龍壺,即是尿壺。
“不不不……”劉凌趕緊搖頭,餘光掃過牀尾,見“神仙”似乎是真睡了,聲音放得更緩了些。
“給朕披衣,朕自己去。”
“欸?是!”
舞文趕緊伺候。
劉凌起了身,輕手輕腳地下了牀,方便完了回來,正準備上牀休息,兩隻腳卻怎麼也邁不上牀去了。
大抵只要是男人,心中都期盼着有一場豔遇,譬如說小憩之間,於朦朧中,見一女子飄然而至,自稱“我帝之季女,名曰瑤姬,未行而亡,封於巫山之臺,精魂爲草,實曰靈芝。聞君遊高唐,願薦枕蓆。”
如果不是這樣,又怎能解釋楚懷王夢遊雲澤,遇見神女?
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
然而劉凌不是男人,只是一個懷有赤子之心的少年,所以他首先注意到的,並不是被間露出的那張傾國傾城的側臉。
——而是這張側臉上,突然劃過的一滴晶瑩淚珠。
神仙也會想家嗎?
他又能爲神仙做些什麼呢?
剎那間,劉凌突然明白了《凡人集仙錄》裡的那個凡人爲何坐擁數美,卻還是願意將她們送回天上。
因爲留在人間的神仙,實在是太寂寞了。
“陛下?您不就寢嗎……”
舞文覺得今天一天簡直過的是多災多難。
罷了!
劉凌嘆道:“睡不着,朕要去書房坐一會兒。”
“可是陛下,夜已經深了,您去書房做什麼?”
做什麼?
把二哥臨走留給他的《凡人集仙錄》拿出來仔細翻翻!
上次兩個兄長將他擠在中間,實在是太難受,而且他們看的太快,自己不求甚解,只隨便看了幾眼,如今囫圇吞棗,竟想不起到底說的是什麼。
現在這位瑤姬神女也不知爲何滯留此處,說不得哪一天那本書就能派上用場……
自己該溫故知新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