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
“三殿下,昨天那些算好了沒有?”
一聲超大的嗓門打破了安靜的氛圍,驚得滿屋子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東西。
劉凌卻陷入了耗費心神的心算之中,對這震天一般的響聲沒有任何迴應,一隻手無意識的在桌子上滑來滑去,間或着在一張紙上記錄着一些數字。
兵部右侍郎是個糙漢子,喊過一嗓子後發現劉凌沒有迴應,向前幾步還想再喊,卻被一個小個子一下子拉住了胳膊,給拽到了後面去。
拽人的當然是劉凌身邊的魏良。
“別叫,別叫,我們家殿下算東西的時候,一吵就錯啦!”戴良有些不高興地皺眉:“讓皇子爲你們算賬就罷了,你們還真把殿下當賬房先生了?”
右侍郎這段時間已經見識過了劉凌的出衆之處,被戴良這麼一擠兌,抓了抓後腦勺,委屈地埋怨:“我天生嗓門大,怪不得我啊!”
戴良看了眼劉凌桌子上堆着的案牘,努了努嘴:“你看,就剩那麼一小堆了,等個一時半會兒就好。”
“那行,我再等會兒。”
右侍郎笑了笑,隨手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椅子劃過地面的時候發出刺耳的拖拽聲,引得戴良又是一皺眉。
好在這些都沒影響到劉凌,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劉凌將所有的賬目算好,丟下筆長舒了口氣,還沒活動筋骨,突然眼前湊過了一顆大腦袋,明晃晃地絡腮鬍幾乎扎到他的臉上……
“殿下?算完了嗎?武庫那邊的令史已經在催了。”
劉凌往後仰過腦袋,神情僵硬地點了點頭,右侍郎臉上喜色更甚,拿過桌上一張明顯是覈算完畢的書稿:“殿下,是這一張吧?那我拿走了?”
“算是算好了,不過最好還是核……”
劉凌瞠目結舌的看着已經拿着算簿大步流星離開書房的兵部右尚書。
“……覈算下。”
他一直都是這麼急性子嗎?
這種事也是能這麼急的?
“殿下,您說這兵部的人做事,怎麼都這麼奇怪!”戴良有些埋怨地幫劉凌整理着書稿。
“您明天就要去祭祀了,今天不給您休息好,還讓你算賬!”
“無妨,現在什麼時辰了?”
劉凌一站起身,才發現全身痠痛,書房裡也黑乎乎的,所以纔有此一問。
“快要落宮門了,殿下在這裡坐了一下午。”戴良有些擔憂地看着劉凌:“您還好吧?騎的了馬嗎?”
“哪有那麼嬌氣!”劉凌笑着回答。“既然快關宮門了,我們現在就走吧。”
其實以劉凌兵部歷練的身份,可以不必幫這種事情,算賬這種事是書吏一流所爲,劉凌親自算賬,算是辱沒了身份。
但劉凌會這樣做,也是沒有法子。隨着東南出兵,兵部已經隨軍調配了足夠的兵甲和武備,可由於是緊急出兵,這些武備的核算和出庫賬目並沒有完全整理出來,等到每月大朝之前,必須要把這些整理出來以呈御覽。
往常這種事,兵部也不是自己計算的,而是從戶部調配書令史專門覈計,兵部只負責將出庫的兵甲和賬目計算出的數目對上就行。
無奈今年戶部爲了皇商選拔之事忙的焦頭爛額,就連兵部的事情都再三搪塞,兵部尚書也是個暴脾氣,在戶部發了頓脾氣,丟下了狠話,就開始回來讓兵部的幾個司自己算。
這幾個司,就正好歸兵部右侍郎管。
兵部大多是武將任職,說到計算,真沒幾個精通的,劉凌只不過看着亂糟糟的賬目有些忍不下去,隨手幫忙整理了一下,這整一下子不得了,馬上就給人盡其用的兵部尚書給賴上了,開始幫着各部核賬。
這種事情其實是非常敏感的事情,但凡精於計算之人,從調配的兵甲和馬匹、糧草等數目上就能算出出征總共有多少人,準備作戰多久,前方要等多久才能等到糧草等等。
這些事情在一般人看來就是些無聊的數字,但在軍中,也屬於機密。若不是劉凌是位皇子,誰也不敢把這種事交給他。
如今離大朝已經沒有多少天了,兵部等着交差,所以纔對劉凌再三催促,引起了戴良的不滿。
“話說回來,殿下居然精於算學,真讓人詫異。”戴良有些感慨的說道:“誰能想到一位皇子居然會這個!”
“也不是精於算學,只是對這個有興趣,所以比旁人下了些功夫。”
劉凌想起自己在冷宮裡被王太寶林逼着學算賬,並且被她吼“你想以後被人騙着花一兩銀子買一個雞蛋嗎”的樣子,忍不住嘴角含笑。
“沒想到兵部居然連會看賬的長官都沒幾個,倒真讓我詫異了。”
“那些大老粗……”戴良撇了撇嘴。“莫說看賬了,我看說話都有些亂七八糟的……”
“休要胡言,這些都是朝中的大臣,也是各層一級級選□□的人才,你文不能舉武不能殺敵,有什麼好說別人的!”
劉凌笑罵了一句,看着面前已經近在眼前的宮門,幽幽嘆了口氣。
“明天要和二哥一起去冬祭,看樣子去不了兵部了,希望那些賬目別出什麼岔子……”
“能出什麼岔子?”
戴良好奇地問。
“底下吃剋扣的情況似乎很嚴重,我發現要調配一萬人的兵甲,卻出庫了一萬五千人的。起先我還以爲是怕有損耗或者別的什麼原因,後來一問兵部的老人,才知道各地的規矩,如果一萬人的武備,須得準備一萬三千人的,才足夠層層‘損耗’,完全裝備上一萬人。”劉凌沉着臉,“如果加上正常的損耗,須得一萬五千套,要是矛尖箭頭等消耗量較大的,要出庫的更多。”
對於這一點,戴良卻是毫不奇怪。
“這有什麼,我家給下面的人發東西,都還要多準備三成纔夠,管家和發東西的人總要分點好處,這上面要省了,下面人得不到足夠的,就該鬧事了。算是另一種優待。細想起來雖然令人惱火,可身爲主家,哪裡有那麼多時間去管有沒有面面俱到,還不是靠這些管事的?就當是花錢買個省麻煩了。”
“這種事怎麼省麻煩……”
劉凌搖了搖頭。
兩人說說聊聊間,一路入了宮,回了東宮,卻發現東宮裡人來人忙,穿流如織,還多了許多不認識的新面孔。
劉凌怔了怔,和戴良看了一會兒,發現莊揚波不停的跑進跑出,才發現原來是二哥沒有在宮外宿下,今日裡回了宮中。
“明天要從宮中出北郊冬祭,二殿下怎麼可能還住在宮外。”戴良瞭然地說道:“這些恐怕是明日的禮官,差來協助二殿下主祭的。”
劉凌只是陪祭,沒有什麼要準備的,只要跟着二哥身後灑幾杯酒,站上一會兒就行了,無論是念誦祭文還是行祭,都是二哥的事情,所以劉凌有些新鮮地看了一會兒他們忙碌,就無聊的回到了房中。
到了第二日一早,天還未亮,紫宸殿裡就來了人,生怕劉凌和劉祁誤了點似的,一面提醒着祭祀應當注意的事情,一邊領着熟練的宮人爲兩位皇子整理祭服、調配人手。
劉凌自然是很放鬆,劉祁卻像是被這身祭服壓的快要喘不過氣來,連連鬆着頜下的絲帶,還十分緊張地走來走去。
看到後來,連被吩咐來提點的禮官們都看不過去了,紛紛勸說劉祁先進行乾糧,以免進行到一半體力不支,這時候劉祁纔想起來要吃些東西,連忙匆忙派人去取,湯水自然是一點都不敢用的。
劉凌在一邊看得直搖頭,想到自己要主持上元節的登樓觀燈,心中也是有些忐忑。就算與民同樂沒有主祭這麼大的講究,人卻是少不了多少的,可能更甚似冬祭,真到了那時,他說不定還沒有二哥鎮定。
冬祭因爲還有着祭祀戰死英靈的原因,無論是祭服還是依仗上都比其他幾個重要的祭祀嚴肅的多。劉凌身上這一身祭服甚至乾脆就是黑色的,腰上還佩戴了佩劍。
劉祁個子要比劉凌要矮,爲了不刺激這位哥哥,劉凌選擇離他遠遠的,一直到祭祀的隊伍從宮中出發,在宮外和文武百官匯合一起出了宮,劉凌都沒有接近自己的兄長。
無奈皇子的服飾太過顯眼,而所有打頭之人中只有他和二哥騎着的是神駿不凡的汗血寶馬,一出內城,立刻就引起了無數人的指指點點。
爲了弘揚天子的威嚴和國家的氣勢,祭祀的路上一般並不封路,只是派了京中的差吏和禁衛軍沿途守衛,以人牆將祭祀的隊伍和百姓隔開。在這一天,百姓可以上街瞻仰天子的聖榮,也可以看見平日裡在朝堂上協助天子治理國家的朝臣們是什麼樣子。
自然也少不了許多懷春的少女,和一些看熱鬧的紈絝子弟。
因爲劉祁和劉凌處於隊伍的最開頭,隱約可以聽見人羣中的議論紛紛。
“皇帝呢?皇帝老爺怎麼不在,領頭的是個毛孩子?”
“什麼毛孩子,那是位皇子!聽說皇帝得了什麼毛病,頭着不得風,就派了皇子來了!”
“皇帝老爺生病了?宮裡的太醫們都是吃乾飯的嗎?”
“前頭的是二皇子還是後面的是二皇子?怎麼看起來後面的個子還高些呢?”
“人也是後面的長得氣派些!”
“還有那馬!看到沒有,二皇子那馬一路走一路拉!跟個騾子似的!”
劉祁聽到有關騾子的議論,恨不得回身戳劉凌的絕地一記,讓所有人聽聽劉凌那匹蠢馬的叫聲。無奈今日絕地就像是嘴巴被縫上了一般,不但沒發出一點聲音,人越多它越是昂首挺胸,顯得神駿非凡,讓劉祁簡直氣煞。
相比之下,自己這匹奔霄就是個飯桶,從早吃到晚,從早也拉到晚,就連這時候也不得停歇。
如果說劉祁之前還沒有感受到“臉”對於人氣上的影響,那現在總算是有了深刻的認識。
而且關於劉凌的討論還沒有多久,就歪到了其他地方。
“三皇子長得俊是應該的,沒聽說三皇子的母妃是個胡人嗎?聽說三皇子的娘進宮的時候,從侍衛到宦官都看呆了,明知是陛下的妃子,還是找着法子想要接近……”
“這你也知道,你從哪兒聽來的?”
“前陣子不是有一大批宮人放出來嗎?我聽那些放出來的宮人說的。還有更香豔的,你聽不聽?”
“看到三皇子的臉沒有?聽上朝的官老爺說,跟高祖一模一樣!你說官老爺怎麼知道的?金殿上掛着高祖的畫像呢!你說乖不乖,這兒子像老子自然是正常,可隔了五代了,還是一樣的臉,都說三皇子是高祖託世呢!”
“高祖託世?那以後不是要當……”
“我看着恐怕像……”
等聽到這些,莫說劉祁,就連劉凌的臉都黑的要命。兩位皇子坐在馬上四處張望,只覺得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可真要去尋找聲音的來處,卻怎麼也聽不真切。
只是討論這些的人一定不少,有許多聲音還頗大,已經傳進了後面一起祭祀的百官們耳裡。
這些官員們有的眉頭緊皺,有的望着劉凌若有所思,有的就是滿臉氣氛,恨不得出去痛斥一番。
好在這種混亂沒有多久,因爲有禁軍開道,沒多久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就出了城,直奔北面的郊廟。
劉祁做什麼事都是十分認真,之前就把整篇祭文背過,此時用讀的,更是一點差錯都不會有。除此之外,相應的步驟一絲不錯,也不見慌亂,讓許多官員都露出讚許之意。
劉凌作爲陪祭,自然沒有多顯山露水,中規中矩,總是找不到錯處就是了。
一場祭祀還算是順利的結束了,東宮衆人都累了個半死,一夜無夢睡到了第二日早朝的時間,劉祁和劉凌從六部歷練後難得早朝,兩人匆匆忙忙上了朝,腳跟還沒有站穩,幾道摺子就把劉凌驚的是滿臉呆若木雞。
“臣彈劾三皇子狂妄無禮,以鬼神之說愚弄百姓!”
“臣亦有奏!昨日冬祭,百官都風聞百姓談論三皇子有‘天子之相’之事,京城百姓言語中言之鑿鑿,認定三皇子是儲君的人選。臣認爲其中必有蹊蹺,須得細細探查其中的究竟!”
“臣彈劾三皇子妄議朝政,歷練未過便插手兵部事務,視兵務爲兒戲!”
一時間,三道彈劾接連而至,每一道彈劾的理由都是誅心之言,足以將劉凌打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但凡皇帝,沒有一個聽到這樣的事情不會變臉的,就連劉未也不例外。
只見他滿臉不悅,冷聲開口:“如何狂妄無禮、如何愚弄百姓、如何妄議朝政?諸位愛卿不如細細說說!”
聽到劉未支持他們的彈劾,御史大夫立刻面露急切地首先奏議道:
“根據御史臺在京中風聞軼事的御史回報,如今京城中已經有了不少孩童在街頭巷尾傳唱童謠,曰:‘燕飛來,啄冰凌,逐燕日高飛,高飛上帝畿!’言語中大有隱射三皇子有問鼎帝位之言。陛下,臣彈劾的奏狀在此!”
由於傳承的是楚巫文化,諸多複雜的自然、社會現象,尤其是偶然性、巧合性而又頻發性的事件往往令人無從解釋,童謠和讖語便應運而生。古代一直有人認爲,神靈有時會藉助童謠或民謠諺,來向人間暗示未來的吉凶禍福,這種預言性質的童謠,在歷代史籍中多有記載。
縱觀中國歷史,從有明確文字記載以來,歷朝歷代都有不少的預言以童謠、詩歌、石碑等形式流傳。這些預言往往都是以類似於字謎或其它的形式讓人悟,而不直說。因此往往只有個別人能在事發之前瞭解預言的真實含義,而大衆則只能等到事後才能明白。
這街頭巷尾的童謠說着“燕飛來”云云,聽起來莫名其妙,但燕子向來和吉祥的預兆是相連的,“啄冰凌”隱喻的便是劉凌,明白的人一聽便知是什麼意思。
奏狀一送到劉未手中,劉未不置可否的看了幾眼,繼續望向其他人:“你們又有什麼意見?”
劉祁也沒想到局勢會如此變化,但他心中有數,御史臺和今日上奏的幾位大臣都是曾外祖父方孝庭的嫡系,今日這件事少不了有他曾外祖父的手筆,所以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地看了父皇一眼,發現他面無表情,便扭頭又看了劉凌一眼。
劉凌一改之前吃驚的樣子,抿着嘴脣面色凝重,更兼有一絲疑惑的神色,就是不見慌亂。
聽到皇帝的問話,另外一名官員立刻緊跟着啓奏:“臣多日來,聽聞有人以三皇子的長相爲由,在朝中及民間傳揚三皇子乃高祖託世之言。高祖乃是陛下及幾位皇子的宗祖,以高祖的名分烘托自己的地位,實乃一種僭越!臣請求徹查此事,找出幕後指使此等說法之人!”
說罷,他的眼睛緊盯着劉凌,眼神中流露出的是一種“兇手就是你”的深意。
“臣除了這些,還聽聞三皇子在兵部對戶部多有不滿之言,更是擅自插手兵部覈計之事,未經過兵部其他官員的核算,便將覈查的結果呈交中書省……”
那官員是個戶部的官員,素有才幹,彈劾起此事來,頗有些憤慨之意。
說到這裡,皇帝纔算是有了點興趣,“哦”了一聲後低頭問殿下的劉凌:“老三居然已經在兵部理事了?”
劉凌沒想到只不過是前幾天發生的事情,就已經有各方拿來彈劾了,想來平日裡他一舉一動,更是都有人一直盯着,心中不由得慶幸平時沒有做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舉動來。
“前陣子戶部事忙,兒臣確實幫着兵部司庫覈計了一些賬目,但並非主理,也沒有發表過什麼對戶部的不滿之言。”
劉凌回答的坦坦蕩蕩。“覈計賬目只是些瑣事,並不關係什麼緊要,況且按規矩,事後都有主事審計,所以兒臣並沒有任意妄爲……”
聽到劉凌的回答,兵部雷尚書連忙出列附和:“確實如此,在戶部發表不滿之言的並非三殿下,而是老臣。老臣在戶部數次申請調撥人手不成,暴脾氣一上來,便罵了幾句,陛下要罰,就罰臣無狀吧!”
“雷尚書,你這脾氣三十年不改,再這麼下去,你就真要單打獨鬥了!”
劉未笑了笑,沒露出什麼不悅之色,笑笑便揭過。
衆大臣見劉未還有笑意,便知道戶部這官員不但沒彈劾成功,還砸了自己的腳,其他兩位大臣也相差無幾。
果不其然,劉未笑了笑,搖頭道:“所謂街頭童謠,向來是一些語焉不詳的話語,像是‘啄冰凌’一句,可以說是劉祁的‘祁’(冰冷)字,也可以說是劉凌的‘凌’字,朕一共就三個兒子,像這種預言,說是你也行,說是他也罷,全是穿鑿附會,實在沒什麼意思……”
他又看了眼劉凌的相貌,露出更加愉悅的表情。
“至於老三長得像高祖,既然他是高祖一脈,是劉家子嗣,長得像高祖那也是尋常。什麼‘高祖託世’云云,如果是真的,反倒是我代國之福。一個人若能和高祖一樣的品行,對天下人而言,不是福氣,又能是什麼?”
這句話,說的堂下衆人齊齊驚詫,劉祁臉色更是鐵青,滿是不敢置信地望向御座之上坐着的父親。
劉凌看到二哥這樣的表情,心中“咯噔”一下。
那神色若說是憤怒,不如說是傷心更多一點。
三兄弟中,他和二哥要更親近一點,可從六部歷練之後,兩人接觸越來越少,就算見面也只是點點頭而已,感情已經維繫的越發艱難。
按這種架勢看,勢同水火也就是時間的問題了。
“不過之前御史大夫說的沒錯,一時間突然滿天下都是風言風語,絕不是巧合,應該是有心之人有意散佈,想要離間朕與皇子之間的父子情誼。京兆尹馮登青……”
劉未點起大臣的名字。
“臣在!”
馮登青出列,躬身迴應。
“命你徹底徹查此事,務必細細查探謠言的源頭來自哪裡。”
“是!”
於是乎,一場聲勢浩大的彈劾,就這麼雷聲大雨點小的停了,三位遞出奏狀的大臣沒有受到嘉獎,也沒有收到責罰,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般茫然地出了宣徵殿,大約是沒想到這件事就被這麼大而化之了。
餘下一干大臣,對於皇帝耐人尋味的態度更是議論紛紛,想到皇帝竟然對劉凌的臉和那種童謠都沒有太大的意見,心中更是有了些主意。
在這麼多人之中,最不甘心的大概就是劉祁了。他昨日主祭沒有出分毫的差錯,百官們也都誇獎他風儀有度,他原本想着今日說不定還能得到父親的嘉獎和肯定,去沒想到今天一早上提都沒有提他主祭的事情,卻整個早晨都圍繞着那些愚民村夫的妖言惑衆說事!
曾外祖父真是越來越老糊塗了,劉凌平日裡根本和“狂妄”沾不上邊,以這樣的理由彈劾劉凌“窺伺皇位”,簡直就是滑稽!
下了朝,劉祁忿忿地準備出宮,半路上卻遇見了也正要出宮的外祖父方順德,想了想,劉祁破天荒地沒有選擇避嫌,而是徑直在宮外的駐馬處裡牽了自己的馬,又叫莊揚波先去禮部等着,這才亦步亦趨地跟在方順德的馬車邊。
“三弟被彈劾的事情,是不是有阿公的手筆?”劉祁終是沒有忍住,靠着馬車的窗邊,低低的問着。
幾乎是眨眼間,馬車的車窗竹簾被人從裡面掀起,露出方順德的臉來。
他看着滿臉不快的劉祁,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
“阿公爲何如此做?這樣做除了讓三弟聲望更高以外,起不了任何作用!”劉祁臉上的憤色更爲凝重:“而且三弟素來並無野心,你們找了一羣這樣的生事之人大張旗鼓,說不得勾起他心中一絲僥倖,真要相爭了!”
方順德像是看着一個要不到糖的孩子那般露出無奈的表情,嘆了口氣。
“殿下,不會今時今日,您還覺得三殿下溫和無害吧?即使我們有從中推波助瀾,可絕不是無事生非,之前確實在市井間早有了這樣的傳言。”
他看着劉祁愣住的表情,繼續說道:“三殿下也許不想坐上那個位置,難保別人不想讓他上去。如果是陛下呢?如果是其他人呢?更何況,今日我們試探一二,也原就不指望能將三殿下彈劾下去。”
劉祁緩緩吐出胸中的濁氣,冷聲問道:“那是爲了什麼?”
“一來是埋下懷疑和猜忌的種子,二來,也是爲了試探陛下對三殿下的信任有多深厚。”方順德爲難地搖了搖頭:“如今看來,情況不妙啊……”
劉祁原還對方家滿腹怨氣,聽到外祖父的話,頓時愣住。
“先不提這些,您是臣等的血脈親人,臣等自然不會害您。倒是殿下,您母妃被幽禁在宮中這麼長的日子,可有什麼消息?臣和賤內十分關心娘娘的安危,只是不能入宮探望,實在是心有不安……”
他面帶愁容的看向劉祁。
“殿下有沒有……”
劉祁聽到外祖父說起母親的事情,羞慚的神色立刻爬了滿臉,半天說不出話來。
自他去禮部行走之後,早上聽政,下午在方家和方孝庭探討些朝政問題,晚上又回禮部學習理政,已有許久沒有關心後宮的事情。
大概是因爲父皇應允了他母妃不會有生命危險,之後也可以讓她頤養晚年,所以他便下意識的忘了母親還在後宮中受盡委屈,卻對自己的冤屈一言不發。
如今被外祖父關切的眼神一望,劉祁立刻想起自己在冷宮裡的母親,從臉燒到了脖子,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他幾乎是丟盔棄甲一般隨便和方順德寒暄了幾句,就匆匆藉口自己去禮部還有事,駕着馬向內城疾奔而去了。
“還是嫩了點啊。”
方順德收回臉上的愁容,長長地舒了口氣。
“大人,我們現在去哪兒?”
馬車外的車伕回身詢問。
“宜君一家今日回來,估摸着要下午纔到。今日下朝下的早,索性駕出城去,出城相迎吧。”
方順德的手指在車窗的窗沿上彈動了幾下。
父親既然希望他們兄弟和睦,他就多做一點,反正也無關痛癢,不過是些面子上的事情罷了。
想要一點點掌握自己的力量,還不能操之過急。
如今父親還想着宜君能把公中和族中的資產一點點轉出去,他得想法子趁機挪用一些到自己的手裡,這個時候不能和宜君撕破臉皮。
就怕宜君把主意也打到劉祁身上……
罷了,左右也翻不到天上去。
“出發吧!”
“是!”
***
冬至過後沒多久,東南戰事就發生了新的變化,直攪得百姓人心惶惶,兵部人人唉聲嘆氣,劉未即便是吃了秘藥,乍聞得消息還是頭痛地差點跳起來。
被封爲“徵南大將軍”的蘇武義,領了一萬大軍終於到了南方,命了傳令官手持皇帝的虎符調遣各地將領率部來見,結果四道十二路兵馬,零零散散應召而來的,人數不足三萬。
人數不足三萬也就算了,這應召來的三萬地方鄉兵,竟人人兵甲不齊,更有甚者,就是沒有兵甲,而且還是步卒,穿着粗衣草鞋就進了軍中,一進軍營就嚷着要吃飯、要兵器、要甲冑,什麼都要,就是不要操練。
更有甚者,不但自己來了,還拖家帶口,這些像是流浪漢一般的士卒自己來當兵,還帶了沒人高的兒子、發落齒搖的雙親或是自家的婆娘一起當兵,口口聲聲稱着這些都是入了軍籍一直在軍中效力的“編役”,也要一併帶上,否則便不出徵。
代朝的軍制,除了邊關上世代爲兵將的世兵,大多采取的是募兵制,各地根據防務的需要募集士兵,統一有軍中操練和指揮,閒時操練,忙時耕種,若有徵召,立刻入軍。
這樣的好處是保證了農業生產,但士兵的素質就全看將領的水平。而且沒有大戰即使從軍也不容易晉升,國家又承平已久,沒多少人願意當兵,情願在家種田。
所以爲了刺激男兒當兵,軍中便有了種‘編役’,就是當兵後,當地軍隊可以徵召一部分士卒的家屬入軍充當雜役,譬如廚子、馬伕、傳令官等等,沒有糧餉,只管飯。
這原本是爲了照顧士卒兼顧家庭的德政,可以讓士卒安心在軍中當兵,卻漸漸成爲了一種難以根除的陋習。
說到這種陋習,還跟軍中普遍有吃空餉,拿空頭的慣例有關。往往軍中上報自己有三千人,能有兩千個人就不錯了,所以剩下那一千個人虛烏有的“名額”下面往往可以掛上一到兩個‘編役’的名額。
軍中但凡有些能力或是錢財的,都爲家中的老弱病殘覓了幾個“編役”,或是掛了吃空餉的“人頭”順帶再來個“編役”,如此一來,滿營的那麼多人在加滿制的編役,就可能變成只有一半的兵丁,卻有超過四倍的編役,滿營都是老頭老太太加光屁股小孩、體質柔弱的女人,也就不奇怪了。
像這種一打仗就拖家帶口的,戰鬥力能強到哪去,可想而知。況且爲了家小的安全,逃兵情況也非常嚴重,根本就是一戰即潰。
蘇武義年輕時是涼州名將,出身將門,從小受到的都是兵家的正統教育。成年後打了幾次勝仗,又有家中餘蔭,很快就升入京中,成了禁軍一名中郎將,也算是赫赫有名。
但他在行伍之中幾乎混了半輩子,也沒見到這種傳說中的“兵老虎”,所以當發現應虎符而來的都是明擺着謀取兵甲武器、佔朝廷便宜的,立刻拿了幾個想要看他笑話的地方將領來,拖出轅門外斬了,把人頭掛在轅門上,想要殺雞儆猴。
結果這一斬,頓時像是炸了營一般,不過是一夜之間,三萬多來投效的士卒,竟跑了一大半。
蘇武義得到消息後,命令看守營門的士卒和京中帶來的禁衛軍阻攔,卻被“編役”們的屎盆子、爛菜、唾沫等物噁心的暈頭轉向,對方又人多勢衆,不但沒有攔成,還在踩踏中被傷了近千人。
更可恨的是,這些“兵油子”子們走的時候還趁亂牽走了許多戰馬,搜刮了不少兵甲,等到蘇武義第二天清點武備,差點沒罵娘。
而那些剩下來的地方軍,也不是就是爲了殺敵立功,而是大多在地方上還有家累,不敢跟着一起跑,怕連累族中的。也有一部分想看蘇武義的笑話,再趁機謀一些好處的。
蘇武義雖然能打仗,在京中人緣也好,但京中爲了在東南戰事上打得漂亮,“以德服人”,所以挑選的這位宿將是個正人君子,君子遇見這樣的事情,沒氣暈過去就已經是好事,更別說拿出什麼手段來了。
還是隨軍過去的鴻臚寺典客魏乾幫着蘇武義的幾位副將收攏了殘兵,清點了損失,又想法子安穩剩下來的地方將士,只是士氣經此打擊之後,一落千丈,恐怕沒辦法在短期內出兵剿滅叛逆。
而且那些“兵痞”和“編役”要真送去和蠻人作戰,恐怕還不夠蠻人下菜的,不經過操練,實在是用不得。
蘇武義事後跟着魏乾仔細詢問,才知道他之前殺的那幾個將領雖然不是什麼大將,但他們手下的士卒全是同族同鄉,有的有血緣關係,有的有姻親之誼,蘇武義爲了敲山震虎殺了幾個敲竹槓敲得最厲害的,結果這些人的同族同鄉就不幹了,加上蘇武義也不像是個“識趣”的,發財的路也被堵了,所以剩下的人再煽動了其他人,一下子就跑了沒影。
蘇武義還肖想着去找,卻被當地的官員苦笑着制止了。
但凡在當地募兵的士卒,往往一出事就逃回家裡或鄉中,這些人全靠軍中“蒙蔭”生活,一人當兵,全家不愁吃穿,舉族包庇之下,不但幫着隱藏蹤跡,有時候還會驅趕官差,不准他們捉拿逃兵。
南方人數比關中和江河流域要稀少的多,這些逃兵逃回山中或家鄉,軍中沒有了足額的士卒,只能繼續招募,於是這些人再改名換姓,重新出來當兵,如此反覆,根本沒有辦法徹底根植逃兵問題,除非你想當光桿司令。
大軍未到戰亂之地就停住了,周圍駐軍的百姓又聽到軍營裡有衝殺喊叫之聲,第二天當地的醫官都被派去了駐地,又有說軍營裡少了不少人,立刻就有各種流言蜚語傳出,弄的人心惶惶。
可憐蘇武義出師未捷先出了大亂,一紙奏疏把兵部那些建議當地徵召兵丁的官員們罵了個遍,又請求皇帝從京中出動精兵,數量不用多,再來一萬就行,足夠他去“剿匪”的。
奏疏中,簡直是字字泣血,就差沒直接說地方上的將士都是土雞瓦狗,根本不堪一擊了。
劉未原本以爲自己掌控天下兵馬,坐擁數十萬大軍,如今一聽蘇武義所說地方上的士卒都是這樣的,而且應召入伍連甲冑兵馬都不齊整,當場就雷霆大怒,宣了兵部所有主事進宮。
也就無怪乎兵部最近人人唉聲嘆氣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了,抱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