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隻有女人會利用的容貌來作爲武器的,在這一點上,男女並無不同。
裝小可憐這種事,在劉凌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在宋娘子的教導下學的爐火純青。靠着這幾乎是天生的演技,他騙過了心思惡毒恣意妄爲的袁貴妃,也騙過了他心思莫測的父皇,和那些有可能隱藏在各處的明槍暗箭。
他的“可憐”和“溫和”讓他們放下了提防,也放下了戒備,從未想過這也許是個從小就能說出“我能成帝”的孩子。
就連劉凌自己,都快忘記那段需要靠僞裝成無知稚子的日子了。
大概是幼年時無助的痛苦銘記的太深刻,以至於劉凌長久以來竭力想要擺脫自己“年少無知”的樣子,他勤奮苦讀、禮賢下士,他學習大人的做派,可他心裡明白,即使他做什麼,他的年紀依舊是他無法擺脫的“缺點”。
在那些老臣眼裡,他並不是一個有着思想的人,而是一個正在學着大人做派的娃娃皇帝,他想着什麼並不重要,他做的是不是合他們心意才最重要。他能理解他們的想法,也盡力去做了,將自己累得身心俱疲……
可他現在不想什麼都依着他們的了。
他還沒有給國家留下子嗣,就算留下了,臣強主弱,想必那孩子也會很是艱難才能長大,太妃們都年事已高,他根本找不到值得信任的託付之人。
他是個隨時可能被天神抹殺之人,他的存在就是個錯誤,他如今還不到弱冠之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留下後代後後代會不會也被神仙一併抹殺了,而從目前看來,他唯一能抓住的機會就是瑤姬了。
可這位神仙,現在似乎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燭火搖晃中,劉凌不着痕跡地打量身邊的這位“神仙”,此時她正“閉目養神”,並沒有想睜開眼的樣子。
劉凌以前問過她,她似乎是不用睡覺的,但是如果一直閉着眼的話,也能得到一種和睡覺差不多的狀態,可以養足精神,那時候劉凌對神仙滿是敬畏和憧憬沒有敢多問,現在卻很好奇。
神仙不老不死無垢無塵,不用吃喝拉撒也不用睡覺,日子過的又有什麼意思呢?也難怪會帶着一批批人來看他們打發時間。
“你爲什麼老看我?”
換了一身睡袍的姚霽有些不自在地睜開眼睛。
據說人被人注視的時候是沒有辦法睡着也很難毫無反應的,她以前一直沒經歷過,原來竟是真的。
劉凌的臉都埋在了被子裡,外面只露出一雙眼睛,在燭火下顯得朦朦朧朧,他很老實地說:“因爲仙子你很好看啊。”
“你沒有發現嗎?我們那的人都很好看。”姚霽聽到是這個原因,懶洋洋地笑了:“你既然能看到我,自然也就能看見和我一起來的人,他們之中沒有一個是醜陋之人,甚至不乏比我更漂亮的……”
“但我還是覺得,你是最好看的。”
劉凌想起那些紅的綠的藍的頭髮,穿着各色奇裝異服的“神仙”們,也許他們之中有五官更加出色的,可從一開始,他就覺得姚霽最好看。
小的時候,他甚至覺得她是他娘派來的。
‘那是因爲我是按照你這個時代的審美設定的啊。’
姚霽心中嘆息着審美觀的強大,在她的時代,只有五官立體髮色鮮豔的模樣纔是最吸引人的,對於未來的人來說,她這樣的長相和髮色眸色,有些過於“寡淡”了。
可對於古代人來說,卻是“神仙中人”該有的樣子。
“仙子,和我說說你們天上的生活吧。”
劉凌以前一直沒有正面問過關於姚霽“天上”的事情,因爲《凡人集仙錄》裡曾寫過神仙如果透露太多關於天上的事情是觸犯天條,他怕姚霽會因此而得到責怪。
可既然她曾經幫助他就已經犯了天條,現在隨便聊聊天也就算不得什麼了。
姚霽躺在牀上,感覺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和人這樣聊過天,長到幾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
她露出惆悵的表情,定定地看着屋頂,表情有些黯然的開口。
“我的世界裡,有着可以帶無數人上天的飛行器,也有能讓人潛入深海的船隻,我們能讓花朵在冬季開放,也能讓夏天變得猶如冬天一般寒冷……”
劉凌沒想到姚霽真會說“天上”的事情,愣了一愣後,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開始聽着她在耳邊的低喃細語。
“我們那裡,幾乎已經沒有了戰爭,大型的戰爭已經遙遠的像是上輩子的事情。我們能在千里之外互傳訊息,上一刻發生的事情,下一刻對方已經分毫不差的知道……”
在姚霽溫柔的低語中,原本就沒休息好的劉凌感受到眼皮子越來越是沉重,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
在睡夢中,他似乎已經飛昇到了“天上”的世界,高祖笑容滿面的在天門之前迎接他,仙人們踩着可以飛上天空的“飛行器”跟在高祖身後,他一步步踏上那登天的雲梯,向着渾身散發着耀眼光芒的瑤姬仙子走去……
“陛下,陛下,該起身了!”
是誰在打擾朕的美夢?
劉凌正在和瑤姬仙子游覽仙界,卻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人推搡了幾下,惱怒地皺起了眉頭。
“陛下,大臣們早就已經在宮門外等了,宮衛來了好幾趟,說是有大臣送了滅蝗的奏摺,想要遞進來,陛下!”
王寧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過來似的。
“陛下!”
“朕知道了!”劉凌沒好氣地睜開眼,夢中的光怪陸離也隨之抽身而去。“什麼時辰了?”
“已經丑時了,陛下!”
王寧低着頭回應。
劉凌身邊的姚霽從假寐中睜開眼,下意識看了下手中的儀表盤,咕噥了一聲:“什麼嘛?才兩點半啊,這時候進宮?”
“啊,昨天朕答應他們有好的滅蝗之法可以上奏,他們真的一夜沒睡啊?”劉凌有些鬱悶地揉了揉眼睛。
從姚霽的角度看去,揉着眼睛的劉凌有幾分屬於少年人的可愛,讓她的表情也不由得放鬆開來,向他打趣。
“成長期的少年如果一直睡不好的話,會長不高,還會禿頂……”
劉凌張了張嘴,露出一副“真會這樣嗎”的表情,引得姚霽放聲大笑。
“哈哈哈,別以爲我在開玩笑,是真的,哈哈哈哈……”
被姚霽這樣笑話,劉凌也有幾分惱羞成怒,沉着聲催促王寧爲自己洗漱更衣,離開紫宸殿的速度比往日裡還要快上幾分。
這些宮人們都不知道爲什麼今日皇帝腳步如此輕快,嘴角又爲什麼含着笑意,如果他們能聽到另一個世界的聲音的話,他們肯定能聽到宮道上灑落的一片笑聲,和屬於年輕女人的爽朗聲音。
“其實除了起早以外,熬夜也會引發一系列的毛病,比如說……喂,你別跑啊,你走那麼快小心被言官說啊……喂,哈哈哈……”
***
不管劉凌如何盤算,如今是個人都看得出這位陛下心情很好卻是真的,皇帝心情好,那些天不亮就在宮門前等的大臣們心裡也不發慌了,臉上也帶笑了,還敢談笑着說着昨日自己在《滅蝗疏》裡哪些地方不夠詳盡,言語中都是想要彌補之意。
如今還沒到上朝的時,不過劉凌知道他們想要表現心切,沒有按照平日上早朝的時間開朝,而是提早了半個時辰,是以準備出京的戴執等人也都入了宮覲見劉凌,領了昨日薛棣連夜整理抄出的《滅蝗疏》出了京。
等天色一亮,城門一開,北方起了蝗災的消息恐怕就要傳遍各地,可這些大臣們卻各個胸有成竹,似乎都已經看到了蝗災如何在他們的“建議”下被有條不紊的實施,最終除滅的未來。
現在劉凌倒有些擔心他們“盲目樂觀”了。
而蕭逸和蕭逸率領的黑甲衛親兵,就是在這種既緊張又狂熱的矛盾氛圍中回了京的。
蕭逸在回京的路上就已經對青州大旱之後出現蝗禍的事情有所耳聞,因爲事情關係方軍,他又是剛剛剿滅方軍回來,所以蕭逸對於自己沒有及早發現蝗蟲增多的事情很是懊惱。
兵部派來迎接蕭逸的官員將他們接入了京中、通過了通報,才領進了宮。
往日裡蕭逸所率領的黑甲衛享受皇帝的各種優待,他們這次大勝而回,黑甲衛浴血奮戰的衛士們原想着即使皇帝沒有率百官在城外親迎,至少也會派上宗親權臣代爲迎接,誰知道竟像這樣只有幾個無名卒子迎他們入京,所以見到這種情況,幾個黑甲衛的親兵忍不住露出了憤慨和受到怠慢的表情。
兵部迎接的官員又不是傻子,見到他們這樣陪着小心解釋:“蝗災的消息入了京,陛下要滅蝗,從昨日起大臣們就不日不夜的在討論除蝗之法,昨日深夜纔回去,今天天不亮就已經入宮了,我等還是因爲是兵部的官員不用商議除蝗之事,才能得空出來迎接各位將軍,其他大人和陛下就……”
就沒有功夫了!
“蕭某明白。”
蕭逸倒是好風度地沒有計較什麼。
“雖說是得勝班師回朝,但大軍還在後面,蕭某是入京來述職的,既然是述職,也不必興師動衆。”
他身後的黑甲衛不滿之色雖然減輕了不少,但總還是讓人覺得不太舒服。
兵部之中一位老官員心中暗暗擔憂,這黑甲衛雖然會打仗,但畢竟不是京中禁衛出身,蕭家以前又滿門遭到牽連,雖說有這位蕭將軍制約着,恐怕什麼忠君愛國之心是極淡的,一個處置不好就生驕狂之心,也不知道陛下察覺了沒有。
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回去以後就要和兵部雷尚書好好稟報此事,萬萬不可廢國家糧草財帛養出一羣后患來。
蕭逸領着一羣黑甲衛進了宮中,直等到劉凌散了朝,王寧才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滿臉喜悅之色。
“陛下聽說蕭將軍回來了高興極了,連午膳都顧不上用了!蕭將軍來的正好,正好和陛下一起用膳!”
蕭逸只是微微猶豫了一會兒,便點了點頭。
“陛下隆恩,不敢推辭。”
“那就好,您跟我來!”
王寧笑着要領蕭逸去後殿,卻見幾個黑甲衛親衛還跟在蕭逸身後,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皺,好脾氣地提醒道:
“幾位將軍,後殿沒有通傳不得擅入,待會會有宮人領諸位在宮中用飯,諸位在此地稍等片刻便好。”
蕭逸這纔想起來和他一起入宮的還有其他人,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吩咐幾位親兵:“你們就在這裡等吧,我去去就來。”
“將軍……”
親兵們擔憂地看了眼蕭逸已經摘除武器的腰間,終是沒敢多說什麼,只能應諾:“是!將軍切莫擔心吾等。”
“哎呀,真是一羣忠心的漢子!你們放心,陛下翹首盼望蕭將軍已久,絕對不會怠慢你們家將軍!”
王寧話中帶着些軟綿綿的刺意,蕭逸自是聽出來了,幾個黑甲衛的親兵卻沒聽出來,反倒還對他拱了拱手錶示謝意。
就這樣兜兜轉轉進了宣政殿的後殿,蕭逸還沒在殿外整理好衣衫,就已經看到劉凌迫不及待地迎了出來。
殿門前,姚霽好奇地倚門眺望,待看到來的是誰,滿臉都是錯愕。
這不是在冷宮裡玩“變男變女變變變”的那個太妃嗎?
她她她她是不是又一個不小心知道了什麼驚天秘聞?
蕭逸沒想到劉凌就這麼跑了出來,心中一驚,正準備彎腰行禮,胳膊卻感到一陣拉扯之意,擡眼一看,原來是年輕地皇帝拉住了他正準備行禮的胳膊,眼眶泛紅還帶着疲憊之意。
“陛下……”
蕭逸太熟悉這個表情了,恍惚間似乎回到了他教年幼的劉凌習武的時候。
那時候劉凌經脈未通,每當被他疏通經脈之時,總是一邊竭力支撐一邊小聲地呼着疼,又怕他瞧不起他不待見他,蕭逸每到那個時候,總生出一副“我上輩子肯定是欠了劉家的”的感覺,總是不能甩開手去,反倒要好生安慰。
劉凌果然是一副委屈的表情。
“蕭將軍,方家造的孽讓旱地生蟲了!丟給朕一堆爛攤子!”
蕭逸見他還是小時候心中難過告狀時的樣子,心中不由得一暖,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點頭道:
“臣在回京的路上已經聽說了,您別急,還沒那麼糟糕。”
“前陣子朕選妃,可妃子全都病了,沒留下一個。”
那股委屈的勁兒,就差沒撒潑打滾了。
“咳咳,天涯何處無芳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蕭逸有些架不住,繼續安撫。
“胡夏來了個傾國傾城的公主,胡夏想要將她嫁給朕以求兩國交好通商,朕沒答應……”
劉凌扁了扁嘴。
“朕就是想答應,那些沒嫁成女兒的大臣們也不會答應的。”
“呃……陛下,胡女雖多情,但娶妻娶賢,您和其他大人們的選擇是對的。”
蕭逸笑道。
哎,還是有不同的,當年那小小少年長大了,也知道思慕佳人了。
想起當年那驚慌失措提着褻褲來飛霜殿問怎麼回事的劉凌,蕭逸的表情越發溫柔,看着劉凌的眼神也彷彿看着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
“可是朕聽少司命說,胡女身邊有‘九歌’的人。”
劉凌動了動握着蕭逸胳膊的手掌,攥的更緊了。
“朕不知道該怎麼把他找出來。”
“九歌就九歌,陛下總……什麼?”
這下,蕭逸沒辦法繼續微笑了,眼睛瞪得渾圓。
“胡人身邊有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