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裡,劉凌放下手中的的信函,有些哭笑不得地自嘲道:“朕哪裡是一國天子,朕應該是月老紅娘吧?”
姚霽此時正百無聊賴的研究皇帝的龍袍,她作爲一個虛體,既不能看書(不能翻頁),也不能做大部分事情,閒得發慌之下,只能去找一些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研究劉凌的衣食住行變成了她最近的興趣。
“又是哪位大臣求恩旨賜婚了?”
姚霽見怪不怪地接口。
照理說皇帝選妃被攪黃了,大臣們也敢爲自家子女婚配了,不過也不知道是聰明人都太慎重還是怎麼回事,這些大臣們非要一各個試探過了,求恩旨的求恩旨,找人探口風的探口風,確定皇帝沒什麼“意見”,纔敢真正去下聘。
不過劉凌今日收的到信卻不是哪個大臣的。
“這是直入京城的信函,倒不是哪個大臣的。”劉凌將函蓋對着姚霽晃了晃,將那燙金的印信給姚霽看。
“秦?是秦王的信?”
這下子姚霽也起了興趣,丟下羅漢牀上鋪着的袞服,滿臉好奇地走了過來。
“你剛剛說月老?總不會你那二哥也好事近了吧?”
“啊,咳咳,是的。”劉凌帶着笑意說道:“他之前在外的患難之交,那個請旨封爲長史的田湛,竟然是個女扮男裝的女子。田家爲了保護自家的嫡長孫,將家中一長相和其兄極爲相似的女子扮成男兒給當了質子,陰錯陽差和我二哥相識,又一路輔助他開府立功……”
姚霽向來愛聽這些正史上沒記的東西,聽得是津津有味。
“如今我遴選妃嬪,各家閨秀都必須經過覈查,這件事就瞞不住了,而以她的條件,是要入京經過‘篩選’的,田家女孩不願意入宮,身份又瞞不住,我二哥方知她是女人。”
“這經歷,都可以寫一本書了。”
姚霽自動腦補出“霸道王爺俏管家”、“我與傲嬌王爺不可不說的二三事”之類的東西,滿眼精光。
“我二哥信裡寫的不多,大致是說他府裡找不到那麼合適的人頂替她的長史之位,田家這姑娘性子又太倔強不適合入宮,思來想去,反正他王妃之位空懸,索性向我求個恩旨,把這姑娘賜給了他,就不要再入京折騰一遍了。”
劉凌哈哈大笑。
“他是怕我把他看上眼的姑娘蒐羅到宮裡去,先下手爲強呢。”
“說起來,你那二哥如今無親無故,估計也沒有人爲他張羅婚事,他要不寫這封信入京,說不定要打多少年的光棍。”
姚霽突然想到秦王一生頗多波折,有意無意地就爲他說起了好話:“他那樣的身份,想要找好的家臣幕僚也是不容易,你若爲他賜人,他還要擔心是不是京中派過去的眼線,既然這個田家姑娘又能幹又才貌雙全,你就成全了他們的好事吧。”
“你不說好話,這事我也不會攔着我二哥的。”劉凌想起當年他在獵場中射鹿之時對自己的維護,心中一暖,當下就執筆準備寫一封信,順便下道恩旨。
劉凌寫着寫着,不知怎麼筆鋒一轉,將那恩情又加重了一分。
他準了秦王明年入京成親,隨便祭祖。
沒過幾天,西北的肅王府也送來了信,大概是這世上的好事總是要一籮筐的來,肅王府的信裡報的是肅王妃有喜了,劉凌眼見着要當“皇叔”,可以開始準備給小侄子/侄女的賞賜了。
作爲這一代第一個孩子,無論肅王妃生的是男是女,恩賜都必不得少,如果是女兒,雖然按規矩應當是郡主,可是以劉凌的脾氣,大約一個“公主”之位是跑不掉的,肅王也清楚皇帝在這種事上不會小氣,才眼巴巴送了信過來,順便催魏坤回去。
肅王府裡以前外事不決問魏坤,內事不決問王妃,現在王妃懷孕,肅王一個人又忙外又忙內,大概是架不住了。
一時間,劉凌有了種“全世界都在談戀愛只有我在倒黴”的感覺,就連姚霽這幾天看着劉凌,都隱隱有些同情神色。
和“敵衆我寡”相對的,是劉凌有時候在宮中閒逛時,“偶遇”各路宮女和女官的次數越來越多,很多一看就是在那裡特特等的,偏偏還要做出一副“陛下你我有緣”的姿態,幾次下來,劉凌越發不願意走動了,一天到晚不是在宣政殿批摺子,就是回紫宸殿和姚霽聊聊古往今來。
這下可好,原本不鬱悶的劉凌,一下子又成了京中議論的熱點,朝堂上私底下到處都是關於“陛下是不是受了打擊從此不愛女人”、“論劉家皇帝登基後的二三怪癖”、“女人對人格健全的重要性”云云。
一羣大臣們憂傷了。
聽到風言風語的劉凌也憂傷了。
不過這些“兒女情長”很快就隨着一件事情而被劉凌和朝臣們拋之腦後了。
隨着肅王的信件進京的,還有幾位來自“胡夏”的使者。
肅王在收到了胡夏國的意向之後,並不敢擅自做主,而是立刻飛鴿傳書,向劉凌告知了胡夏派出使臣想要進京朝見皇帝的意向。
劉凌接到胡夏使者來訪的信件後,自然是允諾了胡夏國的請求。
他還記得姚霽說過的話,對於摩爾罕王身邊可能也有“神仙”十分在意。
姚霽更是吃驚不已,因爲就她所知,代昭帝時期和胡夏國是沒有什麼邦交的。
不過無論是天狗食日、胡夏國弄出火藥,還是薛太妃出宮,這些歷史偏差已經多到連她都已經麻木了,驚駭過後,竟也期待起胡夏國的使者來。
她有種預感,等這些使者來到代國,她就會明白秦銘那邊發生了什麼。
劉恆親自派出肅王府的侍衛,沿着官道,一路接受驛站和沿路官員的接待,速度極快地在盛夏來臨之際,將這一羣胡夏使臣送入了京中,也將自己的“家書”送進了京中。
對劉恆來說,這些“燙手山芋”多留一天,對他來說都是一種危險。
因爲劉祁執意要爲劉未守孝滿三年才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所以這些使臣入京的時間,竟比被准許“入京成親”的秦王劉祁還要早到京城。
不過聽說劉祁已經出發動身了,此時正在路上,想來他到了臨仙的時候,這些胡夏的使臣還沒有離開。
對於許多代國來說,他們並不清楚胡夏國的事情。作爲一個經常征戰、由無數個小邦國慢慢建立起來的那個遙遠國家,幾乎就是一些大臣們賣弄自己對於生僻知識瞭解的噱頭,又或者是一些志怪雜談裡那些遙遠來客的“故土”,除了景帝年間兒戲一般的打了一架,就再也沒有什麼接觸。
即使是民間,也因爲這麼多年來通往西域的商路不太平的原因,斷了這條商路久矣。
肅州苦寒,肅王夫妻靠行商西域“補貼家用”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也有人知道胡夏國的國主對他們很是客氣,所以他們這幾趟商路走的都很順利,賺了不少金銀的同時,也把胡夏國的風土人情、社會情況傳回了代國。
但能夠重視這個正在快速崛起的國家的,寥寥無幾。
如果劉凌不是先前在姚霽那裡得知也許還有個“仙人”留在那位摩爾罕王身邊,準備和瑤姬“鬥法”,說不定連他都不會太關心胡夏的問題。
不過以中原“遠來都是客”的習慣,鴻臚寺還是妥善了安排了這些使者,並且在大朝的時候准許覲見他們的皇帝。
到了大朝那一日,甭管誰家哪個要成親,朝臣們都沒有請假或休沐,十個裡倒是有八個是帶着“看熱鬧”的態度上朝圍觀這羣使者的。
在他們想來,這西邊來的使者,不是樣貌怪異,就是衣着古怪,卻沒想到幾位使者一上殿,且不說其他如何,這相貌外表,到讓人生不出粗鄙之意來。
胡夏來的使者一共是四位,爲首的黃鬚鷹鼻,名喚阿古泰,看起來四十多歲,一身華服,頭戴皮帽,自稱是胡夏國的一位‘省長’,大約就是代國一州一地的長官一般;另外兩人是這位的副官,也是胡夏負責主管外交的官員,皆是虯髯碧眼。
最後一位使者最是古怪,他一頭黑髮,長相身材皆於中原人無疑,只是瞳色發綠,看起來三十多歲了,卻毫無鬍鬚,相貌雖然英俊卻極爲陰柔,說起話來聲音尖細,讓人生出怪異之感。
隨着胡夏使者首領的介紹,衆人的疑惑才爲之而解——原來胡夏國有三分之一都是漢人,所以胡夏的王庭也有使用宦官的習慣,這位長相陰柔的使者是胡夏王庭的宦官,地位相當於代國後宮之內的主管。
說實話,即使是鴻臚寺對胡夏的資料都很少,聽說使者里居然有個宦官,當時就有幾個古板的大臣變了臉色。
閹人並非“完人”,作爲使者出使他國,是一種“冒犯”的行爲,即便是代國派出去出使別國的使者,無論是外表還是辯才都必須是一等一之人,胡夏這般“輕視”,自然讓他們不太舒服。
可他們看看御座上坐着的皇帝,似乎並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反倒在這位胡夏宦官起身時表現的很是客氣,倒是大跌眼鏡。
“不要小瞧胡夏的宦官,這纔是胡夏宮廷裡真正的無冕之王。”姚霽對秦銘極爲在意,自然也跟來了大朝,此刻正站在劉凌的身邊提點。
“胡夏的後宮擁有比代國皇宮裡皇后和太后更大的權利,她們的隨身伺候的宦官可以自由出入宮廷。作爲胡夏國王都滿心敬愛的‘王太妃’,她重用的宦官不但可以出使其他國家,還可以作爲使者巡視國境,作爲王太妃的耳目,這位宦官的才幹和城府不見得會比那位首領差,只不過他畢竟不是胡夏國王的人,所以才只能作爲副使。”
劉凌在胡夏的使者們入宮之前就已經從肅王和鴻臚寺那裡得到了資料,知道胡夏的宦官地位並不低,阿古泰的兩個副手還要站在他的身後,可見他在使團中的地位,然而若不是姚霽說起,他還不知道原來不止宦官地位不低,胡夏後宮裡的女人們居然也有這樣的權利,實在是讓人詫異。
這些人雖是胡人,卻並不粗魯,也在鴻臚寺官員的指導下知道該如何“面聖”,規矩做的極好,而且人人都會說漢話。
等他們一一行過禮,在贊者的指引下直起身,那叫“安歸”的宦官一看見劉凌的臉,頓時一震,用胡夏國的母語脫口而出地冒出一句話來。
“怎麼這麼像?”
莫說安歸,就連那使團裡其他幾個使者一擡起頭來,餘光在這位代國年少天子的臉上一觸,各個都露出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朝中通曉夏國話的人極少,是以除了幾位鴻臚寺的譯官,竟沒有人知道他們嘰裡呱啦說些什麼,見到這羣使者突然抽風,大臣們也是面面相覷,劉凌皺着眉頭,看了鴻臚寺一位譯官一眼,那譯官硬着頭皮站出列,向衆位官員和皇帝答疑解惑:
“他們是說,陛下好像某個人。”
劉凌的眉頭蹙得更深了。
這時候,站在劉凌身邊的姚霽突然想起一種並不受到史學家們認可的猜測,突然“啊”了一聲,仔仔細細地看起了劉凌的相貌。
人都說劉凌長得像高祖,又說他有胡人血統所以五官極爲英挺,但姚霽還真看過劉志長什麼樣,她第一次完成“實習”任務時,降落的地點就是劉志的時代,那時候上任“觀察者”帶着她從劉志身邊經過時,還誇獎過他長得比其他男人好看。
劉凌和他的長相的區別,其實只有大概“都長得像混血兒”這樣的程度,只不過這時代沒有照片而畫像又根本無法看出一個人的外貌特徵,也不知道是何種巧合,竟讓劉凌和劉志的長相從三分相像變成了八分。
見到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失禮之極,安歸也變了變臉色,忙撫胸行禮道歉。
“陛下的相貌實在是英俊威武,讓小人一見驚爲天人,所以方纔失態,請陛下和諸位大臣海涵。”
他的漢話說的極好,只不過大概是很少用的原因,語調有些生硬。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如此恭維,其他幾個使臣又低下頭平復了心中的情緒,再擡頭時已經面如常色,這件事就這麼輕輕地揭過了,想來也不是什麼能在大衆廣庭之下討論的問題。
胡夏的使臣來是爲了好幾個目的來的,一是希望和代國恢復通商,在涼州、肅州和甘州開放通商的互市,可以讓兩國的商人互通有無;
二是胡夏的國王仰慕中原文化,希望兩國能夠互相派出使者瞭解彼此的國家,並且建立“使館”在兩國長期進駐,胡夏想派出“學生”學習代國的文化和各個方面的知識,作爲感謝,胡夏願意提供代國馬匹、珠寶、金銀和來自西方的消息。
第三點,則是讓許多大臣都意外的,這些胡夏使臣竟不是四個人,而是五個人,其中一人,乃是胡夏國的一位公主,隨着車隊一起來到了胡夏,想要看看代國的風土人情。
這麼一位身份尊貴的公主,餐風露宿歷經旅途上的危險和勞累來到代國,自然不僅僅是“世界這麼大我想去看看”這麼簡單,幾乎不需要解釋,人人都能猜測到她來是爲了什麼。
這位公主是胡夏王摩爾罕的胞妹,據說長得傾國傾城,比胡夏國那位外表出衆的王太妃年輕時還要美麗幾分,性格也極爲聰慧賢明,曾幾次代替母親賑災和安撫戰敗國的王親,堪稱胡夏的“國寶”,在胡夏國求娶者趨之若鶩,人稱“流風公主”。
摩爾罕王想和代國達成“友好邦交”,竟願意讓自己的胞妹出嫁代國,和親劉凌,作爲兩國交好的橋樑。
胡夏國的使者在說這個的時候,整張臉皮都在抽動,一副痛惜扼腕的表情,只是從幾個使者的表情裡,就可以看見這位公主在國中的地位和受到的愛戴。
隨後,那叫做“安歸”的宦官又表達了王太妃的意思,如果代國不願意接納流風公主作爲妃嬪的話,胡夏國願意讓流風公主作爲常駐代國的“使臣”,爲之後前來代國的“學生”和商人提供方便。
而有這位公主在,代國如果派出使節,也會得到很多的方便,畢竟她是位貨真價實的公主。
縱觀歷朝歷代,還沒有哪位公主能作爲常駐國外的“使臣”的,不過隨後安歸便一臉自信地告知所有人這位公主能通六七國的文字,精通繪畫、文學和音樂,也接受過騎射上的訓練,並不是養在深閨裡什麼都不懂的公主,比胡夏國很多男貴族還要能幹,足以擔任這個“使臣”的職位。
這件事讓滿朝文武一時譁然,代國不是沒有接受過藩國的“朝貢”,其中也不乏進獻美人的,但大多都是作爲宮人或者教坊司的舞姬、伎人出現,也有被賜給臣子的,這樣的身份,不會讓什麼正經的公主願意前來。
如今劉凌還沒有選妃,胡夏國的公主一來,難道要拔得頭籌,第一個拿下皇帝的童子身,竟要以胡人的身份佔據後宮主位不成?
剎那間,好幾個大臣都滿臉驚慌失措,連忙準備出來“進諫”,也有一心想着下次選妃時將女孩送入宮的官員心急如焚,各個的眼神恨不得都是想將那幾個使者給撕了。
居然藏着一個女人上京,什麼公主,簡直就跟嫁不掉硬塞的老姑娘一樣,實在是胡鬧!
劉凌也沒想到胡夏王還想“和親”,事實上,他根本摸不準胡夏國來這一趟究竟是爲了什麼。
如果說開放互市是爲了得到中原的硝石、派“學生”來中原學習是爲了學習中原的文化和各種制度,那和親能得到什麼呢?
代國向來沒有異國人能夠得據高位的例子,就連他的母親,那位因戰亂入宮的小國公主,一開始也是以宮奴的身份存在。
難道說,那位公主真的美好到讓胡夏王都滿懷信心,篤定她能夠贏取自己的寵愛,從而穩固兩國的關係?
想到那位使者說那位公主長得“傾國傾城”,劉凌就忍不住看向身邊的姚霽。
就以長相來說,劉凌覺得這世上已經沒有哪個女人能比瑤姬仙子更加美貌了,有時候,劉凌甚至覺得姚霽的長相完美的只能是“仙人”。
作爲一個人,是不可能有這麼毫無瑕疵的相貌的。
姚霽敏銳的感覺到劉凌在看他,隨即也注視了過去,兩人目光一接觸後立刻分開,劉凌有些不自在地將臉正了過來,姚霽卻若有所思地看向胡夏的幾位使臣,輕聲說道:
“劉凌,先別說同意或不同意,敷衍過去。等會在私下裡再見見這些使臣,問問他們之前說的‘好像’,到底是像什麼。”
劉凌沒想到姚霽會說這個,他正在大朝之上,自然不能自言自語,只能用“有必要嗎”的眼神向姚霽詢問。
姚霽居然看懂了,笑着點了點頭,她頭上戴着繁複的“華勝”,這麼一點頭,頭上的珠玉不停輕搖,整個人頓時有了生氣。
“我曾聽過一種傳聞,不過一直當做是穿鑿附會之言,如果真有可能的話,它就和如今的公主來和親大有關係。”
姚霽見劉凌挑了挑眉,大約是同意了,心中嘆了口氣。
她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
跟一個古代人,要怎麼才能解釋清楚近親生育的壞處?
這可是個姑表親都能夠結婚生子的年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