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商之制曾一度被廢掉過,而且沒有皇商在的幾十年間,民間也沒有出現過什麼問題,劉未不相信商人,商人的地位也就一直不是很高。
到了劉凌之時,商人們終於看到了出頭的希望,幾乎是傾家蕩產的賠本賺吆喝,但凡平抑物價、經營皇產、資助糧草,從不落於人後,劉凌的內庫幾乎從沒有操心過,可上次盤點內帑,比起成帝之時,已經翻了三倍。
這湖州黃家,是南方地區最大的糧商,平日裡聲譽極好,劉凌也見過黃家那位當家人黃本厚,長得老實巴交,個子也不高,看起來像是農人多過商人。據當地官員所述,這位黃家的當家人也確實最愛泡在田地裡,當地有不少農具,都是他改進後送給當地農民使用的。
即使在那麼多商賈之中,他也算是特別出衆的,青州兵禍,黃家一人就出了八萬石糧食賑濟災民,這八萬石糧食頂的上週圍幾州開倉之糧的總數,劉凌那時候甚至想賜個虛職給他,若不是戴勇和莊駿兩位宰相都不同意,恐怕黃家現在已經入了官身了。
所以湖州黃家被牽扯進這件事情裡,劉凌的臉色纔會如此難看。
皇商之制是他頂着壓力好不容易重新恢復的,這時候出了錯,罰重了,全天下的商人不免又要灰心,日後再有賑濟百姓、勞軍撫民的事情,怕是沒有多少商人敢再伸這個頭;
可要罰輕了,又如何對得起那麼多可能因爲蝗災家破人亡的百姓?
王七也是和劉凌想到同樣的事情才心中不安。
“黃家曾派人去看過地裡的情況,不見得就是和那無爲教有關。”她斟酌了一會兒,“青州那地界那麼亂,流民裡混入幾個方家餘孽也未可知,說不定有可能是有心之人的奸計,想要讓陛下自亂陣腳,攪起內鬥。”
“即便不是方家餘孽,也有可能是其他人的構陷之舉。”
王七中肯地勸諫。
劉凌一怔。
“陛下可能不知道,商人和商人之間也有同行相忌一說,黃家四代經營糧行,又都從未劣跡,湖州、錢塘一代,農戶皆以身爲黃家佃戶爲榮,像這樣的商人,一旦領了皇商,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糧商能夠抗衡。而黃家錢多勢大,黃本厚一心想要將家人擡入官身,已經不吝惜錢財了,但凡有災禍出現,何處糧價暴漲,他一拋出家中存糧,那處糧商就要跟着一起降價,否則日後就不要做這門生意了……”
得罪了最大的糧商,還想做糧食生意,無疑是癡人說夢。
“他家糧多,這麼做是爲了得到聖眷,自是無所謂自身的損失,可很多糧商是要養家餬口做生意的,他們心中也懼怕黃家不管不顧只爲名聲和功勞,卻斷了他們的財路,時日一久,黃本厚已經擋了不少人的路,結了不少同行的仇。”
“商人之間的爭鬥,大多是不見血的,而且由於商人地位低微、能動用的只有錢財,大部分時候用的都是借刀殺人的借勢之道。這樣行事,既掃清了障礙,手上又幹乾淨淨。只是被鬥倒的人家,無一不是家破人亡,連根都不剩,概因站得高的跌的就狠,富賈一旦出事,人人都想分杯羹,自是牆倒衆人推,沒罪也要硬定個罪名。”
王七苦笑。
“所以但凡能用‘巨賈’來形容的商人,必定不敢爲惡,就算爲惡,也不會做的這麼明顯,誰都知道他們落了個把柄出去會怎樣。”
劉凌也曾聽王姬說過不少“生意經”,可她會的大多是如何計算做賬,真正的“商戰”幾乎沒有接觸過,這些商人的明刀暗箭更是從未和劉凌說過,此時乍聞王七說起商人之間不見血的爭鬥,漸漸就陷入了深思之中。
恵帝之時,朝廷就已經見識到了商人一旦利用好了的作用,商人雖趨利,可利益積累到一定地步,就會明白比起錢來,有一種東西更加重要。
金錢是花不盡的流水,可權利纔是永遠不倒的基石。
恵帝之時,皇商一任四年,四年之中也有考覈,但總數總是十七位或十八位,採辦宮中朝中所需的只有八位,不會再多,是以天下商人爲了得到皇商之位改變出身,幾乎是用盡渾身解數,想來當年商人之間的內鬥,比如今王七說的更加殘酷。
正因爲恵帝的制度有例可循,所以先帝複用皇商之制時啓用的也是恵帝時期的那一套辦法,只不過他知道皇商不用已經久矣,所以前幾年只是委任,有三年的“考覈期”,其中所交的“保金”更是數額巨大。
後來劉凌即位,委任再延,如今算來,最初的一批“委任皇商”已經到了“委任”期滿的時候,若不是如此,黃家也不會下這大血本,直接捐給朝廷八萬石糧食。
這可不比以前,現在到處都是缺糧的時候,八萬石可不是小數目!
“所以,你覺得是構陷?”
劉凌皺起眉頭。
“小人不能肯定,但事關重大,多查一查也是好的。商人難爲,尤其黃本厚名聲不壞,若中了奸人的計策寒了忠良之心,豈不是憾事?”
王七回答的很是慎重。
“也許並非構陷,只是恰巧揭了出來。”
但凡世人,總覺得爲富必定不仁,就算是施了些恩惠,也是假仁假義,或是另有所圖,恵帝、劉未、劉凌會用皇商,已經算是開明的君王,可若說對商人的印象有什麼改變,卻是不然。
可王七不同,王七從小生活在巨賈之家,見過家人當年富甲天下卻戰戰兢兢度日,即便是送姐姐入宮也不敢大張旗鼓地帶東西進去,反倒是費盡心思打造了一堆可以隱匿財帛的物件,就是怕家中的金錢讓姐姐招禍。
商人賺得多,跌的也快,黃本厚家能富四代,必定不會比王家眼界差多少,所以王七直覺才覺得有可能是構陷。
可能做糧草生意的,必定背後有強有力的靠山,黃家這麼多年來順風順水,若說曾經有方家在背後撐腰也不是沒有可能,王七不敢將話說的太死。
劉凌又問了王七幾個關於黃家的問題,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便和她說道:“朕之前已經請了王太妃到前面來,你去小書房等會兒,見見王太妃吧。她很是想念家人,應當是想要出宮去了,你和她聊聊,若是你那可去,便給她一個準信,免得她患得患失……”
王七沒想到皇帝竟然會說這個,頓時愣住,之後陷入狂喜。
“陛下,陛下厚德!”她如今已經年過四十,可依舊激動地跪倒在地,給劉凌磕了好幾個響頭。
“家姐一生命運多舛,小人蒙陛下深恩,在外面也算掙的諾大家產,可卻沒讓家姐享過福,如今陛下願意放家姐出宮,王家必銘記陛下的大恩大德,日後爲國效力……”
“好了好了,朕不是要聽你這些才讓你去見王太妃的。”劉凌哭笑不得地打斷了她的一番話。
“朕小時候纔是受了王太妃的深恩,如不是她散盡家底讓朕吃飽穿暖,朕現在恐怕都已經餓死了。你畢竟是男人打扮,去後宮不方便,也不宜在宮中久留,速去速回,別把時間浪費在朕這吧!”
“是,小人這就去!”
王七爬起身,抹了抹眼淚,退身出殿,很快就沒了腳步之聲。
劉凌立在殿中,一聲長嘆。
“是另有隱情,還是真的有謀反之心?”
***
梁州府。
“是另有隱情,還是真的有謀反之心?”
戴執看着手中青州所謂的“受災商人”所錄的“證詞”,不由得喃喃自語。
照理來說,他是奉命滅蝗的官員,這種事情歸不得他管,可如今這“無爲教”似乎發展的很快,如果不斷了其背後扶持的根本,任由他們這麼發展下去,怕是到處都是阻力,滅蝗之路更加艱難。
他是“御使”,有“便宜行事”之權,若置之不理,在陛下面前也難留下什麼好印象了。
只是如今田匡一心一意去採買鴨鵝,試驗陛下所說的“以物滅物”之法,其餘的官員大多是年輕精幹的官員,幹勁有餘,城府經驗不足,真要拿來用,戴執自己也不放心。
他想了一會兒,命人去將此地的主簿江令召來。
說起江令,居然還是他那親家、已故江相的遠房族人,若輪起輩分,和他兒子剛定下親事的江家女乃是同輩,只是不同支罷了。
這江令也是得過功名的正兒八經讀書人,原本得了家中族叔的照拂謀個縣令並不爲過,只是他寡母性子執拗,不願意兒子仰人鼻息得人恩惠,只讓他自己憑本事去謀官,可他出仕的時候正是吏部權柄最盛之時,一沒走門路二沒有財帛動人,江令能謀到什麼好缺可想而知。
能得個官職,都是吏部看在他姓江的面子上,不願做的太過。
他混了這麼多年爬到主簿之位,輔佐梁州刺史參機要、領府事,也有一部分是佔了姓“江”的好處,畢竟梁州周邊的豫州、雍州都有江家子弟任地方官員,來往也多有方便。
後來江家大員因江公之死齊齊丁憂,這江令並非直系,不在五服之內,倒沒有丁憂回去,只是沒了種種關係,梁州刺史沒了忌憚,用起他來幾乎像是在用管家,所以他才三十多歲正當壯年的年紀,兩鬢竟因操心有了斑白,皮膚也曬得漆黑粗糙,沒有當年“少年得意”時的神采。
可也因爲如此,說起梁州地方上的事情,江令勞心勞力最是瞭解,這消息又是江令探來,自然問他最是方便。
聽到戴執問起此時,江令也不敢怠慢,小心回答:“這件事,若真論起來,還真不是下官查到的,而是刺史身邊另一位主簿餘主簿無意中所說,只是下官當時記在了心上,事後又去探了那幾個青州的流民,得知他們的身份確實是青州的糧商無誤,才讓他們錄了口供,以免日後又有抵賴。”
“那時,青州大量災民涌入,餘主簿負責安置災民,下官負責籌措賑災之物,但凡在梁州有關係或自身有些家底的,都不願意被安置在城外……”
他仔細回想了:“那幾個青州商人便是自身還有些家底的,也不知怎麼尋上了餘主簿的關係,入了城被安置,有一日餘主簿和下官吃酒,說起那幾個流民說,當時曾有打着糧商名號的人來青州收糧賣糧,在田地裡繞了許久,怕是那時候已經看出地底有蟲卵或是跳蝻,只是沒提,如果那時候提了,也許沒有這麼大的災禍。”
戴執不知其中還有這樣的原委,點了點頭,心中更有了其他想法。
“餘主簿說起這事只是當個新鮮,畢竟蝗災都已經發生了,青州也早就被蝗蟲啃得不成樣,下官心裡卻總放不下此事,後來又借‘賑災’的事情立了立威,和他們搭上了話……”
江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戴執也笑笑。
這種官場上的手段,無非就是敲詐和示好並行,大家都心照不宣。
“他們自己便是做糧商生意的,那時候青州赤地千里,他們有意走別地糧商的路子離開青州,還特意去拜訪過,結果一看,這家糧商派來的管事不是別人,竟是鼎鼎有名的黃家糧行在外的一位小管事,當年他們在湖州拜見黃本厚時,曾有一面之緣。”
江令嘆了口氣。
“下官對黃家也有所耳聞,心中實在不相信這事,便慢慢去查黃家歷年來在青州、梁州收糧的情況,才發現黃家在青州從來只售糧,極少收糧,在梁州也是如此。”
“售糧價格也是極低,似是平抑物價,可有近半,卻進了幾個固定的糧行裡。這幾家固定糧行的掌櫃……”
“如今是無爲教最有勢力的信徒。”
作者有話要說: 我胡漢三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