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凌從來沒想過再見竇太妃時,她會是這樣的。
後宮裡的女人都深諳保養之術,哪怕是方太嬪這樣不修邊幅的,他初初見到她們時,依然能感受到這些長輩們年輕時是如何風華絕代,如今她們一個個都是已經可以做祖母的年紀,頭上卻毫無銀霜,臉上也沒有多少皺紋。
她們是如此堅韌不拔,即使處在人生的泥濘之中,依然也要保護好自己的脊樑和風度,絕不肯將自己變成悲悲慼慼的婦人,有時候劉凌甚至覺得,被這樣的太妃們養大,他對於另一半的要求已經在無形中拔高到尋常女子無法滿足的地步,尤其在他一直處於深宮之中,原本也接觸不到什麼女子。
會對那位“神仙”如此關注,何嘗不是對“不尋常”的一種憧憬。
然而竇太妃會一副失去希望的樣子的回到京城,實在是一件太不同尋常的事,要知道她出發時,還是信心滿滿,趾高氣揚,活脫脫像是個……
要去搶親的山大王。
當竇太妃對劉凌折身微微下拜,口中說着:“陛下,老身無用,沒有成功勸服陳武……”時候,劉凌甚至惶恐的攙扶着她,滿臉不知所措。
“竇太妃,您在牛頭谷大敗敵軍的事情,京中都已經傳遍了,怎麼能說……”劉凌無措地看向竇太妃身後的雲旗,只見他悄悄搖了搖頭,心中隱約大概知道了是爲何,只能嘆了一口氣。
“沒能成功招降陳武,朕心中也很遺憾,不過陳家那些敗軍之將不足爲患……”
劉凌突然頓住了。
因爲竇太妃突然開始落淚。
這位太妃向來是“喜怒形於色”的,哭也哭的灑脫,笑更笑的爽朗,可像這樣雙淚垂落面色晦暗卻是從未有過。
劉凌心中揪的死緊,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召來宮人,先送竇太妃回昭慶宮和薛太妃她們團聚,只留下大司命們問話。
雲旗按年紀算,都可以當劉凌的爺爺了,可他內力深厚,看面容至多三四十,說起話來條理清晰,不愧是蕭逸身邊最得用之人。
劉凌靜靜佇立在那裡聽了一會兒雲旗的回報,不知是該慶幸這樣的人物最終死於內訌好,還是該感慨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
其實陳武這樣的人,是沒有多少人敢重用的,之前劉凌和陸凡他們都討論過如果陳武歸順如何安置的問題,答案均是一個字——“困”,困在京中,困到死爲止,也許可以用來練兵,但絕不能重用。
相比起幽禁至死的結局,如今死在自己人手裡,也不知道算是死得其所,還是死的及時。
“太妃將元老將軍給陳武留下的家將都帶回來了,蔣進深也被一併綁了回來。陳武的女兒陳伍燕和蔣進深一起密謀擒殺竇太妃,結果引狼入室,之前假扮秦王的陳家子弟陳源正是兇手陳淸的一母同胞,從小被其兄帶大,感情深厚,所以才受人煽動……”
“受誰煽動?”
劉凌奇怪地問。
“說起來也是奇怪,竟是方順德之子方嘉派出去的人,弩/機也是從他那裡得到的。”
雲旗留在那裡已經有一陣子了,爲了刺殺徐州各方勢力也打探了不少消息,他現在只恨“山鬼”的人不在,這些人才是專門刺探消息的探子。
“方嘉?不是說已經失蹤許久了嗎?”
劉凌眉頭緊蹙。
方家盯着神/機/弩已經不是一日兩日,否則毛小虎一記引蛇出洞也不會引出暗處的方家人馬,當初將作監遺失了好幾把神/機/弩,俱是以報損糊弄了過去,如今想來,方家大概早就得到過這種武器,只是這種武器製作複雜,無法大量複製,所以才動了其他主意。
方嘉再怎麼體弱多病,也是方順德的長子,或者正因爲他體弱多病,方順德要爲他的防身之策多做考慮,有一把神兵利器傍身也是自然。
只是沒想到他居然這樣捨得,又這樣毒辣,打蛇打七寸,一舉得手。
劉凌也是從小在這種氛圍裡浸淫出來的,稍微想了想就明白爲什麼。
方嘉雖然離開了其父流浪在外,但畢竟還是方家子弟,自然不願意見到方家那麼快落敗,他出逃時未必知道朝廷會有火藥火油這樣的神兵利器,只是期望南方局勢更亂,讓朝廷首尾不顧,所以纔會行此一招。
方家和徐家早就結盟,這件事並不稀奇,稀奇的是方順德這個兒子從不顯山露水,外人提起方嘉留下的印象也就是體弱多病連出仕都不能,誰能想到方家之人一各個都不是什麼可以小覷之輩?
現在陳武遇刺,陳家必定亂成一團,急着爭權奪勢,也無意顧及什麼江山大事,而這樣的陳家自然不會被劉凌放在眼裡,即便是想要接受招安劉凌都不會要,勢必要力戰到底,這樣就又給了方家許多喘息的機會。
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方家再也不是以前的方家,陳家也不再是以前的陳家。
不過是小小的“火藥”而已,竟攪得一朝風雲變幻,兩個無論是心計、手段、勢力都勝過當世大部分人的梟雄,一個死於城頭火彈之下,一個死於至親族人之手,實在是讓人無限唏噓。
“你看起來並不高興?”
嗬!
劉凌吃了一驚,猛然扭頭,發現姚霽不知何時無聲無息的走到了他的身邊,適才正是她發出的疑問。
對於這位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仙”,劉凌如今已經很適應了,也不會像是以前那樣只要長時間不見就心神不寧。
並沒有人能看到姚霽,所以她無論去哪裡都毫不顧忌別人的眼光,有一次劉凌正在方便,她甚至就這麼走了進來,很是隨意地問他宣政殿外幾個鐵疙瘩是做什麼的,當得到答案之後就又揚長而去,讓伺候的宦官們差點得出個“陛下方便時候喜歡自言自語”的結論。
這一次也是如此,也不知道姚霽在那裡站了多久了,恐怕是等聽完了所有才開口相詢。
劉凌嘆了口氣,屏退宮人說自己要到處走走,借了這個託詞離了衆人一段距離,纔敢和姚霽暢所欲言。
除了她,他也不知道對誰傾訴。
“幾位太妃之中,我其實對竇太妃的感情最複雜。”
劉凌尋了一處石凳,一拂下襬,翩然落座。
“當年竇太妃的母親,魏國公夫人,是死在我的面前的。”
劉凌正處在變聲期,太醫反覆囑咐他平時能少說話就少說話,所以這段時間他說話向來很簡潔。
“後宮的太妃們都活的不容易,竇太妃以前只是太嬪,份位不高,甚至都沒見過我皇祖父幾次,卻註定後半生要孤苦宮中,但凡爲母之心尚存,都會如魏國公夫人那樣憂心不已。”劉凌聲音有些嘶啞,“我父皇對冷宮裡的太妃們感情複雜,我那時身處冷宮之中,對我父皇也頗多怨恨。”
“而今我坐上了這個位子,才發現這世上有些事,是不能兩全的。就像如今的竇太妃,她離京時,我就曾想過會有這樣的結局,即便陳武不死,若是她不能成功勸降陳武,又或者他日陳武和她戰場相見,都是親人相殘的結果……”
“但我若不讓她去,無論讓誰前去,都會留下遺憾。”
竇太妃已經做的很好了,她顧全了大局,完成了她能做到的最好,可惜時也命也,陳武不能歸降,也是天意。
“你現在該想的,是如何趁熱打鐵,平地亂局;是如何處置後事,鞏固自己的名望;是如何將陳家的舊部勢力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姚霽有些殘忍地提醒他。
“做帝王,要學會因勢利導。”
劉凌怔了怔。
“不過,劉凌……”
姚霽看着劉凌,輕輕笑了。
“你很溫柔。”
***
“身爲帝王,要因勢利導纔是!”
莊駿站在殿下,一聲疾呼。
“陛下此時再不清掃殘局,更待何時!”
羣臣們紛紛附和。
“是啊,陛下!”
“陛下,黑甲衛應該出動了!”
“秦王殿下離開藩地已久,雖說是身爲監軍,但藩王離藩極爲不妥,應當讓秦王殿下回返秦地纔是!”
一時間,朝堂上議論不斷,各抒己見,吵得劉凌眼皮子直跳。
就在所有人都在議論着該如何掃清賊寇,如何宜將剩勇追窮寇之時,偏偏從人羣中顫顫巍巍走出個鬚髮皆白的老者,石破天驚地奏了一本。
“陛下,如今國孝將除,連連報捷,您也該下令選妃了!”
他每說一字,朝臣們就沉默一分,等到他一句話說完,朝堂上頓時鴉雀無聲。
這奏本的,正是如今的宗正寺卿,一位劉氏皇族的宗老,按輩分,是劉凌的祖父輩,也是少數沒有牽扯到宗室之亂的老人。
但也因爲他年紀大了,所以做不了什麼正事,宗正寺裡的事情,都是由宗正寺少卿們處理的,他不過是輩分高,姓氏又在那裡,所以掛個名頭罷了。
若是平時,這位宗正寺卿只會和歷任宗正寺卿一樣,做個泥菩薩,現在一開口,內容說的是什麼不重要,這背後是誰建議的,倒成了真正讓人在意的問題。
霎時間,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向着劉凌看去,直看的劉凌汗流浹背,不知該如何是好。
國孝不除,官眷子女不可婚娶,而這位少帝年輕“貌美”又頗有才幹,難得是性子也和順,不知道讓多少朝臣記在了心中,就等着他選秀納妃的時候將家中女兒送入宮中,如今好不容易有個人開了口……
“是啊陛下,該納妃了!”
“陛下如今正值慕少艾的年紀,理應有人服侍纔是!”
“陛下,您如今也快十七了……”
“等等等等,咱們還是先討論怎麼剿滅方匪的事情……”
劉凌的呼喊聲被吞沒在一羣大臣們狂熱的議論聲中。
“喂,喂!”
作者有話要說: 情人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