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嶺峽,一道深澗奔流洶涌,自亂石嶙峋的山口直瀉而出,一路南下,形成深流廣闊的灃水連接楚江,自此以西,乃是峰巒疊嶂的穆國山川,東面卻是沃野起伏的楚國大地。
整個曲嶺峽唯有一條道路通往楚穆國界、灃水之畔,一隊人馬正沿依山而開的羊腸險路緩緩前行。這一行人皆是墨色底袍,外結銀白武士服,袍甲上的虎紋裝飾表明他們不同尋常的身份,就連座下駿馬亦都是百裡挑一的良駒。
快要行出山峽,爲首之人調轉馬頭,回到隊伍中心,對一人稟道:“殿下,再往前便入楚國國境,我們今晚可以乘船改走水路,明日即可到達楚都。”
“派人先行安排,務必在天黑前登船。”那人看去不到三十歲年紀,深目薄脣,面貌英俊,一身純白輕袍軟甲繡以精美的白虎紋飾,側佩金鞘長劍,神容威武,說話時難掩頤指氣使,顯然一向慣居高位,若非閃爍的目光總令人感覺有些陰沉不定,倒是頗具霸主之像。這正是當今穆王長子,現在國中獨掌大權的穆國太子,夜玄御。
楚王此次爲賀含夕公主及笄廣邀賓客,所請嘉賓除九夷族且蘭公主外,皆是諸國年輕顯貴,或已登基爲王,或正身爲儲君,無不在本國權重勢威,一言九鼎,其中宣王姬滄、昔國蘇陵、柔然族王子万俟勃言都在受邀之列,太子御更是座上貴賓。
如此盛會,風雲羣聚,楚國王妹及笄待嫁,必將對九域局勢造成不小的影響,太子御斷無缺席之理,臨行前挑選這六十名白虎禁衛隨行,沿途復有穆國軍方調兵護送,眼見快到楚國,方傳令軍隊歸營。此時放眼前方,峽谷口遙遙在望,天色漸暗,山中猿啼聲聲,飛鳥絕跡,一片蕭厲森然,不由一夾馬腹,命道:“加速前行!”
身前侍衛剛剛領命,忽然感覺周圍傳來一陣強烈的震動,身下坐騎長聲嘶鳴,雙蹄猛地離地,幾乎將他掀下馬去。緊接着前方轟然巨響,幾塊碩大的山石自崖頂墜落,眨眼間便將道路截斷。
漫天沙塵撲面,頓時將衆人埋入一片昏暗之中。
未及有所反應,崖上響起細微的機括聲,驟然之間,無數利光從天而降,急雨般飈向太子御所在方向!
“保護殿下!”當先四名白虎禁衛飛身後撤,手中長劍舞作利盾,擋下漫空勁弩,護着太子御退至崖前。
這一下事起倉促,六十名侍衛多有死傷,強弩剛息,一批黑衣人似從地下冒出,不由分說,殺向餘人!
縱被突襲,白虎禁衛亦非等閒之輩,雙方在狹窄的山路上展開惡戰,一時刀光劍影血濺深崖。此時前路已被完全阻斷,若要進入楚國,除非過穿雲關遠繞昱嶺,那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趕上及笄大典。太子御在幾人保護下身處戰圈之外,面色陰沉,眼見白虎禁衛已將刺客阻住,正要下令撤退,忽然,一道犀利的劍氣自他背後襲來!
太子御自少得天宗真傳,乃是穆國數一數二的劍術高手,遇襲一刻驟然自馬背上飛起,長劍彈出鞘中,於黑暗中劃出凌厲的光弧,頭也不回,反手疾挑對方空門!
劍光之下,一個灰衣蒙面人凌空現身,太子御座下馬匹一聲嘶鳴臥倒在地,不及掙扎,便慘嘶着墜入山崖。四名白虎禁衛同時被鬼魅般出現的幾個黑衣人纏住,將太子御等人完全捲入戰局。
四周刀劍交織,敵我難分,太子御鎖定那刺客首領,顯示出臨陣不亂的高手風範,長劍循精妙角度刺出,當空一顫,帶着令人心悸的利嘯搶攻對手。
灰衣人亦忽地折身,回劍憑空刺下。
雙劍相交,兩人間精光爆現!
但聽“哧”“哧”兩聲,兩道身影同時後退。灰衣人左肩之上血光迸射,竟未能避開太子御一劍反擊,但他的劍尖亦自太子御前胸劃過,挑破護身軟甲,一張桃花細箋伴着鮮血飛出,一個急旋,落入了崖下奔騰的澗流中……
三千桃花綻瓊宇,人間勝景樂瑤宮。
被選作含夕公主及笄典禮招待諸國賓客的樂瑤宮建於沅水與楚江交匯而成的一泊內湖之上。二水溶溶,三十里清湖如鏡,其上以漸芳臺爲中心修造一十八座精巧水閣,一閣一天地,一步一美景,雕花彩石鋪成的浮橋縵回相連,飛檐高低錯落有致,當中繁花照水,次第當風盛放,若自高處望下,瓊樓漣碧水,玉闕落芳華,湖中倒影層光疊玉,恰如一朵豔麗鮮花綻開在澹澹波光之上,美不勝收,漸芳臺便也因此而得名。
千迴百轉,精雕細刻,浮橋卻只爲看,往來水閣之間的宮人侍女從來都是泛舟而行。大典那日,綵衣宮女引棹踏舟,以玉盤盛託了新鮮採摘的奇花異卉送入閣中,並置美酒珍果待客,諸國王侯錦衣華冠,扈從如雲,每有到者都絳衣使者引領至一處水閣,招待周到。
漸芳臺上更是裝飾一新,當中以整塊翡玉砌成祭天禮臺,硃紅之色烈烈,象徵着楚國宗室血統的朱雀神鳥在陽光下振翼欲翔,與當空雍容的王旗相互呼應,四周五色羽旌簇擁招展,煌然不可逼視。臺前瓊階,臺下御道,皆盡香花從簇,傾珠鋪玉,舉目望處燦燦生輝,令人疑是那湖中粼粼波光漫豔其上,僅爲一國公主及笄之禮,着實是奢華鋪張到了極點。
爲方便觀禮,四面水閣前的簾幔都早已用金鉤掛起,但只有漸芳臺北面一處小榭四面垂簾,輕紗飄蕩之下,令人只見得依稀人影,卻看不清其中情形,大異於其他觀禮之處。
在此伺候的兩名侍女乃是含夕公主身邊小小心腹,知道里面是公主極爲重要的客人,奉了命不去輕易打擾。而那客人,也冷淡得很。說冷淡,卻又似乎不是,爲他引路時他對她們點頭微笑,容色溫雅恍若靜川明波,但偏偏,就是讓人覺得疏離。
於是便那樣屏息靜氣地關上門,退出,臨窗而立的便只餘了子昊一人。他透過幕簾飄逸的光影遙望漸芳臺,各處風景盡收眼底,離典禮開始還有些時間,他閉目沉思一會兒,返身向外走去。
閣中並無閒雜人等,隔着花廳,是對稱而建的同樣一間雅室,他在門前停住,叩門而入,裡面一人布衣灰袍,頜下飄髯,一身冷傲之氣自那曠逸的身形之中顯露無遺。
“子昊見過王叔。”淡淡一聲施禮。仲晏子似乎對他的出現並無太多驚訝,雖十餘年避退江湖,但曾經朝堂上週旋謀劃,猜度人心自是駕輕就熟,剛纔子嬈那丫頭突然出現,邀了老道士去尋酒喝,他便知其後必有因由,果然來的,便是當今東帝。
卻不回身,仍是穩坐案前看着窗外的情景,語氣似慨似嘲:“你好手段,輕而易舉,便令楚國這場盛典先減了三分聲勢。”
輕紗之外,位於漸芳臺右側,楚王御座近旁的一處座席,人來人往似比其他地方熱鬧不少,一眼望去格外醒目。
今日一早,帝都王令遍傳九域,正式晉封且蘭公主爲九夷國女王,封城賜地,恩賞甚厚。未賀含夕及笄,先賀且蘭封王,九夷族聲勢不同昔日,隱然直追楚穆,諸國紛紛具禮前來,以示友好,而且蘭的座席也由原來下首一點,改爲與宣王對席的尊位,而此處,原本是爲穆國太子御預留的席位。
太子御一行至灃水邊境忽因急事返程,最終未能至楚,代爲出席大典的乃是三公子玄殤。長街一戰,穆國三公子聲名鵲起,如今太子御無故缺席,少原君親自相陪,諸國難免察覺風吹草動,前往他處結交之人也是絡繹不絕,成爲場中另一熱鬧所在。甚至連赫連羿人竟也一反常態,對這殺子仇人全然不計前嫌,與他把臂相談,言笑甚歡,臨走時還十分親熱地在他左肩拍了一拍,而夜玄殤,有意無意地向側閃讓,隨即和身旁少原君迅速交換了目光。
赫連羿人轉身之時面色陡沉,兩天前太子御在楚穆邊界遭遇刺客襲擊,以至缺席大典,少原君府嫌疑極大。但皇非兩日來一直和白姝兒同進同出,不可能親自出手,那麼武功與太子御不相上下,卻又殺之而後快的,便唯有和少原君府公然聯手,也是將在此事中獲益最大的三公子夜玄殤。
方纔的試探證實了這點,赫連侯府與少原君府由針鋒相對而勢不兩立,太子御也一樣與夜玄殤絕難共處,兩相聯盟,必以一方的落敗收場,只看是誰先下手爲強了。
隔着紗幕,無論是且蘭雪衣盛裝引人矚目的風華,還是夜玄殤那邊迎來送往都看得並不是很清楚,水到渠成的事,並不需要再有太多的關注,子昊在仲晏子對面拂袖落座。
仲晏子看他一眼:“若我所料不錯,太子御想必是中了你的算計,以至被夜玄殤取而代之。且蘭這裡又是封城讓地,王恩盛寵,風頭幾乎壓過了今天大典的主角,五百里王域領土,你倒是大方得很。”
子昊神情自若,不急不徐地道:“王叔言重了,我不過還夜玄殤一個該還的人情。而且蘭,五百里王域不少,但也不算太多,那本就是她應得的。”
仲晏子聞言,眉峰忽地聳動,掃視於他:“既如此說,看來有些事你早已心中有數。”
子昊脣畔蘊有絲縷幽深的情緒:“王叔收且蘭爲徒,處處加以維護,難道不也是因此嗎?”
仲晏子重重哼了一聲,似乎對他十分不滿:“以且蘭現在對你的心思,我對她再加維護,又有何用?”
子昊眸子一垂,泛出無聲淡笑:“王叔疼愛且蘭,卻何以如此苛責侄兒?我心中對一些事情雖有謀斷,但與且蘭相處不過月餘,這等事,似乎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仲晏子面上越見惱怒:“你既清楚實情,卻與她同宿同行,恩嘉封賞不斷。哼!我便該想到,從一開始你引她刺你一劍,便是想讓她心存愧疚,凡事纔對你言聽計從,這番苦肉計未免也太過真切,難道連自己性命都不顧了嗎?”
“王叔說得對。”子昊雙眸微擡,從容平靜接他話語,“爲大局計,侄兒確實不憚任何手段,此身如此,其他亦如此。”
脣邊笑意若隱若現,卻未有一絲漫至眼底。他今日似是一反常態,縱然看起來溫潤依舊,縱然聽起來話語平和,舉止之間卻隱有不可逆視的強硬。那種不經意間流露的帝王之威,時刻提醒着他凌然高貴的身份,使得那絲絲淺笑亦凜如冰雪,有着些許孤峭的意味。
猛一對視,仲晏子心中似有熟悉的感覺閃過,那感覺挑起埋藏於十餘年歲月中鮮明的畫面,帶得深眉隱蹙,目光便見凌厲:“不憚任何手段?好!真是像,不愧是那女人的養子,心機手腕如出一轍,有過之而無不及!”
子昊容色不改,淡淡道:“若非如此,侄兒今天恐怕沒有機會坐在這裡和王叔說話。”
二十餘年言傳身教,便只看也看得會了。重華宮中那親手教導撫養,以母后身份伴他成長的女子,隻手一人,將整個雍朝玩弄於指掌,那份心計與氣勢,直令整個王族俯首稱臣。
爲達目的,不計手段之深險;爲達目的,鐵血殺伐若笑談。便是這個專橫跋扈的女人,也曾對少年時的東帝萬分顧忌。是以研劇毒,入湯藥,只爲牢牢控制這顆棋子,然而藥毒無法泯滅一切,改變的唯有笑容,顛覆了光明與黑暗,如今遮擋一切喜怒哀樂,溫冷如玉的笑容。
入室以來,子昊始終面帶微笑。他今天着一身素衣,就連發間的束帶亦是淡淡無暇的白,這樣乾淨的底色下,那無塵淺笑中透出的,便是一片風色清寒。
外面雅樂忽起,鐘磬絲竹,繁麗悠揚,漸漸渲染出雍容而歡悅的氣氛。傘蓋如雲冉冉,羽扇雙雙屏開,楚王與王后座舟靠岸,漸芳臺上儀仗升起,典禮已正式開始。
子昊垂下目光,舉手斟酒,突然開口問道:“王叔可還記得,今天對於王族,是什麼日子?”
仲晏子微怔,待恍然驚覺,心頭狠狠一窒。
辛酉年庚申甲子日巳時三刻,襄帝駕崩於昭陵宮雙文殿。
是日,岐山星隕,一逝無痕,東海陡遭天災,海狂如怒,地動山搖,沿岸五城化作浪底廢墟,數千百姓葬身無存。
這一日,本應是王族乃至整個天下盡哀之日。哀王之喪,絕絲竹,罷歌舞,禁酒肉,息煙火,九域服素。然自襄帝駕崩以來,諸候未有一次哀喪之舉,王族亦無力加以分毫約束。
酒滿,子昊徐徐擡手對王叔一敬,仰首飲盡。
仲晏子面色陡沉,喝道:“今日是你父王忌辰,你不降旨爲他守喪,反而飲酒爲樂!身爲人子,未免也太過不肖!”
子昊仍帶笑,面無哀色,聲音清淡:“我不降旨,是因爲他不配。”
九哀之禮,親手造就了這亂世天下的先王,不配。
烈酒傾心,眸若冷玉。
何爲孝,他不需要別人來教,如果不能抹去那個男人身上昏庸與懦弱的烙印,那麼一切所謂“孝”都毫無意義。
子昊起身而立,負手冷看外面歌舞喧譁,回首之時,袖中一塊玉佩放至案前。
那是一塊盤雲蛟紋玉佩,下結青穗燦然若新,玉佩本身卻有着歲月的痕跡,顯然曾經被人時常摩挲,而顯得光色潤潔。精雕細琢的美玉,栩栩如生的飛龍,然而,正中一道焦黑的裂紋將那原本騰雲而起的蛟龍當中斬斷,使得整幅畫面透出幾分刺目的猙獰。
“王叔應該還認得此物吧?這是先王大行前手中遺物,侄兒今日代先王物歸原主。”
仲晏子身軀一震,他如何不認得?這玉佩的反面有一個金篆刻就的“洛”字,筆致勁灑,骨格遒美,乃是他的王兄,襄帝酒醉後親筆所書——這是當初他裂土封王,襄帝在慶宴之上親手贈予他的小小賀禮。
自從那日以後,這塊玉佩他從未離身,直到璃陽宮那場大火,傾天滅地,毀心焚玉。
君恩手足,歷歷在目,生離,死恨。
昭陵宮中不瞑的雙目,凝作東帝靜冷的深眸,牽動洛王眼底的痛楚。
然而子昊什麼都沒有再說,似乎一切到此爲止,他此來的目的也就只是物歸原主那麼簡單。
一陣悠長的鼓樂,漸芳臺上羣芳引退,歌舞畢,雅樂再起,織錦鋪陳的玉階遙遙而上,飛花間一抹鮮豔的嬌紅映入他漆黑的眸心。
華麗而莊重的禮服並沒有影響含夕歡躍的腳步,她踏着滿地香花輕快前行,笑容迎耀天光,長髮在一道金環的束縛下不甘寂寞地飛揚。似是不耐典儀官慢條斯理的引導,她扣了靈決展動衣袖,一隻只彩蝶若攜湖波翩然而至,追隨她飄揚的華袖上下翩飛,靈動起舞。她調皮地笑着,在無數驚豔的目光中登上漸芳臺,隨着典儀官的悠長的唱贊聲跪拜如儀,祭謝天神,按部就班地完成那些繁複禮儀的過程中,亦不忘悄悄打量着諸國觀禮的賓客,帶着好奇和有趣地神情。
祭天之後,由楚王后親自幫她挽起秀髮,以一支紅玉鑲雕花芙蓉簪將象徵着公主身份的飛鸞金冠束好,鸞鳥之上精緻的步搖在她額前輕俏晃動,她悄悄側頭,對楚王后道:“王嫂,是不是可以了?這禮服好重啊。”
楚王后溫婉一笑,示意她稍安勿躁。在典儀官的引導下,含夕復又斂起繁重的裙袂向王座拜下,接受楚王賞賜,而後一一答謝諸國贈送的賀禮。
“日前你請楚王賜婚的,便是這含夕公主嗎?”皇非正隱下笑意看含夕的壓制着不耐端正身姿,驀然一聲陰柔話語自旁邊緊鄰的席上傳來。一轉身,毫無意外地,便對上了姬滄那雙細冷的長眸。
仍是一襲如火華裳,宣王身上從不掩飾的狂放與那魅冶的姿容無論到何處都十分搶眼,自落座以來,漸芳臺前的目光五分是觀禮,倒有五分落在他身上,以及與他同席在座丰神出衆的少原君。
隨手將袖一揚,皇非朝服上仿若陽光織成的刺金雲紋與那片火色拂錯而過,笑若春風:“殿下的消息還真是靈通,敝國這點兒小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姬滄慢悠悠地道:“有關你的消息,我自是比其他留心一點兒,但我卻有一事不解,既然是你請旨賜婚,以楚王對你的言聽計從,卻一直未見應允,皇非,你打得什麼主意?”
皇非笑:“殿下多心了,我王只是不願委屈公主,非亦自覺駑鈍,難配公主天人之姿,是以不再堅持。”
如此明顯的藉口,他卻說得理所當然,更加一臉謙謙如玉,若非面前之人是姬滄,而說話的人又是堂堂少原君,怕真會叫人以爲這話便是事實。就聽“哧”地一聲,姬滄掩口失笑:“別人不知,你我卻知,你若是當真想娶這公主,便是有十個楚王怕也擋不住。你這麼個人,難道還真是甘心屈爲楚王下臣,欲求一女子而不得了?”
皇非執杯飲酒,眉宇間那份傲氣隱現笑中,只見一片翩然自若:“殿下還是有所不知,我王寬厚仁和,從善如流,非,乃是甘願爲臣。不過殿下放心,無論如何,非絕不敢忘殿下之約。”
話中之意,不言而喻。
姬滄長眸微眯,冷眼眄視座上楚王,似有些輕蔑之色。同爲一國之主,楚王平庸無纔不值一哂,但就因這平庸,纔有皇非柄權,軍政國策皆出少原君府之舉。諸國尊楚國而廢帝都,世人知少原君而不知楚王,以皇非之手段,若有一日拔除了國內分權對立之人……
甘願爲臣,卻未必永世爲臣,他們之間的約定也未必一成不變。
姬滄眸中異芒流閃,不知在思量何事,突然身子向前一逼:“楚王怎樣,反正你我心知肚明,不過眼前我有一事……”聲音略長,眸光妖豔幽烈,“我對臺上這位年輕貌美的公主,倒是十分感興趣,皇非,你說本王若有聯姻之意,你們大王會否答應?”
皇非眼風一挑,姬滄正拭目以待他的反應,忽聽外面一聲長傳:“帝都使者到!”
代表王族的使者手捧玄金色龍紋御旨,在兩列儀仗的隨護下沿着香花錦毯迤邐前行。居高臨下,子嬈斜倚廊柱看着飛揚於長風之中威嚴的王旗,星眸幽冶收斂了春光,攬盡了樂瑤宮中千人百態,指尖玉盞輕轉,脣邊便飄出了似有似無的笑意。
如今的帝都,雖未必一令既出,天下遵從,但其正統的王權卻能給任何一國帶來特殊的地位和巨大利益,足以打破目前諸國相對平衡的格局。一道王旨推波助瀾,晉封楚王,已然暗潮洶涌的楚宣之間似有什麼破裂而出,在這三千碧水之上折射出銳利的光芒。
與楚國實力相當的宣國,襄帝十一年滅後風,十二年收服柔然,東帝二年挾公子嚴僅以一步之差險些揮兵南下直取帝都。子昊入楚後的一切佈局,都只爲這雄踞北地,絕無可能收服的強大勢力。
滅國之戰,他需要一柄劍,一柄出可以其光芒逼攝天下,入可以於鞘中穩守帝都的利劍,他絕不會允許擁有少原君和烈風騎的強楚與宣王結盟。
一方面暗中分化、壓制楚國的聲勢,另一方面卻巧妙地引導這股力量對抗北域,一方面潛移默化送給皇非最好的盟友,同時,也設下了萬無一失的鉗制。由且蘭到含夕,由蘇陵到夜玄殤,精心的佈置,環環相扣的策算,就連感情也在他冷靜得當的控制之中,不會冷淡卻也不會無謂地熱烈。
所以此時的子嬈,並不懷疑子昊與王叔交談的結果,他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王叔才智謀略皆不在鳳妧之下,當年實是輸了一個心軟,而如今,他雖怨先王,卻一樣放不下帝都。”
那座曾經威臨天下輝煌的殿堂,是洛王心靈上永遠無法修補的破綻,或許,也是每一個王族後裔難以抹煞的烙印。如今雍朝之主峻冷的傲骨與凌厲的手腕,會讓當初的洛王,今時的仲晏子看到王族應有之尊嚴——那並非是令諸侯在逝去的先王靈前做出敷衍的哀悼,而是在今天這面王旗之下低下他們高貴的頭顱,以及,本不該有的,放肆的野心。
金色的王旗盤旋着乘風騰雲的玄龍,在子嬈慵懶的眼稍劃出一道熾烈痕跡。她遙遙看着皇非,透過那完美高雅的面容揣度着他每一絲表情,每一個舉動,陽光之下清光展流的雙眸,似極了竹林中、白石旁子昊凝視棋局時異彩飛揚的眼睛——
少原君與東帝那一盤棋,雖是借了含夕之手,卻依舊驚心動魄,一局“滄海餘生”,可謂棋逢對手,波瀾驚涌,卻也真正酣暢淋漓。
觀棋三日,她不得不承認,天下終有一人,可與東帝平分秋色——若說子昊是雲淡風清下平靜的深海,那皇非便是光照九域輝耀長空的烈日,碧海深遠,不失縱容天地的傲然,日光凌盛,有着灼噬萬物的自負。
那麼,同樣驕傲的兩個男子,要怎樣纔會有一人甘心向對方,俯首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