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夕來到烈風騎大營已經是三天之後,將她接到此處的是瑄離。金石嶺上,大戰甫休,空氣中瀰漫着濃烈的鮮血的氣息,遍地殘屍烈火昭示着這裡剛剛進行了一場慘烈的廝殺。瑄離到此之前已經接到消息,知道王師在兩日前奇兵突襲金石嶺,白虎軍得援軍相助殺出重圍,一解多日之困。由眼前的情形可知,這場戰役要比想象中更加激烈,整座金石嶺前漫山遍野的屍首便是最好的證明,可見爲突破北域大軍的封鎖,對方亦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含夕隨着護送他們的兵馬穿過戰場,一路上眼見人馬伏屍,血腥遍地,風中愁雲慘霧,彷彿將天日也遮蔽,行走其中便像是身入無邊的地獄,每一步都可能踏到血肉模糊的屍骨。含夕自出生以來,何曾見過如此駭人的場面,起初還煞白着臉勉強堅持,快到大營時終於忍不住,伏在馬上嘔吐起來。
瑄離命人停止前行,扶她到路邊休息了一會兒,道: “公主,我還是派人先送你回支崤城吧,此地正值戰時,若是君上決定強攻洗馬谷,很快還有更激烈的大戰,實在不宜久留。”
含夕死命抓着他的胳膊,將之前吃下的東西吐得一乾二淨,一張俏臉也白的嚇人,但卻堅持道:“我沒事,我要見皇非。”
瑄離平日待人雖然總是一副冷淡模樣,但一路上對含夕卻頗爲溫和,見她嘴上說沒事,身子卻在寒風中一個勁兒發抖,便將自己的裘衣解下披在她身上,方下令繼續前行。烈風騎主營很快出現在眼前,含夕策馬轉過山坳,一眼看見熟悉的朱雀戰旗,眼中突然涌上淚水,便像受盡委屈的孩子見到親人一樣,打馬便往營帳方向馳去。
瑄離隨後跟上,還沒到營前,便感覺一股令人心寒的殺氣。瑄離久在軍中,打眼一看便知道軍前正在行刑,果然迎面兩列劊子手擡了幾具屍體下來。含夕輕呼一聲,嚇得緊緊閉上眼睛,瑄離見被殺的竟是十九軍部中幾名首領,心下也是一驚,喝住來人問道:“怎麼回事,何故軍前斬將?”
中軍執行官一臉驚懼未消,認得是瑄離,上前回道:“先生,是君上的命令。”
瑄離道:“爲了什麼事?”
那執刑官道: “幾位首領剛剛和君上在帳中議事,聽說似乎是……似乎是莫多大將言語中辱罵了宣王,君上一怒之下竟然下令將人推出去斬了,方纔赤哈大將他們差點動起手來。”
瑄離眉心微蹙,揮了揮手,那執刑官帶人擡着屍首匆匆退下。
烈風騎主營帳前仍舊存留着濃重的血腥氣。瑄離與含夕翻身下馬,十九軍部大首領赤哈和幾名將領迎面出來,看了他倆一眼,哼的一聲摔門而去。含夕進到帳中,只見一身赤色織金戰袍的皇非斜靠虎案,冷冷看着幾名首領離開,含夕本來見到他滿心委屈想要傾訴,但與那陰戾的目光一觸,身上竟然泛起莫名的寒意,話到嘴邊忽然說不出來,只是輕輕叫了一聲,“皇非。”
皇非這時才轉回目光,烈風騎親衛仍舊手託莫多大將等人的首級跪在帳前,旁邊方飛白、吳期等人似乎都還沒有從方纔的事情中回過神來,瑄離對座上躬身一揖,呈上一封書信,並沒有說話。他已將東帝的書信帶到,亦將含夕平安送回,一個聰明人在這時候是絕不會多話的。皇非擡手輕輕一揮,面前親衛託着血淋淋的首級退了出去,當他起身走向含夕,輕輕擡手撫摸她臉龐時,含夕再也忍耐不住,撲在他懷中放聲大哭。
接下來幾日,王師與白虎軍退守洗馬谷,皇非卻沒有像衆人猜測的那樣揮軍追擊,只命令十九軍部駐兵將洗馬谷所有出路封鎖,烈風騎卻退兵雍江,將鋒指向了位於上游的帝都王城。
含夕知道瑄離回來時帶來了東帝的親筆書信,她沒有見過那封信,但從皇非看過信後的表情知道,那是一封約他決戰的戰書。含夕熟悉皇非,從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皇非從來不會拒絕任何人的挑戰,即便對他來說根本沒有應戰的必要,少原君皇非也不會令對手失望。她還知道在蘇陵和且蘭離開之後,現在的帝都或許已經是空城一座。
沒有人會認爲烈風騎數萬精兵攻不下一座無人守衛的城池,哪怕那是雍王朝的國都,八百年來主宰九域的聖地。如果說這世上有一支軍隊能夠威脅到帝都,那麼這支軍隊一定便是烈風騎。如果說這世上有一個人能夠成爲東帝的對手,那麼這個人一定便是皇非。
不知爲何,含夕心中竟有些擔心帝都,雖然明知長明宮中那個人是親手毀掉自己家國的仇人,卻還是忍不住會這樣想。軍營中的夜晚常常有些蒼涼的歌聲傳來,伴着金柝聲聲在曠野中迴盪,讓人久久難以成眠,這時候含夕總會握着離開帝部時子昊交給她的那個小銀筒,一個人望着帳頂出神。銀筒上的花紋彷彿還帶有他指尖的氣息,就像溫泉海旁的子夜韶華輕輕綻放。他的微笑,他的目光,他從來都是那樣溫柔,即便在知道她出賣了王族之後,仍舊沒有改變分毫。
含夕很想知道這個銀筒裡面究竟裝着什麼,他說過如果她想要報仇,只要打開它就能實現,直到現在她對他說過的話都深信不疑。有幾次她幾乎已經按捺不住好奇,但是每當拿起這小銀筒時,她心中卻總會升起一種強烈的不安,彷彿那裡面裝着的是一些可怕的東西,一旦打開就會毀滅一切,再也無法收回。
下令烈風騎駐紮雍江的第二日,皇非將含夕送回了支崤城。因爲他親自率兵護送,所以含夕並沒有反對。一路進入宣都,迎面便是常年不散的雪霧,雄偉的支崤城彷彿隱於雲端,曼殊花迷離的香氣令得這座九域傳奇的機關之城更添神秘。含夕第一次見到一座城池像活的一樣,無論城樓還是長街似乎隨時都能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宣國王宮更加像是一座金碧輝煌的機關堡壘,處處充滿了奇蹟。
原本離開帝都後,含夕一直有些鬱鬱寡歡,除了皇非之外也不太和別人說話,直到此時才稍微恢復一些,聽說支崤城竟是瑄離親手設計的,便好奇地詢問究竟,瑄離倒也頗爲耐心,沿途對她指點介紹。他既博學多才,人亦風流倜儻,很快逗得含夕露出笑容,先前滿心愁情便也開解不少。而與此相比,皇非的神色反而有些冷漠,當踏入宣國王宮琉璃花臺時,含夕從他眼中看到一種從來沒有見過的情緒,那是冰嶺雪峰孤絕的顏色。
晚上含夕躺在宣王宮華麗的帳幔中仍舊無法入睡,冷月照窗,輾轉半夜,眼見天將拂曉,索性披衣起身獨自向外走去。她記得白天來時曾見過一片盛開的曼殊花,穿過曼殊花叢便是皇非住着的琉璃花臺,但是走出寢殿不多久,卻發現這裡的道路好像迷宮一樣,如果沒有人帶路,根本就找不到琉璃花臺所在。
就這麼幾個轉折,連回寢殿的道路都也不知所向,含夕踏着月色獨自在王宮中穿行,一陣陣薄霧繚繞殿閣,更顯得深夜幽幽,渺無人跡。她不由有些害怕,加快腳步向前走去,就在這時,卻突然聽到宮苑深處傳來隱約的人聲。
含夕隔着一叢花林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對面月影下有兩人正在說話。
因爲距離尚遠,聲音傳到這裡已經極輕,顯然兩人本也是在壓低聲音交談,她正覺奇怪,忽然聽見其中一人聲音略略提高,“不管怎樣,你若是做出對君上不利的事,我絕對不會答應!”
另一人冷哼了一聲道:“看來你已經忘了後風國是亡在誰的手中,竟然對他如此死心塌地。”
先前那人道: “你曾經說過不會爲後風國復仇,爲何現在又要與君上作對?”
另外那人道:“我現在也沒想去替後風國復仇,我只是不願扳倒了姬滄,最後卻死在皇非的手中。難道你感覺不出,現在的皇非早已不是以前那個少原君了嗎?”他說話時微一側身,一道月光照在他臉上,含夕赫然看清這人竟是天工瑄離,先前那人也同時轉過頭來,卻是一直跟在皇非身邊的召玉。
召玉一陣沉默,稍後方道: “君上近來性情似乎是有些不一樣,那天他莫多大將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想到。”
瑄離冷冷道:“殺人是會上癮的,或許有一天,他連你也會殺。”
召玉立刻道:“不可能!你不會明白君上和烈風騎將領之間的關係,我們這些人都曾跟他出生入死……”她話未說完,便被瑄離打斷,“那是以前的皇非,對於現在的皇非來說,已經沒有什麼人不能死。當時的楚王,曾經的姬滄他都殺得,爲什麼不能殺你?”
他說話的聲音雖輕,但“楚王”兩個字卻像晴天霹靂一樣傳入含夕耳中,她突然間明白了很多事情,很多她之前從來沒有想過,又或許根本不願去想的事情。她一直以爲殺害王兄和滅掉楚國的是同一個人,也一直以爲皇非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楚國……子昊當真沒有騙她,他既然親口承認滅楚的事實,便不必在這件事上對她隱瞞,原來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逐鹿天下的棋局,他們每個人都不過是別人手中撥弄的棋子。
風露重,深夜寒。含夕站在迴廊的陰影下,感覺冷得像是身在冰窖,瑄離與召玉又說了些什麼她已經完全聽不清楚,只看見召玉最後頓了頓腳,轉身而去。瑄離目送召玉離開,冷月之下俊美的眉目仿若冰雕玉琢,透出淡淡寒意, 突然他倏的轉頭,看向含夕所在的方向。
悽迷的夜霧輕鎖樓臺,一身白絲軟袍的少女站在月色深處,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彷彿是從黑暗中走出的幽靈,那美麗的面容令人心悸,卻亦有種邪異的氣質吸引着人的目光。瑄離見是含夕,微微吃了一驚,心知她定然聽到了他和召玉的對話。這時含夕徐徐走到他面前,問道:“方纔你說的話是真的嗎?”
瑄離沒有回答。他能在宣王面前隱忍這麼多年,並周旋於少原君和北域衆臣之間,自非等閒人物,心中縱然驚訝,面上卻不曾流露分毫,何況他一時也弄不清含夕這樣問究竟是什麼意思,當然不會輕易作答。含夕清靈的秀眸此時像是有絲縷冷霧繚繞其中,又道:“是不是皇非殺了楚王,你知道,對嗎?”
瑄離忽然明白,含夕對楚都曾經發生的事情竟然一無所知,心念稍轉,道:““公主是想問當時楚都發生的事?”
含夕眼中霧色幽幽,一字字說道:“把你知道的事情說出來,不要騙我。”
瑄離觸到她的目光,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異樣的情緒,他畢竟功力比含夕高深許多,當即生出反應,倏地向後退步,道:“公主的疑問我可以替你解答,我們換個地方說好嗎?”
含夕站着不動,淡淡道:“你說,我聽着。”
瑄離對她的攝虛奪心術頗爲顧忌,儘量避免再與她目光接觸,含夕卻也沒什麼反應,只是站在那裡等着他說話。當初宣王對楚國之事十分關注,派出不少斥候收集情報,瑄離自然也瞭解其中細節,於是道:“這件事的確與皇非有關。在楚都發生變故之前,少原君府便早已得知赫連羿人即將叛亂的消息,楚王並非皇非親手所殺,但如果不是他拖延救援,楚王定然不會死在朱雀臺。”
含夕點了點頭,道:“這麼說,當真是他害死了我王兄和王嫂。”
瑄離道:“皇非雖然計劃奪取楚都政權,但楚王后卻是他的親姐姐,所以他不會殺楚王后。他原本只打算擁立她腹中的孩子繼位,自己便名正言順地成爲攝政王。據我所知,楚王后和小王子是死在自在堂白姝兒手中,她的目的卻是爲了穆王。”
含夕道:“穆王?”
瑄離道:“便是當時的夜三公子。”
含夕身子微微一震,輕聲道:“夜大哥也在騙我……對啊,他當然也在騙我,他和子嬈姐姐、且蘭姐姐,他們都在騙我,皇非也在騙我……”她一邊說着,一邊竟笑了起來,彷彿想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不過他沒有騙我,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否認過這些事,他還說過會讓我復仇……”
她的笑容淒涼迷離,單薄的身子在月夜下好似一朵白色的荼蘼花隨風顫抖,美得令人心醉亦心碎。瑄離感覺她神色有異,剛剛叫了一聲“公主”,含夕一口鮮血噴出,人便軟軟向下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