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王族回師帝都,大軍越境昭國,取道泗水,只二日已入王域地界,待過了倉原一帶,息川城便遙遙在望。再行半日,臨近雍水之畔,蘇陵傳令三軍,駐紮休息,並派輕騎飛報帝都,準備明日整軍入城。
東帝御駕所在的中軍有五千精兵一路護衛,其後便是九夷族人馬,由叔孫亦配合蘇陵協調統調。且蘭下了車駕,蘇陵和叔孫亦正在旁說話,見她過來,轉身一笑。
且蘭身着雪色戰袍,佩劍在側,仍是慣常戎裝打扮,擡手示意旁邊行禮的侍衛退下,“蘇公子。”
蘇陵笑說:“殿下來得正好,方纔我正和叔孫先生商議,明日便到帝都了,王上雖未正式頒旨,但殿下此刻的身份已不同先前,很多事情需提前準備纔是。”
“有勞公子安排。”且蘭似對此事並不十分上心,輕輕點頭,“有件事,我想問一下公子。”
蘇陵含笑,以目相詢。且蘭看向他,略一斟酌,問道:“公子是否知道,我們在楚國的最後一夜,軍營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蘇陵目光一動,兩人雙眸相對,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一絲異樣。過了片刻,蘇陵緩緩搖了搖頭,且蘭一怔,眉尖蹙起,回頭看向東帝車駕。
自從離開楚國拔營回師,整整兩日時間,除了必要的命令外,東帝不曾見過他們任何一人,唯有且蘭與他同車同行,卻也幾乎沒有聽他多說一句話。且蘭那日見他與商容離帳,回來之後便是判若兩人,不復先前溫和模樣,一路至此,終忍不住開口詢問蘇陵,誰知竟連他也不明就裡。
當初歧師被囚軍中,本便是有限幾人知道,那夜秘營突然失火,這巫醫喪命當場,屍骨無存,主上功力大損,傷上加傷。蘇陵早便察覺異樣,也曾私下問過商容,但商容卻始終三緘其口,避而不談。蘇陵深知若真有事發生,那便是極重要的變故,方會令主上如此心緒波動,但此時卻也不便多言,只道:“主上舊傷未愈,或許是身子不適,殿下莫要多心。”
且蘭凝眉道:“師父和兩位前輩的內力雖助他壓制血鸞劍的傷勢,但這三道真氣不盡相同,更與九幽玄通格格不入,想要徹底融會貫通本就極耗元神,我擔心……”話未說完,忽見蘇陵雙目一擡,轉身看去,只見後方玄帷晃動,子昊步出車外。
“蘇陵。”淡淡的話語傳來,白衣輕裘,冷風拂面,東帝的容顏在暮色之下並不十分清晰,只令人覺得隔了些什麼,就連那聲音也是分外的疏遠,“棄車換馬。”
短短四字吩咐,蘇陵不由一怔,與且蘭對視一眼,隨即明白這是要連夜行軍,趕在明晨之前入城,當即傳令下去,一時間三軍調動,兵馬待發。
此時早有侍衛牽來兩匹戰馬,且蘭剛剛接過繮繩,便見子昊拂衣上馬,隨手一揚,那駿馬縱聲長嘶,當先放蹄疾馳,所過之處,軍陣變動,王師數萬騎兵隨後跟上,揚塵滾滾,直奔帝都而去。
子昊縱馬在前,速度極快,過不片刻,蘇陵、靳無餘左右趕至,隨護兩側,其後便是且蘭與九夷族騎兵。昔國戰馬神駿,非是虛名,大軍一路肆意馳騁,雍水長江驚濤擊岸,山巒疊起,長風電掣,萬千馬蹄滾滾不絕,仿若驚雷震動大地,越是催馬疾馳,越是令人豪情激發,當真痛快淋漓。
此時離帝都約有數百里路程,便是快馬行軍亦要一夜。待到黎明第一縷晨光撕破天際,巍巍帝都終於出現在眼前,薄霧雲光之中,仿若九霄神域一般的巨大城池,巍峨雄立,氣象森嚴。
奔上一方高陵,子昊霍然迎風勒馬,戰馬長嘶之中,一聲清嘯衝口而出,身後數萬大軍駐足,整齊劃一。
旭日破曉,霞光穿雲,灑上白袍輕衫,映入清冷雙眸。子昊一嘯出口,彷彿舒盡胸中鬱氣,帶馬回身,掃視軍容。
且蘭策馬在旁,只覺這突如其來的嘯聲好似驚龍長吟,直奪九霄,隱約間竟帶三分戾氣,殺機畢現,正自心驚,忽聽子昊揚聲道:“十日之前,楚國一戰,從此九域大地再無烈風騎之名,今日我王師大軍,若對宣國赤焰軍,該將如何!”
他此番話聽去輕描淡寫,卻以內力朗聲吐出,遙遙傳遍三軍。此時軍前所列,皆是兩國百戰精兵,王族精銳鐵騎,雖然一夜疾馳,百里行軍,卻無一人顯露疲態,數萬人不約而同振聲高喝,“殺!”
萬衆之聲,威震天地。子昊脣鋒輕輕一挑,“赤焰軍百戰威名,千乘之師,十萬之衆,你們可有懼怕!”
“不怕!”應答之聲滾滾傳出。
王師日前一戰滅楚,士氣正盛,當此一喝,端得軍威震日,萬聲如雷,令人心頭血脈賁張。
震呼聲中,叔孫亦催馬近前,“看來王上立時要對宣國動兵了。”
且蘭點頭,“這場仗更勝楚國之兇險,卻來得比我們預想的都要早,叔孫先生,你有何看法?”
叔孫亦徐徐道:“不動則已,動則如九天雷霆,牽發萬擊。外臨強敵,帝都之內亦非風平浪靜,這一仗如何運籌,臣不敢揣測王意,此時只覺僥倖。”
腳下這片王域,曾是九夷族孤注一擲的復仇之路,而今山河依舊,風雲激變,面前千軍呼嘯如潮,席捲大地,且蘭心中難抑震盪,望向帝都,輕聲道:“不錯,天佑我族,九夷之幸。”
擡眼處,一道天光破雲刺目,照耀長空。
三十六道浮橋緩緩降落,九重城門大開,中軍左右,蘇陵、靳無餘分率大軍入朝。
東帝更換九章紋袞龍王服,玄裳冕冠,登車乘輦。高揚軍前的墨色王旗,襯着夭矯金龍招展如風,在三千禁軍列陣擁護之下,當先自中門而行。其後數萬鐵騎戰士,兵分八路,衣不卸甲,馬不解鞍,萬軍前行踏步如一,威嚴殺氣,肅撼帝都。
幽、襄兩朝數十年間,帝都一直兵疲將弱,凡有戰事,敗多勝少,以至諸侯凌弱王族,四域頻遭戰火。今日大軍回師,強楚滅於一夕,王師軍威昭然,帝都臣民無不震撼,幾乎是空城而出,相迎於道。王城之前,分列紫綬緋袍,朱冠金纓,丞相伯成商也早率文武衆臣出城跪迎。
臨近雍門,王駕徐徐停下。蘇陵、靳無餘同時擡手,身後六軍列陣,數萬人不聞一絲聲息,唯有王儀軍旗烈烈招揚。子昊起身步下車輦,回眸揚袖,向和他同乘而坐的且蘭伸出手來。
千軍萬馬前,炫金般的陽光逆風灑落,彷彿在他脣畔勾勒出淡淡笑痕,映照修眸若海,一片清冷無垠。且蘭微微一愣,擡起手來,雪衣玄袖糾纏風中,子昊親自扶她下車,攜她一同向王城走去。
便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無異於當衆宣佈了且蘭女王今後的地位,以及她在東帝心中的分量。前方伯成商神情一動,快步迎上,率三公重臣當先跪下。
子昊駐足凝目,不過數月之間,伯成商似乎比先前蒼老了許多,白髮皓首之下,面容更加蒼古瘦瞿,俯首間聲音也略帶顫抖,“老臣……終於等到王上回來,可以放心了。 ”
子昊溫聲道:“這些日子朕不在帝都,辛苦昭公。傳朕口諭下去,一個時辰後,召衆臣九華殿面聖。”
伯成商眼神微震,擡頭看向迎面駐紮的大軍。子昊卻不容他說話,旋即舉步前行。伯成商不禁面露擔憂,與隨後而至的蘇陵目光交換,蘇陵迎面一笑,做了個無妨的示意。
且蘭被子昊牽住手掌,與他並肩同行,一縷若有若無的微笑落入眼中,心裡卻莫名閃過他如雪的目光。分明是輕揚的脣角,分明是笑容淡淡,但他的眼中卻一絲笑意也無,那樣深,那樣冷,偏又清冽透徹不見一絲雜質,彷彿是因着某種無疑的決斷,使得他連素日溫雅的容色也不再保留。此時的東帝,與洗馬谷中那個翩然的男子,碧竹山莊溫潤的子昊,彷彿是兩個靈魂,兩個世界,誰也走不進,誰也觸不到,誰也看不清。
這種異樣的感覺始終縈繞心間,且蘭尚未來得及仔細思量,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叫道:“子昊哥哥!”
長明宮前,絳衣紅裙的含夕自雲階之上飛奔過來,待到子昊面前,驚喜的笑容還未褪去,眼中已浮出淚光,腳步頓了一頓,猛地撲入他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子昊眉目微垂,隨後輕輕擡手撫上她的肩頭。
含夕擡頭抽泣道:“子昊哥哥……你爲什麼把我一個人送回帝都?我還以爲……你不理我了呢!”
數日未見,這一直在寵溺愛護下長大的嬌貴少女顯然憔悴了不少,楚楚清減的小臉顯得我見猶憐。子昊聲音清柔,恍若冰水絲絲泛流,“軍中多變,朕怕你遇到危險,便着人先送你回來。怎麼,可是帝都不好玩?”
“不是,帝都有很多珍奇異獸,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含夕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放開,搖頭道,“可是,我總想起王兄、王嫂,還有皇非……他們說楚國亡了,這是真的嗎?我不相信,皇非怎麼可能戰敗,有烈風騎在,大楚怎麼可能亡國?是不是赫連羿人,還是姬滄?我不信皇非會敗給他們!”
面對含夕一連聲的追問,且蘭暗暗嘆了口氣。莫說是含夕,就連她至今亦不能完全相信烈風騎當真已經戰敗,而事實上,若非宣王姬滄揮軍倒戈,與東帝臨陣聯手,更兼昔國、九夷兩方雙重夾擊,封鎖了所有退路,接天台一戰的結果,恐怕便不像如今這般樂觀。
饒是如此,烈風騎最後的反擊亦令王師方面損失了超過三分之一的兵力,最後動用連環火弩封燒絕谷,方殲滅其主力。而據可靠的情報,方飛白所率神翼營三萬精兵在宣軍伏擊之下幾乎全身而退,東帝之所以下令毀壩淹城,摧毀上郢,非但是要掃平楚國水軍勢力,斷送赫連羿人,更是斬草除根,不給君府,亦是楚國留下任何復甦的可能。
多年身經戰場,統帥一國,且蘭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東帝此舉的用意,但自問縱是萬全之策,換成自己,也根本無法做出那樣冷情的決定。
對於戰爭,男人永遠要比女人更加冷酷,就如女人對於感情,永遠要比男人更加纏綿。
皇非的劍鋒,東帝的佈局,姬滄的狂肆,水火的無情,接天台一戰是且蘭見過最爲絕決,亦是最爲慘烈的戰爭,至今思之驚心動魄,更無法想象含夕要如何接受。她擡起頭來看向子昊,卻只見他微笑如舊的模樣,彷彿她一路至今的感覺都是錯覺,他的溫潤與從容依舊如此迷人。
子昊突然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在含夕脣邊,柔聲道:“楚國之事自有朕來處理,莫要哭鼻子,朕之前答應送你一樣東西,還記得嗎?”
他的目光澄靜柔和,似乎有着某種寧靜的魔力,可以滌清所有的不快與煩惱,更加令人感到信任,含夕愣了一愣,秀眉微蹙,露出思索的神情。
子昊淡淡一笑,轉身拍手,一名黑衣影奴懷中抱着一樣事物,趨步上前,單膝跪倒。
含夕眨了眨眼,白瓷樣的小臉上淚珠未乾,撇了嘴問道:“是什麼呀?”
子昊負手挑眉,但笑不語。
含夕終忍不住,伸手將那影奴懷中抱着的玄色貂絨掀開,一見之下“啊”地叫出聲來,原本含淚的俏眸晶瑩閃亮,透出意外的驚喜。且蘭心覺好奇,不知子昊弄了什麼東西,哄得這小丫頭破涕爲笑,亦移步上前去看,只見那影奴懷中縮着一隻幼齒小獸,通體潔白無暇,正雪球樣地蜷成一團,埋頭爪間大睡特睡,含夕將貂絨掀起時,它似是受到驚動,略透粉色的小尖耳朵微微顫動,半眯半醒地睜開眼。
“哈!和雪戰一模一樣!不不,比雪戰還漂亮!”含夕指着它清透湛藍,琉璃一般的雙瞳開心叫道,仰頭問子昊,“是給我的嗎,子昊哥哥,是給我的嗎?”
“自然,朕不是答應過你,送你一隻和雪戰一樣的靈獸嗎?這隻雲生獸是朕特地命人去驚雲聖域,尋了許久方纔得來的,比雪戰還要幼小一些,往後你只要悉心調教,它便會像雪戰一樣靈通。”子昊伸手逗弄那小獸,小獸湊前嗅了嗅他的手指,眯着漂亮的雙眸低鳴一聲,露出順服的神態,顯然對他頗爲親近。
含夕急着叫道:“讓我抱抱它。”從影奴手裡接過小獸,滿眼喜色,她畢竟少年心性,不記憂愁,方纔還抓着子昊追問着的事情,此時早已飛去了九霄雲外,一心只關注這新得的靈獸去了。
且蘭不料子昊有心尋了這麼樣法寶,想必是早有準備,看他一眼,倒也微微鬆了口氣,心覺若在這深宮之中保守秘密,含夕縱知亡國,但永遠不知真正發生的事情反倒自在快活,顯然子昊亦是如此想法,感覺到她看來的目光,微一側首,淡淡笑道:“往後這宮中怕要煩你多加照應。”
且蘭點頭道:“我知道,我與含夕畢竟有同門之誼,你放心便是。”
子昊笑了一笑,目光恢復那種深邃的靜冷,轉身道:“朕尚有朝政處理,你與含夕先去御陽宮,晚些時候朕再陪你們。”說罷吩咐了影奴幾句,獨自往長明宮而去。
深宮永殿,隔絕了秋日陽光,一盞盞青銅盤螭燈次第深進,影影綽綽,照亮長明宮亙古沉寂的大殿,東帝寢宮,一向人聲靜寂,此時離司與墨烆皆不在帝都,唯有商容立在宮帳重帷之外,沉默如燈火的影子。
子昊獨自入內,一人坐在案前,闔眸調息,兩側玄龍九雲燈斜照金帷,在那靜坐的身影上,投下明寂的微光,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他方緩緩睜開眼睛,“蘇陵,進來吧。”
蘇陵已在外等了一會兒,越簾而入,欠身道:“主上。”
“說吧。”子昊低聲道。
蘇陵道:“此次大戰,楚國覆滅無遺,王室中僅餘含夕公主一人倖存,如先前所料,衆臣果是頗有微詞,以爲主上不教而誅,行此滅國之舉,有失爲君仁義。是以,對宣國動兵的計劃,多數朝臣一意反對,就連昭公亦是顧慮重重。不過,主上冊封含夕公主爲左夫人,倒是令非議之聲平息不少。”
子昊半垂的雙眸深處,依稀掠過一絲清冷的嘲諷,徐徐擡眼,看向前方一幅行書卷軸——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其旁殷紅如血的硃砂顏色,是子嬈曾經在此揮袖而書,龍飛鳳舞般一個張揚的“忍”字。
“你的看法呢?”
淡淡問話之中,蘇陵擡頭道:“天地之心,萬物何曾盡知。主上的決定,便是蘇陵的決定。”
子昊轉眸看他,“衆議皆非,連昭公亦不支持此戰,你便毫無顧忌嗎?”
蘇陵一笑道:“既無必要,何需多慮。”
子昊驀然挑脣,緩緩起身步下龍階,“昭公所慮,並非其他,而是以國庫之力,恐怕無法支撐這樣一場大戰。此次針對宣國,難如楚國一樣畢其功於一役,作爲攝政重臣,他不得不考慮軍備糧草、各方細節,此番顧慮並非無由。所以,欲滅宣國而不動帝都根本,便必須藉助他途。”
蘇陵道:“這是否便是主上要九公主暫時留在穆國,並派墨烆等人前去的原因?九公主與穆國三公子有着過命的交情,唯有她能讓穆國爲我所用。”
子昊目視着面前血色鮮明的字跡,淡聲道:“子嬈,是我王族的長公主。”他微微瞬目,似有片刻的沉默,接着負手轉身,“朕之前已傳旨調九夷國中所餘軍隊備戰,包括留守的大將古秋同、樓樊在內,想必明日便到帝都了。此後諸方軍務一概由你親身統調,設法將所有九夷族戰士編入王師,各大將領亦分別授其領軍將軍職銜,尤其要留心安排叔孫亦此人,這些你該知如何處理。”
蘇陵不由心頭震動,如此安排,便是不動聲色,將原本獨立的九夷國併入王族,且蘭即將封后,之後必然隨侍東帝,常住帝都,此時收攏兵權,整個九夷族便等於失去立國依恃,逐漸成爲王族的附屬,包括成爲王后的九夷女王,日後所能依靠的也唯有東帝。方纔入城之時,東帝親手以君王之威賦予她至高的地位,令她完全處於自己的保護與掌控之下,這一切都只說明瞭一件事――自始至終,在東帝的心中,有資格繼承帝都王位的人,唯有長公主,子嬈。
蘇陵離開後,子昊一直獨自站在那個肆意的“忍”字之前,容色靜靜,似是若有所思。身後玄袖半垂,靈石串珠透出幽深的光澤,一顆一顆自他倒負的手掌間無聲無息地轉落,時間亦隨之一點一滴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輕輕嘆了一口氣,眼中彷彿有着無人能懂的情緒輕輕漫過,輕輕低聲道了兩字。
“罷了。”
燈火明滅,那一剎那,他削薄的脣畔依稀掠過了極淺極淡的笑痕,恍如風中微雪,轉瞬即逝,快得似乎不曾出現過。飄落的一聲嘆息,隨着他轉身的腳步,淡去了所有存在的痕跡。
外面商容擡起頭來,本欲隨後跟上,卻被他拂手屏退,只見他離開寢宮,一人向王城最高之處的策天殿而去。
雲殿天階,直入九霄。供奉着雍朝歷代帝后靈位的策天殿,乃是帝都最爲神聖的所在,除去王族之外,九族任何人都不得擅入這代表着雍朝天命傳承的神殿,巨大的盤龍神柱聳立九方,天闕莊嚴,巍然肅穆。
玄金殿門緩緩而開。
飛雲迎風逆了天光,繚繞如煙。風揚廣袖,吹動殿內萬千長明燈火驀然跳動,子昊透過通天徹地的帷帳,看向大殿之上供奉的歷朝二十六代先祖牌位。
鎏金華儀,莊重尊貴,彷彿昭示着天授王權至高無上的威嚴,記載着八百年江山歲月,世代春秋。
玄龍王袍隨着穿入殿中的微風輕輕飄拂,旒冠玉冕之下,雍朝第二十七代君主,傳承着王族宿命隻手天下的東帝,以一種漠然的姿態審視着高高在上的列祖列宗,深邃如海的眸中,彷彿歷盡驚濤波瀾,不見一絲感情的痕跡。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近前一塊靈位上——與先王襄帝並列,昭肅承聖顯王后,鳳妧。
凝視那幾個鑲金篆文許久,他突然揚脣而笑,淡淡道:“母后,你贏了。”
袖底手掌,撫上牌位,玄通真氣沛然如水,高處數十塊金雕玉刻的靈牌,仿似層沙陷落,悄然崩塌,如同一個王朝的終結,一段風雲聚散,在他修削的掌下,化作紛紛浮塵,隨着灌入殿中的冷風捲起無數微漩,輕輕飛浮、飄蕩,終於逝去,消散無餘。
廣殿祭臺,百世榮華盡成空,唯有王后鳳妧的靈位仍舊完好如初,肅然獨立,於燈火深處。
這個女人,曾將王朝山河翻覆,曾令萬臣俯首退避,曾與他明爭暗鬥七年,七年生死恩怨,刀光劍影,又成就了誰的宿命成敗?
空曠的大殿,風起如煙,漫天長帷飛舞四散。
這一代代帝后的靈魂,飄零風中,這一場場江山興亡,血脈更迭。
子昊微微閉目,凝立許久,終是拂袖轉身。修削的背影消失於炫目的日光之下,玄衣墨發,天地無色,身後,沉重的殿門轟然關閉,將一切封鎖、掩埋,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