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川城,寬闊的護城河穿過一望無際的原野環繞着這雍都第一重鎮,高大的城牆似乎永遠不不可能被任何敵人攻破,巍巍聳立在大河之畔。
此時此刻,城外一片戰火狼藉,斷劍殘戈、硝煙瀰漫,戰馬橫臥,陳屍遍佈。護城河水已被鮮血染成濃重的紅色,天日昏暗,陣陣悲風刺骨,顯然剛剛經歷過一場激烈的大戰。
“將軍!”
兩名偏將快步進入主營,靳無餘立刻轉身:“還有多少人?”
“連受傷的兄弟算上,還有不足兩千。”
靳無餘心頭一沉,眉心緊鎖。他率倉原一戰中倖存的將士拼死突圍退至息川,息川守將不待敵軍殺至,竟然棄城而逃。昨夜他們雖借息川城堅池深之利勉強擋下敵軍一輪攻勢,但卻損失慘重,眼下僅憑這兩千殘兵想要守住息川,無異於癡人說夢。
“敵人情況如何?”
“毫無動靜。”
“毫無動靜?”
“咱們……探不到消息!”
靳無餘頓時想起當夜倉原的情形,心中不由寒意叢生。
倉原一戰,敵人在最不可能的時候,以最不可思議的方式從天而降,遍佈山野的哨崗竟事先沒有察覺分毫。
銳如刀鋒的鐵騎,將二十萬大軍衝散,四面夾擊,圍追殲殺,一夜間橫屍遍野,血染山林。若非文老將軍拼死斷後,讓他們有了突圍的機會,恐怕沒有一人能得生還。
靳無餘緩緩握緊了雙拳,那夜血戰的慘烈一幕幕重現眼前,二十萬大軍就這麼敗了,一敗塗地,卻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從軍殺敵,身經百戰,敗軍之恥,莫過於此!
“什麼人!”帳外突然一聲呵斥驚回他神思,快步出帳,卻見衆人刀劍出鞘,正將一人團團圍住。
那人穿一身飄逸的黑絲軟袍,腰間一根暗銀絲帶系出修長身段,營前道中,閒閒負手,面上淡紗襯了鴉色雙鬢飛揚修眉,點漆般的眸子那麼一擡,落在靳無餘身上瀟灑一笑。
靳無餘眼前似被陽光刺了一下,雖看不到面容,卻依稀覺得這人像在何處見過。前面侍衛退回一名,低聲道:“將軍,像是冥衣樓的人。”
冥衣樓七宮二十八分座遍佈諸國,無論何人都要賣上三分情面,這一襲玄色衣衫,如今江湖中已少有人敢如此招搖地穿在身上。但見這風采氣度,靳無餘猜想來人在冥衣樓中地位應當不低,當下抱拳朗聲道:“在下靳無餘,不知是哪位護劍使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日前改換裝束離開帝都,南下前往楚國的子嬈。息川雖非入楚必經之路,但冥衣樓探得楚軍追擊倉原殘部,正調集兵力進攻息川,子嬈猜測皇非必然親自領兵在此,便決定臨時改道,先至息川一看究竟。千軍萬馬攻城不易,她要入城卻非難事,待到城中,便徑直往大營而來。
“他們幾個來怕是無用,沒奈何我只好親自走一趟,迎就不必了。靳無餘,怎麼你當真在息川?是走不了,還是不想走?”刀劍環伺之中,子嬈細了眼睛眉一挑,施施然邁步前行,四周侍衛不由自主向後退去。
靳無餘心中一凜,聽口氣,這人分明連冥衣樓七宮護劍使都不放在眼中,皺了皺眉頭:“在下身負王命,息川重鎮,豈能棄之不顧?”
“你守得住嗎?”說話間子嬈已到了眼前,不冷不熱,再問一句。
靳無餘面無表情:“大丈夫明知不可而爲之,豈有臨陣退縮之理!”
子嬈上下將他打量:“那我倒想問問,你們可知攻城之人是誰?有多少人?從何而來?現在何處?何時攻城?如何來攻?”
一衆將士皆盡語塞,靳無餘眼角一跳,壓下心中情緒,拱手道:“無餘魯鈍,還請不吝賜教!”
子嬈踱步轉身,不急不緩擡手一指:“帝都之南,九夷之東。”言罷斜斜瞥向靳無餘,那清冽眼神如一道靈光激閃,靳無餘霍然驚道:“楚國皇非!”
“城東十里之外密林之中,來得是少原君帳下五千烈風騎,加上先前與你交過手的楚軍,共有三萬。那皇非攻城,不待黎明,不趁夜半,向來是正午時分,奇兵絕襲,你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幾句話如驚雷當空,直劈人心,一名偏將自震驚中回過神來,大聲道:“不可能,方圓十里皆有我軍探兵,三萬楚軍又不是草蟲螻蟻,怎麼可能藏得毫無動靜!”
子嬈冷冷一笑:“你若探得到,皇非還叫皇非?少原君的名號不如送給你算了。”
“你!”
靳無餘將手一揚,止住那副將,看向對面清輝流瀲一雙丹鳳長眸:“承蒙提點,無餘若有幸留得性命,今日之事定當再行答謝。息川大戰在即,不宜久留,還請閣下速速離城吧!”
子嬈眸光一轉,掃過他面上:“冥衣樓既插手此事,便無半途而廢的道理。你若儘快撤離息川,至少性命可保,此時與那皇非交戰絕無勝算,棄息川,守帝都,方爲上上之策。”
靳無餘笑笑:“倉原已失,再丟息川,我還有何顏面去見王上?此番好意心領了。”
子嬈修眉淡擰,不以爲然:“息川失守罪不在你,你何必在此送死?”
靳無餘方要再言,突然營外衝進一人,步履踉蹌,嘶聲喊道:“將軍!敵兵!攻進來了!”
身旁偏將大驚,一把揪住來人染血的戰甲:“你說什麼?”
“楚國烈風騎!他們攻進城了!”
話音未落,靳無餘早已衝出大營,子嬈未及阻攔,無奈頓足一嘆。
城中刀來劍往,殺聲震天,敵兵不斷涌上前來,守城將士人人誓死抵抗,縱知大勢已去,但無人退縮半步。此刻息川城中,只有戰死之將,沒有怕死之兵!
今生能與皇非一戰,雖死無憾!靳無餘揮劍斬殺數名敵兵,向帝都的方向看了最後一眼,便在這時,他看到了一個人。
漫天驕陽之下,一身火雲紋銀甲神光奪目,那人站在高高的城頭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激烈的戰況,宛如天神下凡。
白色戰袍逆風飛揚,映開他脣角高傲的微笑,靳無餘擡頭的一刻,他的目光突然轉這邊,眼中笑意一盛,忽然之間,他自城頭飛掠而下,一道劍影如長虹驚電,直破敵陣。
天地間彷彿驟然被陽光籠罩,不是溫和煦暖的春光,而是流火礫金的驕陽,破冰融雪的烈日!最先當其劍鋒的幾名士兵橫飛跌退,劍下竟無一合之將。
靳無餘怒聲狂喝,飛身迎上這驚天貫日的一劍。
雙劍相交,金鳴震耳!
對方劍上一股銳不可擋的氣勢壓頂而來,靳無餘巨震之下倒退三步,耳邊一聲朗朗長笑,劍氣漫空,對手第二劍又至身前!
他身形急衝,堪堪避開對手劍氣最銳之機,劍鋒斜掠,全力擊出。
那人眼中笑意更盛,龍吟嘯起,利芒奪目暴滿天地,劍如游龍,人若驚鴻,以靳無餘全力之勢竟無法擋其一招。
靳無餘全身大小十餘處傷口幾乎同時爆裂,鮮血長流染透戰甲,一股腥甜之氣直衝喉頭。他知道自己已近血枯力竭,四周喊殺聲漸弱漸遠,眼前唯有對手的劍清晰如舊。
生死一刻,他的心中、眼中只見這一劍,皇非之劍!
靳無餘縱聲長嘯,合劍而出!
皇非笑容一斂,漫不在乎的神情下現出敬佩之色,一股興奮的火焰陡然在他眸心亮起!
陽光下烈芒大盛,戰場中心,熱血、刀光、拼殺、廝喊,似乎都被這驚天裂地的劍勢捲入其中,雙劍越來越近,勁氣橫空,生死將現。
不料就在此千鈞一髮之即,半空中一道陰影飛掠而至,直卷皇非劍鋒。一人閃至兩人之間,墨紗遮面,身若鬼魅,如雲廣袖靈蛇般纏至靳無餘腰中,左手衣袖揮擊皇非長劍,借這反擊之勢帶靳無餘騰空而起。
皇非豈容他們輕易脫身,劍如電掣,銜尾追擊。那人竟不懼長劍,衣袖直掠其鋒,同時揮手一揚,點點冰芒罩向皇非。
劍光如練瀟灑轉過,皇非劍勢過處,所有暗器反向近旁敵兵射去。就這一瞬,那人和靳無餘已在三丈之外。此時息川城已幾乎落入楚軍掌握,陣中箭弩齊張,紛紛瞄準城上。
“退下!”皇非卻將手一擡,制止衆人。
目送那點黑影飄然逝去,皇非饒有興趣地看着對手消失的方向,俯身拈起地上一枚冰針。驕陽烈烈,瞬間在他指尖化出一點水珠,他擡手輕輕掠過鼻尖,一縷幽香似水,糾纏風中而來,若有若無,牽起他眸中笑意深深。
靳無餘醒來之時,周身陣陣隱痛,頭昏目眩,舉目四顧,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一間青竹小屋,半幅竹簾低垂。應是拂曉,微光窺入室內似一抹清幽流水,晨霧淡涼,一片幽瞑迷濛。
他試着撐起身子,發現身上傷口都已被包紮過,乾淨的衣衫上皆是淡淡的草藥味道。擡頭環視,直覺屋中有人,卻只見寂寂晨光融進未盡的夜色,四處一片冥幻深靜,不聞半絲響動。正遲疑間,突然聽到暗處一聲低低淺笑:“捨生取義的英雄,可夢醒了?”
那聲音有幾分熟悉,靳無餘勉力搖了搖頭,入目景象略見清晰,但見幽暗中有人站了起來,一道纖長身影緩步往榻前而來。
竹簾後透進半幅光影,隨來人腳步輕漾,細細縷縷微塵飛浮。玄衣、銀帶、薄脣、笑眸,落了那半面輕紗,驚心動魄的一張臉,靳無餘劇震之下目瞪口呆,半晌方說出一句:“王……王上!”
情急之下掙扎着要起身,那人袖袂一拂,便將他掃回榻上,“什麼王上?胡言亂語的,莫不是被皇非那一劍震丟了魂?”
涼衣似水撲面而過,靳無餘眼前頓時清醒了幾分,不由暗思糊塗。東帝深居帝都,怎麼可能身在此處?竹影輕光下恍然一瞥,這眉眼,這模樣,這神態,是有幾分相似,但神采飛揚的舉止卻與御座之上喜怒無痕的君王大相徑庭。昏迷前的種種浮現出來,驀然驚醒,絲絲慘然,勉強收拾心神:“是我認錯了人,還望恩公見諒。只是恩公相貌與我主上確有幾分相像,一時間看花了眼。”
那人立於榻旁光影邊緣,再看不清眉目,唯聽語聲音淡淡:“哦?雍朝右衛將軍的主子,不知卻是何人?是那重華宮的女主,還是長明宮的東帝?”
靳無餘愣了愣,臉上陡然衝起一層惱怒神色:“我朝之主唯有東帝一人,重華宮那個女人算什麼東西,怎配與王上相提並論!”
卻聽那人“撲哧”一聲笑了:“這真是奇怪,肚裡有這麼一番話,竟還能升到右衛將軍,重華宮那位難道瞎了眼?”
靳無餘冷冷道:“若非義渠侯設法將我調離帝都,那女人怎會放過我?我這衛將軍是靠軍功晉升而來,卻不像其他人,是非不分,濫殺無辜以求封賞!我靳無餘心中,從來只認一位王上!”
這話令那人有半刻的沉默,似欲說什麼,卻忍在了嘴邊,末了沒好氣地冷哼一聲:“不想倒是個有良心的,可惜太過迂腐,若不是有人喪這一員大將會心疼,我才懶得救你。”
靳無餘一怔,未解話中之意:“恩公……”
那人轉身:“不必叫我恩公,息川城現已落入楚軍掌握,你若肯早些聽我勸告,也不至於白白搭上兩千將士的性命。你在此好好養傷,三日後回去接管息川,安撫百姓。下次若再丟城損兵,我必先替王上取你性命!”
靳無餘一時呆住,息川被楚軍攻佔,這人能自皇非劍下救人脫身已屬不易,難道還能從楚軍手中奪回息川?冥衣樓縱然號稱江湖第一大幫,又哪來這般手段扭轉乾坤?他心頭疑問重重,待要再問,那人卻早已揚袂而去,飄然身姿轉瞬沒入門外光亮天地,蹤跡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