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東岸少原君府的一處別院,小樓之上兩盞青紗風燈光影沉沉,照見紋枰靜暗,玉盞空置。庭外花木扶疏,華月半掩浮雲,偶有絲縷微光映上棋盤間紛紛密密的棋子,幽然閃亮,現出整盤紛雜的佈局。
皇非幾近完美的側顏隱在身後似明似暗的燈影下,俊眸深斂,看着面前玄機迭現的迷局,一手閒執棋子,輕叩桌案,擡頭時,笑容中多了幾分平日難見的鄭重:“沒想到以玉簫震斷我琴絃的竟是東帝,師父今晚所言,着實讓我有些意外。”
仲晏子起身步到朱欄之側,自今日在宮中見過東帝,此間獨思,多少往事紛紜心頭。即便並不完全贊同他的一些做法,甚至對他不假辭色,但那些話卻無可避免地,在心中翻滾不休。
長痛不如短痛。天下既已分崩離析,已是無法挽回的亂局,那就不如讓它亂到極致。
盛極必衰,亂極而治。
以柔水之心行寬仁明政,如今已只能暫緩子民困苦,想要徹底靖亂,則必以相刑之火,祭鋒芒之劍——用最強大的力量,徹底破滅爭雄者的妄想與野心。
三兩年征戰百姓苦,卻也勝過五年、十年、幾十年甚至可能無盡延續下去的對峙攻伐。
以殺止殺,是鋒利的雙刃之劍,以此劍平正宇內,需要強者與強者的聯盟。
如若不然,便是另一個百年亂世,烽火參天,塗炭蒼生的爭逐。
亂由王族起,便由王族止。仲晏子一聲長嘆:“爲師自收你爲徒,便一直教你與王族爲敵,我也知道,突然轉變這個想法,並非易事。”
皇非笑,擡手將棋子擲回盒中,側身道:“今天還是第一次聽師父說起昔年往事,當初的恩怨,若師父已不再介意,我又豈會執意於此,何況師父從來教我的,都不是一味囿於人情私怨。”
他站起身來,走向樓臺盡頭,負手望向深沉遙遠的夜空,語氣之中並未見如何作態,卻有一種極度的自信和狂傲剎那流溢開來:“徒兒嘗聞師父言教,‘天下有粟,強者食之,天下有民,強者牧之’,觀今日之天下,羣雄並起,逐戰九域,乃有萬傾之粟,待強者食,萬衆之民,待強者牧,我楚國坐擁南域三千里江山,甲兵雄盛,凌越諸侯,當此天賜之良機,豈可偏守一隅,安圖享樂?‘千夫所指、逆臣梟雄’也好,‘救蒼生於水火,解萬民於倒懸’也好,憑我手中劍、麾下軍、胸中智,必當正此亂世天下,使九族俯首我腳下,諸國順從我手中,萬民拜叩我面前,如此方不負此生爲人,不負天地春秋,男兒所懷!”
夜空風雲流蕩,一輪皓月自散開的雲霧之後徐徐現出冽目的光華,盡數斂入那雙精光隱隱的黑眸,毫不掩飾地,折射出無與倫比的霸氣。
此時的皇非,不是染香湖上風流多情的貴公子,不是躍馬仗劍稱俠江湖的少原君,他比金殿之上的國君更像一個王者,揮手三軍,江山爲棋,再不掩男兒叱吒縱橫的鋒芒。
仲晏子對這個徒兒向來極爲自豪,聽他如此直舒胸臆,心潮震動,原本欲像小時候樣的伸手拍他肩膀,忽又停在半空。那一瞬間,被他周身散發的凜然霸氣所攝,竟覺這樣的動作再不能夠。
歲月急急,江山興亡,亂世更替,英雄輩出。流年十載去,物是人非如流水,如今的天下,已然屬於這些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年輕男兒。
今日再見那人,見那帝子風華、萬丈君心,原以爲璃陽宮火海燒天,一腔雄心壯志早已燃盡成灰,誰知還是有着一點不甘,一點執念,被一個後輩安靜看透。
此時皇非轉身望向恩師,忽然肅容,長身一拜。
仲晏子微微怔愕,隨即瞭然,伸手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道:“爲師能教你的,這些年已然傾囊相授,今日所言,你當仔細思量,這一局棋你究竟要怎麼走,又有幾分勝算。”
皇非面現微笑,挑眉道:“不瞞師父,若依如今這般走下去,勝負之數五五。我雖一向自視甚高,但這盤棋,卻不敢說有完勝的把握。”
仲晏子語重心長:“借不能用者而用之,則非我求蒙童,蒙童求我,此可免兩敗俱傷,爲人所趁之險。”
皇非點頭,但目中光芒沉斂,深有思忖之色:“如師父所言,東帝今天的話,已說得十分明白。但我始終有一事不解,自九夷之戰到漸芳臺簫琴相對,我和他其實已有過數次較量。論兵法謀略、文治武功,我不得不承認他確是我生平罕見之對手,以他之能,既已奪權親政,想要穩固帝都絕非難事,如今天下雖亂,但若他有心動手收拾,至少也可保個四域平衡,同尊王族的局面,卻何以竟要拱手江山,爲他人作嫁?若說只是爲了籠絡於我,令楚國不得輕舉妄動,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些。”
仲晏子心中亦有此疑慮,徐徐踱步,低頭沉思,卻也不得其解:“他說只要帶話給你,你自會明白,這其中緣由……”
“這其中緣由,以少原君之心智難道竟不明白嗎?”忽然間,一個清冶如雲水,流媚如暗夜的聲音嫋然響起。
高樓外,明月下,玄衣清顏的女子翩躚入畫,廣袖雲飛若曳風月,水眸流照漫奪星光。
玉步輕移,幽幽墨色綻開蓮華清嬈,暗香肆魅,萬芳庭中百花齊晏。
“子嬈,見過叔父。”長者面前委婉偏拜,清眸流轉,卻淡淡挑了一眼皇非,淺笑。
月色似在眼前一暗,男子眸中爍起驚豔的光,亦欠身以禮:“公主別來無恙?”
子嬈笑吟吟道:“別來無恙,卻不及公子風光,今天偶然想起些許舊約,特來找公子議上一議。叔父,他欠我一筆債沒還,您老人家管是不管呢?”
仲晏子擡眼,樓外皓月當空流照,面前這一雙玉人憑欄而立,男兒丰儀俊然,卓爾不凡,女子玉致冰姿,婉華若仙,心頭一動:“我這把老骨頭哪還管得了你們年輕人的事?”說罷掃了皇非一眼,竟就這麼轉身,徑自負手去了。
子嬈一怔,不由嗔道:“怪不得哥哥說,叔父只疼徒兒不疼侄兒,真真是沒錯!”
皇非目送師父離開,微微側身,含笑道:“公主找我何事?”
子嬈清眸流閃,斜漾過去:“之前託你的事,莫非忘了?”
皇非道:“公主所託,非自然不敢忘,事情已經言妥,公主隨時可以要歧師兌現承諾。”
子嬈道:“他答應了?可有什麼條件?”
皇非笑道:“他不敢。”
“哦?”子嬈奇道,“歧師肯無條件爲人醫病?”
皇非點頭:“沒錯,我既然開口,他自當從命,但是……歧師畢竟是歧師,公主當真信他?”話音落,心頭若有電念輕閃,似是想到什麼事情,目光在子嬈臉上一停。
子嬈伴了清風莞爾展眉,柔聲別蘊幽致:“我不信他,難道還不信你?無論如何,先要多謝你纔是。”
“公主何必見外。”皇非目視於她,突然問道,“東帝今日所言,叫人不得甚解,不知公主可否指點一二?”
深俊的眸子,幽然暗鎖其中,牢牢固住女子冰澈的瞳心。子嬈眼底似有波光重影,清芒晶透,粼粼點點,漾入那無底的深夜,暗色叢生:“口口聲聲公主,你不知我名字嗎?”
皇非傾身一笑,靠近她耳畔,呼吸間柔絲輕呵,盡是她如水的氣息:“子嬈,可解我心中惑否?”
一人心中之惑,一人心頭之痛。子嬈笑得無聲,卻魅人。
那個人,他心高志遠,諸國同尊王族看不在眼裡,他要這四海歸一,九域同心。那個人,他淡然知命,生死禍福都無謂,令天下動容的承諾,就這般輕鬆擲於他人。那個人,他怎生得鐵石心腸,靠在燈火深處簾下,臉色蒼白得遙遠,虛弱得連聲音都似縹緲,卻淡淡對她微笑,用那樣柔軟而冷靜的語氣,輕言兩個與她毫不相干的男子。
一寸一寸,一顆心剖得片片分明。
一步一步,一局棋算盡天下風雲。
夜玄殤,還有……皇非!待他服了藥倦極入睡,她便轉而尋來,一路急奔,卻在踏月而入時,忽然平淡了心境。
江山宗族,他是當真看得比性命還重嗎?那麼爲了他,又有何不可?
子嬈的眼中,天下無事不可爲,子嬈的心中,天下男兒都一樣。
羽睫一顫,細眉微挑,抹抹流光輕染眸色,玉指纖纖,點上男子的心口:“你,心底早知答案,卻明知故問。”
皇非沉聲道:“我只是有些感慨,即便我想到原因,也有更徹底的法子達到目的,但卻偏偏無從選擇,要爲一己紅顏效盡犬馬之勞。”
子嬈輕聲笑語:“因爲你是聰明人,一個聰明人,總不會讓人失望的。”
皇非將目一合,深吸口氣,漫於暗夜的幽香纏綿肺腑,柔沁心脾:“子嬈,子嬈……我不得不承認,你真是讓我有些着迷了,如此險棋,我縱然可以選擇更穩妥的做法,卻不願去拒絕。”
子嬈緲然轉眸:“公子的選擇定然得償所願。”
皇非目光熠熠鎖視於她,低聲問道:“當真?子嬈可知道我想要什麼?”
子嬈語色清瀲,如水流波:“公子這般人物,還能想要什麼呢?”
“哈哈!”皇非揚聲而笑,“和公主說話真是一件樂事!”瀟灑後退半步,翩然禮道,“可惜,今晚還有些俗務纏身,不能與公主月下暢聊了。還請公主代臣,向東帝問安。”
“公子請。”
明月高臺,風滿樓,華衣暗影矜持交疊,袖袂飄蕩,錯身而過,暗香影影沉浮,人去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