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璋城。
太子東宮。
五更大雪。
雪被風翻卷急舞着,紛揚地灑落在青石條鋪成的宮道之上。一個緇衣宮人步履急促,白茫茫的雪地上迤邐地留下一串足跡,很快地又被白雪所覆蓋,終至無痕。
穿過殿前回廊,廊間牛角紗罩宮燈閃爍,光影明暗間已行至書房門前,那宮人伏跪於地,稟道:“殿下,上郢有信到。”
室內光線略顯黯淡,夜玄御坐於書案之後,輕闔雙目,單手拄着額頭若有所思,聽到宮人的回稟,他似忽然被從某種夢境中驚醒般驀然睜開雙眼,兩道犀利的目光穿透一室的幽暗如有實質般射在伏跪在地的宮人身上。右手輕輕揉了揉額角,左手一揮命身邊近侍去取了信函過來。
夜玄御持信在手,隨着目光在信函上緩慢移動,脣邊漸漸勾起一抹陰冷的笑痕。慢慢擡起頭看向殿門之外,眼光終落於那宮人的身上。那時間明明很短,跪伏在外的宮人卻感覺那兩道陰冷的目光似在寸寸凌遲自己的肌膚,時間緩慢得讓呼吸也變得沉重,背上早已是冷汗涔涔,額角之上猶自疼痛的傷口也彷彿在提醒着三日前的那一幕,同樣來自楚國的密函,太子盛怒之下轉瞬在指間化爲齏粉,破風而至的古硯在擊破他的額角之後摔落塵埃。念及於此,支撐在地上的雙臂忍不住微微顫抖,正感覺禁受不住那樣目光的折磨時,卻聽到頭頂轉瞬即逝的一笑,在太子身邊服侍多年,他自然能夠聽出那短暫笑聲中的自得與歡愉,“退下吧”,那聲音仍然一貫的低沉冷淡,而那宮人聞此三字卻如逢大赦,斂衣襟退了下去。
夜玄御慢慢將身體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案頭上的兩份奴籍丹書之上。看到計先的名字,情不自禁地冷哼了一聲,此人如果有他哥哥一半的腦子,也不用在質子府做這麼久的總管了。
輕闔雙目,手指輕輕擠按了幾下眉心,脣邊笑意冷誚,低沉的話語自脣齒間輾轉磨礪而出:“還真是一個讓人頭疼的人呢……只是這一次……計軫,定然不會讓我失望!”
有陰冷的風自殿門穿梭而入,吹散了自指間飄落一地的紙屑。
夜玄御英俊的面容隱於暗影之中,脣角一縷笑痕冷酷,雙眸驀然張開,射向窗外雪色空濛。
太子東宮,禁衛重重,卻有一人履霜踏雪無約而至。
陰霾的天幕下,對面殿宇之上有人負手背光而立,身形峻偉,一柄闊身重劍負於身後,如與來人融爲一體,鬚髮隨風雪在空中恣意張揚,天地曠遠,更顯人冷,劍寒。
夜玄御起身離座,微一揮手屏退身邊衆侍從,微一挑眉,人已向那人所在之處飛身而去。輕身形落於瓦片之上,向來人拱手一禮,笑道:“國師雪夜造訪,卻爲何不進來共飲一杯?”
來人正是天宗宗主,國師渠彌。
渠彌國師聞言冷笑一聲,卻未回身,只道:“聞東宮殺手二十人入楚,無一生還,還真是讓老夫開眼,倒未料殿下此時猶自賞雪品茗,端的好雅興。”夜玄御面色微凝,卻轉瞬笑道:“還不是拜國師一手教的好徒弟所賜。”
渠彌捻鬚陰沉一笑,“這話原也不錯,倒是老夫一直小覷了他。”轉回身形,面如石雕峻冷,一雙深眸精光內斂,隱含戾氣,默默打量了幾眼夜玄御,語聲低沉地說道:“但願老夫未曾選錯了人,只不知這一次你又有幾分把握?”
夜玄御微一眯眼隱去眼中一瞬間生出的寒意,對渠彌的問話卻是避而不答,只反問道:“他自七歲時投入國師門下,這十餘年來,國師對自己這個弟子又瞭解多少?”
渠彌面露不耐之色,說道:“瞭解多少?殿下到底想說什麼?在老夫面前就不要如此拐彎抹角了吧。”
夜玄御一笑,道:“是人便會有弱點,他的弱點雖則不多,但有一個就足以致命。”
渠彌微微眯起雙眼,說道:“這麼有把握嗎?”
夜玄御道:“國師是不信我,還是太過相信他。”
天幕低垂,雪舞漫空,是刺不透的陰鬱與黑暗。
渠彌看向他,彷彿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認真地打量眼前之人,這一刻他忽然感覺透過面前這個張揚狠戾的年輕人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他挑脣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轉過身,望向南方的天際,黑雲翻滾如潮,風雪肆虐,天地一片晦暗。終於還是拋下了一句話:“我會派出天宗好手暗中襄助於你。”
夜玄御微一頷首,挑脣一笑道:“如此甚好,有勞國師了。”
渠彌冷哼一聲道:“東宮精英盡遣,你這府上還需加配人手吧。”言猶在耳,人已如夜梟飛身而起,轉瞬即逝。
夜玄御看着渠彌的身影消逝在風雪之中,深深吸了一口氣,勾起削薄的脣淡淡地笑着,風雪侵衣卻渾然不覺。這般風雪之中,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下雪的午後,冰湖之上玩耍的兩個孩子,那時冰層並未凍得結實,他卻故意引了那人過去,本欲從背後推那人入水,卻未料被那人鬼使神差地避了去,自己反而失控跌進了冰湖之中。事發之後他反誣是那人推了自己,那人並未反駁一句,只默認了一切,被罰帶入宗廟跪了三日三夜。他至今還記得錯身而過時那人的目光,沒有怨恨與憤怒,只如那冰湖之下的水清寂寒澈,也許他們的兄弟情就在那場風雪中凍結了吧……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他從來都是這樣的人,朋友兄弟,無論是誰成爲自己王者之路上的絆腳石,他都會毫不留情地一腳踢開,而那人,只是與自己恰恰相反而已。
弱點,那人的弱點他是最清楚不過的,所以這一次,三天後,來自楚國的消息絕不會讓自己失望。
雪落滿肩,他的脣角掛着涼薄的笑,語調低沉:“三弟,穆國的雪真的很美,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
上郢城。
清晨微雨。
染香湖十里風月一片煙嵐迷濛,金殿華臺,紅樓翠閣皆在這漫天飛雨中若隱若現。湖上輕波澹淡,煙籠寒水,半月閣幾點畫舫點綴其間。
“咚”的一聲器物入水的聲音,不知驚醒了誰人的旖旎春夢。爽朗的笑聲從一艘畫舫中傳來,有人笑道:“佳人美景當前,你卻舟頭獨坐孤飲,如此不解風情,豈不是辜負了此番風月,枉費了青春熱血?”
彥翎看着那刻着“敕造少原君府存”的玉瓷瓶在水中連水花未曾濺起一個轉瞬沉了江底,微一揚眉說道:“唉,酒色如雙斧,我還真是爲你這根木頭擔心啊,算了算了,你既無事,我便走了。夜玄殤,你自己保重吧。”
但聞夜玄殤笑道:“這話倒像應該是我說的纔對,也好,那麼告辭、再見,不送了。”
彥翎搖頭自船首起身,望向對面隨波輕搖的畫舫撇了一下嘴巴,理理衣襟,小聲嘟囔了一句“重色輕友”,說話間,身形微動,人已掠至江岸之上,未及站穩,身後一道風聲追身而至。彥翎罵了一句:“背後偷襲,小人行徑”,反手抄了,卻是半瓶殘酒。夜玄殤清朗的聲音自江上傳來:“你背後誹議好友,又豈是君子所爲!”
彥翎翻了一下白眼,擡手將那瓶中殘酒飲了,冷哼一聲道:“算我倒黴,誤交損友,走了走了。”
畫舫之內,夜玄殤玄衣半掩,斜靠在軟榻之上,隱約可以看到從左肩一直綁到胸口的白色繃帶,側目看向身畔仍在熟睡之人,薄汗輕衣,半遮半掩,眉目姣好,一襲如雲烏髮披瀉在枕畔,修長的玉頸下,一片酥胸如凝脂白玉,纖長勻稱的秀腿在素白輕紗下若隱若現,秀美的蓮足也似在這迷離的夜色中無聲地妖嬈着,這是一個從骨子裡都散發着無盡媚惑的女人,她似乎無時無刻都在引誘着男人,蠱惑着最原始的衝動。夜玄殤微一揚眉,攬了衣襟,方要起身離去,襟袖一緊,垂目看去,一雙白玉般的手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角,那人用帶着初醒的慵懶、卻又生出別一般的媚惑的聲音說道:“三公子,又要不告而別了嗎?”手指攀援而上,滑過強健的胸膛,附上寬闊的肩膀,螓首微揚,紅脣一點嫣然便要掠上對面人棱角分明的脣鋒。
夜玄殤脣邊帶着一抹淡笑,手指輕輕勾起牀上之人嬌小的下巴,輕輕搖了搖頭道:“鈴兒,何時也變得如此纏人了?”那眼中明明有笑意,卻又若有若無生出淡漠與疏離。她清楚地感覺到手掌之下男人的肌肉堅硬如鐵,保持着絕對的警覺與戒備,她便在那樣的目光中慢慢鬆開了手。
他這樣的男人,就像染香湖之上穿梭而過的風兒,來時無心,去時無意,又豈是她這般身心的女子所能把握?
她看着男子轉身離去,抓在錦被之上的雙手,因爲過度用力而指節泛白,面上笑容終於一點一點冷卻下來。
有風從湖上來,吹動着窗前懸掛着的一串銀色風鈴,發出一連串清脆悅耳的聲音。
夜玄殤已然上岸,在風鈴聲響起之際凝佇了身形,玄裳當風,微微闔上雙目,天地靜穆,唯餘風動、風鈴動。
清晨微雨天氣,路上行人無幾,彥翎信步而行,他這樣的人少有如此沉默安靜的時候,而此時眉頭卻難得地緊蹙着,低頭前行若有所思,忽然展眉一笑,從懷中取出錢囊,於手中掂量了一下,鼻中冷哼一聲,自言自語道:“我彥翎是這麼沒有創意的人嗎!他奶奶的,管他死活。”話是這麼說,收了錢囊,手中卻多了一枚銅板。
隨手空中一拋,那銅板做了幾個優美的空中轉體,然而落地後卻不肯在雨後溼滑的青石路上停下來,順着微微傾斜的路面一路滾了去。彥翎擡手撫額,心中暗罵了一句:錢兄錢兄,您老也玩我,卻也無奈擡步,尾隨着那枚以一種一往無前的姿態向前昂揚滾動着的銅板而去。
於是清晨的上郢街頭,出現了這樣有趣的一幕:在一枚意志堅定一路向前的堅決不動搖的銅板之後,緊隨着一個皺着眉頭一臉無奈的少年……
哎呀呀?怎麼會這樣?彥翎看着一路不停的銅板有些發怔,心說老天爺還真不靠譜,決定一件事所考慮的時間也未免太長了一點吧……
銅板似乎瞭然了主人的怨念,漸漸減慢了滾動的速度,在力竭之前又盡力搖晃了數下,眼見着就要完全停下來……
彥翎心中一喜,急行幾步欲向前去看個究竟,忽然整個人怔住了,臉色開始發青,那神情難過氣惱,總之難看得似乎想要殺人。
因爲他發現那銅板之上忽然踏上了一隻靴子,一隻雪白的沒有一星污點的靴子。
“喂,你……”
他大聲叫道,順着那雪白的靴子向上看去,整個人一下子愣住了。
他看到一個白色的人。
白色的文士長衫,白色的靴子,就連手中舉着的那把傘也是白色的。
可是這所有的一切,卻白不過那張臉。
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唯有脣色一片殷紅,在那張慘白的臉上,顯得異常突兀,像是剛剛吸足了人血,被鮮紅的血液浸潤得紅豔欲滴……
彥翎忽然打了個寒戰,因爲他想起了一個人。
舌頭似乎在嘴裡打起了結,他抽搐着嘴角,下半截話被生生地吞回了肚子裡。
“金媒彥翎?”白衣人卻張嘴說話了,那聲音聽起來溫文爾雅,從容有禮,甚至讓人一瞬間感到有那麼一點可親。只是彥翎看着眼前這張慘白的臉,血紅的脣,只感覺寒意像一個小蟲子一樣從腳下緩緩爬上來,漸漸爬滿了周身,左右張望了一下,手指方點在自己的鼻尖說道:“你……在和我說話?”
“看來是沒錯了。”白衣人上下又打量了彥翎幾眼,面上露出惋惜的表情,“眉清目秀年少風流倒還真是有些可惜了。本公子今天心情不錯,爲你開個先例,你有何未竟之事,不妨說出來,看本公子可否替你完成!”
彥翎撇一撇嘴道:“小爺我活得春光燦爛,春意盎然,春色滿園,春風得意的,就不勞閣下操心了。”
那人聽着忽然陰惻惻地笑了起來,“廢話還真是多,只可惜這次人家要的不是你的舌頭,既然如此,可莫要後悔!”說罷雙目之中寒光一閃,就待動手。
“喂,喂,等下!”彥翎雙手在胸前急擺着,說道。
“這麼快就後悔了?”
彥翎撇了撇嘴說道:“非也非也,我只是想看看老天爺這麼大費周章到底替我做了個什麼決定而已。”
“有趣,有趣!那不妨我們也用這銅板賭上一賭如何?”
彥翎一聽笑道:“江湖盛傳幽冥公子奚雪衣好賭如命看來倒是真的了。只是不知閣下想和我賭什麼?”
“唔,這名號倒似有很多年沒有人再提起了,不愧爲金媒!也好,明白人說敞亮話,聽說你的腦袋在姬滄那裡會有一個好價錢,所以這賭注嘛,就是你的腦袋。你若贏了,它尚可以在你頸上多寄存個把時辰。若是輸了,對不起,它就得換個主人了。”奚雪衣說這番話時,語氣悠閒,倒似乎在和人閒聊着天氣。
彥翎哭喪着臉,小聲地嘟囔道:“好像輸贏也沒有多大分別,可不可以不賭?”
“你好像沒得選擇!”
“好吧,既然輸贏沒有多大分別,可不可以先猜?”
奚雪衣挑眉一笑,露出無所謂的表情。
看着眼前皮笑肉不笑的一張慘白的臉,彥翎雙手不由自主地搓了搓了臂膀,似乎感覺有雞皮疙瘩簌簌地掉了一地,卻還是勉強笑道:“那你輸了!”
“哦?”
“這銅板本無正反,無論我說什麼都是我贏!”
“世上會有這樣的銅板?”
“彥氏出品,如假包換,你不妨一看!”
奚雪衣足尖輕挑,銅板躍上手心。打量之下,只見那銅板兩面圖形竟然是一模一樣,再仔細一看,上面繪的卻是春宮圖形,不由得一笑:“果然有些名堂,都說金媒彥翎人小鬼大,卻原來是色中餓鬼,今日算是見識了!”
“客氣客氣,承讓承讓。”彥翎一抱拳,牽動了一下嘴角,扯出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三分的笑容,全身的肌肉卻在這一刻繃緊,身體像一張拉滿了弦的弓,話音未落人已向側方急射出去,撞進了路邊的木質閣樓之中,施展出絕頂的逃命功夫,一路狂奔出數條街巷,方停下身形,回頭未見奚雪衣追來,彎腰拍了拍胸脯,長長呼了一口氣,正要直起身形離去,嘴角抽動,身體驀然僵住了,他呆呆地注視着地面之上淺淺的一灣水泊,水中倒映着一條白色的身影,正倒吊在身後的一棵樹上,緊貼着自己的身體,見他看來,那人陰笑着在他的脖頸之後輕輕吹了口氣,然後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血紅的脣貼在了彥翎的耳畔,陰惻惻地笑道:“閻王要你三更死,莫敢留人到五更。”與此同時,周邊似乎有無數條幽靈暗影緩緩聚攏圍聚過來……
暮色四合,楚都西郊一處山谷,幽林暗影重重,蒿草迎風招搖,半沒於腰,即使是白日也鮮有人蹤,而此時密林之中卻是人影綽綽。
所有人所在的位置看起來雜亂無序,卻以最佳的角度,最有效率的站位守住了進入山谷的每一處通道。無形中織就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即使是一隻蒼蠅也不得過。
他們沒有名字,只有代號。
而現在代號爲十三的人,正在修剪自己的鬍鬚。這本是一個正常男人經常會做的一件事,可是任何人第一次見到他修剪鬍鬚都會有很怪異的感覺。
他肥胖的身軀坐在樹上最纖弱的枝幹上,看似搖搖欲墜,卻在危險的顫動中始終保持着相同的頻率。他手裡是一把大號的剪刀,大到那刀口打開,可以剪掉一個人的頭顱。而此時這把剪刀的主人卻在用它修剪鬍鬚,他的手法精緻溫柔,他的神情過於專注,讓人不忍心去打擾。
所以活該這隻沒頭沒腦亂撞的蒼蠅倒黴。
迅疾無匹的刀光閃過之後,透明的翅膀仍在扇動着,而頭已經和它的身軀分了家,停駐在那把可以剪掉人頭,修理鬍鬚的大剪刀的刀口之上。
刀過如風,風去無痕。
他忽然爲自己感到可惜,確切地說是爲自己的代號感到不公平。
他知道這樣的刀法放眼江湖,能擋得住的不會多過百人,而這一百人中至少還會有二十人爲刀風所傷,可他僅僅是一個十三號。想到這,他不禁又嘆了一口氣。
十三身下的那棵樹下靜靜地坐着一個人,看起來是整個無形網絡中最無足輕重的位置。他的皮膚白晳,長相斯文,兩撇八字鬍鬚妥帖地裝飾在溫和的臉上,如果不是那雙隱含精芒的眼睛,穩持乾燥佈滿厚繭的手,任誰也無法將他和殺手這兩個字聯繫在一起。他看起來十足像是一個買賣人,這樣的人豈不是真的很適合做殺手?
而此時他的手中正在把玩着一把純金打造的小劍,忽然眉目一細,金色的光芒一閃即逝,劍尖之上留下了兩片完好無損的翅膀,他從來都是一個補漏的人,最容易被忽視卻往往能給出致命的最後一擊。
他的代號十四。
密林中心的位置有一處小小的空地,臨時搭建起來一間木屋,從十四的角度看過去,透過門的縫隙,可以看到一個盤膝端坐的身形。
那人直挺挺地坐着,筆直如槍。
左手邊放着一把劍,漆黑如墨。
一身黑衣包裹着瘦削頎長的身軀。
他顯然不喜歡陽光,甚至不喜歡暴露在空氣中,就好像現在他寧可窩在這間斗室之內,而身邊放着三具已然開始腐敗散發出惡臭的屍體。
他是這裡所有人中唯一有名字的人,雖然他好像並不需要也不喜歡這個名字,因爲這個名字更多的時候帶來的是恥辱。
所以他更喜歡而大家更習慣稱他爲老大。
這個人便是計軫。
停在身前的三具屍體,他們生前在這個殺手組織的排名,曾經讓十三嫉妒的眼睛發紅,可是現在這些都不再重要,他們已經成爲沒有知覺的屍體,而且正在腐爛。
這三個人殺過的人加起來不會超過十三殺人的零頭,但是每一個死在他們手下的人都足以獨霸一方。可是即便如此,三人聯手在那人劍下不過也只走了五十招,而那個人僅僅是傷了左肩。
這些信息,來自這三具再也不會說話的屍體。
三天,他不曾走出這間石室,三天的時間他用來尋找一個答案。
那人劍法的漏洞。
作爲一個頂尖劍客,他的目的不只是殺死目標,他更想用自己手上的劍打敗所有的人,尤其是那個人。
他甚至可以在腦海中復現三天前那場對決的全過程,他知道那人的劍會從哪裡來,甚至知道用何種方式去躲避去反擊,送出致命的一擊。但是他仍然沒有把握去戰勝他。因爲他所面對的這個人,是一個從來不按章法出招的人。
他舉起自己的左手,幽暗的光影下,拇指被齊根削斷,眼前驀然閃過太子冷俊的臉,狠決的目光,凌厲的劍芒,手掌之上淋漓而下的鮮血,三年前的影像依然如此清晰,而這一切都源於那場失敗的刺殺。
他已失去太多的東西,這一次他必須得到償還。
天下武功無堅不摧,唯快不破,他已足夠快,更何況,棋局之上他已佔儘先機並掌握着那人致命的弱點。
漆黑如墨的長劍在指間收緊的一瞬間,他的周身散發出陰冷的死亡氣息。
三年的時間,等待已足夠漫長,是該了結的時候了。這一次他必須成功。
三天後,放在穆國東宮太子書案之上的那紙奴籍丹書將永遠不再存在。
十三看着計軫的身形漸漸沒入淡淡夜色之中,忽然想起,早晨出去的老二至今仍然沒有回來。
染香湖畔。
煙雨低迴,燈火闌珊。
雕欄玉戶,飛檐紅樓輕籠在兩岸如畫煙柳中,漠漠輕寒,無邊細雨打溼了燈火流光,將四周景緻暈染出有別於晴日裡的迷離清幽,如夢似幻,一方水閣檐間四角風鈴如與泊於湖畔兀自悠悠盪漾的畫舫之上的風鈴相和,風聲吹過,響成一片。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燭影搖紅,歌聲曼妙。
菱花銅鏡映照着嬌美柔媚的容顏,薄如蟬翼的雲衫罥籠着曼妙的身姿,裙襬迤邐散在妝凳四周,一襲流雲烏髮披散在肩頭。妝鏡之前端坐之人正是這方水閣的主人,昨夜還在染香湖上與夜玄殤同船共遊的半月閣歌姬曲鈴兒。
她靜靜看着妝鏡中的精緻妝容,微微笑着,翦水秋瞳若籠着淡淡輕霧,暈着濛濛煙氣,眼波流轉之際彷彿陷入了迷離的夢境,步入不爲人知的記憶輪迴,緩緩閉上了眼睛,有淚水靜靜流溢而出,淡淡劃出兩行淚跡,宛如白日裡不肯示人的傷痕。
四下裡風聲忽然止了,風鈴停息,曲鈴兒睜開雙眼的瞬間,看到窗前站着一個人。
黑色的衣,黑色的劍,彷彿與如墨的夜色溶爲一體。
曲鈴兒的臉一瞬間變得蒼白,身體微微顫抖着,朱脣緊咬隱見殷紅顏色,一聲脆響,緊握着的檀木梳子不堪重負般折斷在手中,碎了一地的金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