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垂簾一掀而落,子昊有些啼笑皆非,如此拙劣的藉口,離司這丫頭真是連一句謊話也不會說,無奈搖頭,耳畔響起且蘭的聲音:“先前還好好的,傷口怎麼會裂開呢?”遇上她溫柔的目光,他淡淡笑了笑,“一時沒留意。”
且蘭取了乾淨繃帶半跪在他身邊,小心地幫他褪下外衣。她在軍中常親自替受傷的將士們包紮傷口,這些事情駕輕就熟,子昊手臂下意識一僵,但隨即恢復了自然。微微垂眸看向眼前女子,這七年來除了離司外,就連子嬈都不會同他如此親近,夜闌人靜,燈火如畫安然,女子柔軟的指尖拂過肌膚,燈下剪影隨之略略晃動,似水中漣漪,似風兒微漾。注視着那張柔美的容顏,心中忽有說不出的感覺慢慢洇開,合着脣邊無聲的低嘆,恍如一點血色落上那月白絲衣,漸漸地,在純淨中渲出絲縷繁複的紋路。
“好在血還沒有凝結,否則就會……”正說着話,且蘭手突然停了下來,原本輕鬆的神情被一絲驚詫取代,僵了片刻,才擡起頭來,聲音澀然,“我這一劍……竟然傷你這麼重?”雖知浮翾劍鋒利無比,雖知當時自己恨極用了全力,但真正看到這幾乎貫透身體的傷口,仍是驚在當場。那是浮翾劍,隨手揮出便足以斷筋裂骨的上古神器,看這傷口的位置,只離要害部位不過數寸,劍氣定然已傷到了他的心脈,難怪這些日子他看起來一直十分乏累,頻繁的咳嗽總也止不住,即便是常人受了這樣的傷也至少要靜心調養數月才行,何況離司說過他的身子並不太好。
且蘭撫過傷口的手指冰涼,此時心中空白一片,竟不知在想些什麼。子昊在她還沒來得及注意前將衣袖一拂,恰好遮住了小臂上那些細密的傷口,淡道:“早便沒事了,這本就是我欠你的,不必在意。”看她還愣着不動,復又笑道,“怎麼,不會是想要我就這麼等下去吧?”
且蘭這纔回過神來,急忙替他換藥止血,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直到處理完畢,才輕輕說了一句:“其實你並沒有欠我什麼。”
子昊收回手:“王族有負於九夷族,舉世皆知。”
且蘭搖頭:“你做得是你必須做的事,而我……”
子昊截住她的話:“三年來情勢至此,怪不得你。”
且蘭收了傷藥,沉默着幫他披好外衣,而後方道:“不知者不罪嗎?但這一點承擔後果的勇氣,我還是有的。”
子昊散攏衣襟,低頭看她半晌,目光平淡而柔和:“且蘭,你的族人所受的苦難,你家國的毀滅,你這些年所承受的一切,甚至還有你母親的生命,與這些相比,這一劍實在並不算什麼。我說過,我做出的決定,該付出的代價我一定會付,我不喜歡和老天做不公平的交易。”
且蘭蹙眉道:“這世上本就沒有絕對的公平,上天造人造世,何曾真正公平過?”
子昊一笑,道:“我倒覺得有,對我來說,天下諸事都公平得很。”
且蘭道:“我不信每件事情都是公平的,就像……就像你自己,”她擡頭看他,遲疑了一下才道:“你一直痼疾纏身,難道不覺得自幼便要受這樣的苦,是蒼天對你太不公平嗎?”
“是嗎?”子昊向來不願和人談論這個話題,此時卻並不以爲忤,只是淡然道,“我倒不這麼認爲。我要得到什麼,將付出什麼,所得所失價值幾何,我自己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別人眼中的看法和我沒有任何關係,那只是他們所認爲的得失公道罷了。”
且蘭在燈火下微微側頭,覺得他的話似乎無可辯駁,卻又好像不合常理:“所以你認爲這一劍很公平?”
子昊道:“且蘭,你不妨記住,我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我受你這一劍,只是用來交換我需要的而已。”看向且蘭眼中驟然泛起的波動,笑意微深。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淡到冷酷,且蘭在一瞬震動後卻有暖意自心底升起。直覺在那無法觸摸的真相之中他並未將她當作一個交易的對象,而是正告訴她更加真切的事實,教她如何在這亂世中求存求勝——那是,一種保護的姿態。
這種感覺太過意外,透過長長的睫毛落下的陰影,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此時此刻,分明和他如此接近,卻像面對一片莫測的淵海,廣闊的海面似乎永遠風平浪靜,令人無從窺探那至深處究竟存在着怎樣的世界,怎樣的波濤激流。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吸引着她,越是讓她感到親近。
是的,是親近的感覺,令人可以完全放鬆的親近。燈火之下那雙眼眸,含一點兒淡倦的暖,溫雅的柔,望過來時若有星辰幽光墜落,那樣無邊無垠的清靜,似乎令人就此沉淪下去。落入了他的思緒,面對着他幾近冷澈的清醒,一切心思都是多餘,他只會淡淡看在眼中,瞭解但並不需要。
“那麼這一劍,你要交換的是什麼?”她輕輕一揚眸,朦朧燈色在眉間落下清麗的光澤,冰肌玉骨,剔透的眼神。
子昊脣邊渲開淡笑:“我要你,和九夷族的忠誠。”
且蘭眸光輕輕閃耀,片刻之後,在他的注視下開口道:“你想不想知道剛纔在我帳中,古秋同他們對今天晚宴的看法?”
子昊緩緩向後靠去,含笑搖一搖頭。
“你以那般手段,將他們幾人壓得話都說不出一句,難道就不想知道他們心中的想法?”
子昊低低輕咳,再次搖頭:“我只關心結果。”
且蘭又盯了他一會兒,一聲輕嘆,長身跪起,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託在掌心,而後笑容微肅,以誠敬的姿態雙手舉過頭頂,俯身低下頭去:“且蘭此來,是代表所有九夷族人將月華靈石奉於主上,並在靈石之前盟誓,九夷族願重新歸服王族,爲之生,爲之戰,爲之存,爲之亡。無論何時,無論何事,九夷族人將以生命遵從主上的一切決斷,絕不背叛!”
一字一句,重複了曾經古老的盟誓。她將靈石奉至他面前,連同九夷族未來的命運。靈石中傳承自千百年前天地初開時神秘的力量,在她的真力催引下發出清明靈光,照亮四壁,營帳中一片清輝如水,淨彩紛呈。
九石出而天下一。
靈石光芒映入東帝岑寂的眸中,明亮與暗沉交替,彷彿風雲變幻,滄海桑田,落下千年光陰遙遠的痕跡。
天下之大,九域分立,無論王族如何尊貴,終究是九域、九族、九國、九王,所有紛爭,由此而始。唯有天下一,同國政,同疆土,同君臣,方可減少各國對立帶來的戰爭與殺伐,由分而合,由亂而治。
子昊輕輕擡手覆上她的掌心,指尖相觸,九幽玄通真氣透出,月華石驟然光芒四射,與他腕上黑曜石交映生輝,一室流光璀璨。九幽玄通能將玄石的靈力發揮到極至,傳說中九轉玲瓏石的秘密,便在於其中蘊藏的無盡的靈力,但究竟九石齊集會發生何等逆轉天地的事情,其實連他也十分期待。
光華落盡,收斂在指尖,月華靈石重歸平淡。且蘭微微鬆了口氣,子昊閉目調息一會兒,“今後你和九夷族可有何打算?”
且蘭道:“我想率族人遷回故國舊地,不知你意下如何?”
子昊擡頭道:“爲何?九夷故國一片荒亂,此時並不適合回去,洗馬谷相對來說反而更好一些。”
且蘭道:“剛纔和古秋同他們商量過,大家對目前形勢各有些看法,幾經斟酌,纔有了這個打算,但你若不同意,那便作罷。”
子昊擡手取了案前常備的帛卷:“是怎麼想的?不妨說說看。”
且蘭被他手中的帛卷吸引,如此細緻入微的王輿江山圖,十分難得一見,也只有王族手中才會有。俯身細看,在圖中找出九夷族故國的位置,指尖沿夕水向北移去,道:“是這樣,你看,九夷故土雖然地域不算廣闊,但從地理位置來說,與昔、昭兩國正好連成一道拱衛帝都的防線,這三年戰爭下來,九夷族的國土有小半淪爲殘城荒野,但更多地方卻落入了楚國的掌控……”
子昊突然問道:“這是否是你當初去楚國借兵的條件之一?”
且蘭沉默了一下:“話雖不曾這麼說,但其實我和皇非都清楚這個結果。即便能夠抗擊王族大軍,九夷族也根本無力保守國土,楚國插手乃勢之所趨。而對於楚國來說,這便是打開了面向王域的前線,他們可以隨時發兵入境,只要皇非心有此意。”她看向子昊,子昊微一擡頭:“說下去。”
且蘭道:“你發了那道罪己詔,兵不血刃平定戰爭,讓楚國也礙於仁義之辭暫時放棄了進一步的軍事舉動,爲王族爭取了有利的時間,所以當務之急是儘快重建王域南面防線,否則楚國便會是王域最大的威脅。以皇非用兵之利,他可以隨時進攻帝都,想要阻攔烈風騎並非易事。雖然我相信以你之能加上終始山中的兵力完全可以和烈風騎抗衡,但也極可能是兩敗俱傷,從而使你和皇非一直都費盡心機牽制着的穆、宣兩國有機可趁,那麼最終的結果必然是天下混戰,我想,這應該不是你想要的局面。”
子昊淡淡道:“繼續。”
且蘭道:“我不敢保證楚國一定肯歸還到手的城池,但如果你以王族的名義發佈詔書,明令九夷族重新建國,皇非或許不會與我爲難,至少他不會料到,九夷族會重新歸服王族,而且不管怎麼說,我和他畢竟還有些師兄妹的情分。”
“你與皇非這對師兄妹似乎有些與衆不同。”一句波瀾不驚的問話,切中的卻是看似無關緊要的重點。
且蘭無聲低嘆,復又一笑:“對我來說,是先有皇非這個師兄,而後才拜入師父門下。師父對王族很有偏見,他花費半生心血教出皇非這樣一個出色的徒弟,最大的目的便是與王族作對,其實就連收我這個弟子也是一樣,所以楚國對王域的威脅不容忽視。”
仲晏子,子程王叔,皇非,楚國。看來若有機會,還是得和王叔好好聊上一聊才行。子昊隨手輕挑那銀盞中的燈芯,燈焰在他掌心搖曳一暗,忽又亮起,映得那張淡漠的面容越發幽邃,脣角絲縷薄笑便顯得有些深遠:“事無絕對,最大的敵人也可能變成你最好的幫手。”
且蘭道:“何以見得?”
子昊將仲晏子與王族的關係簡單告之,但對往日宮中諸事只是一言帶過,未加詳述。縱如此,且蘭還是吃驚不小,不曾想到其中竟有這樣一番恩怨,低頭沉思一會兒,說了一句特別的話:“皇非是個非常驕傲的人。”
子昊道:“驕傲而又有資格驕傲的人,一般都很有野心。”
且蘭道:“所以有皇非在的楚國,也必然會有稱霸的野心。”
“那如他所願便是。”子昊漫不經心地道,“但你的提議我同樣接受,兩日之後,帝都會頒下九夷族復國的詔書。”手邊帛卷一展,已有的定計一一與她道來。兩人談到細處,渾然忘了時間,一盞明燈光影如玉,伴着女子輕柔的話語,淺淺麗影投落在近旁削瘦的肩頭。靜夜闌珊,不再見往日孤燈下獨思無眠的寂寥,帳外星河璀璨,漫漫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