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昊交付密信,安排好一切後,命離司前去聽從蝶千衣吩咐,自己離開竹苑琅軒,不知不覺便往流雲宮而去。此時已至正午,風雪初霽,流雲宮中瓊光匝地,疏梅清豔,正是幽香映雪,美不勝收。子昊獨自一人,信步沿梅林而行,折過九曲迴廊,忽然聽到一陣清媚動聽的笑聲傳來。
隔着梅影花香,一隻雪白的小獸當先跳了出來,其後玄衣飄然,花枝拂動,子嬈正與夜玄殤並肩往這邊而來。兩人一路說笑,踏雪賞花,子嬈顯然興致極好,和夜玄殤穿行於花林之中,一邊擡手指點,一邊道:“到這裡種的就都是玉蝶了,不過那邊幾株卻是灑金,再往湖畔又是綠萼,這幾品梅花看去雖不似硃砂那般豔麗,但雪中清素雅緻,王兄最是喜歡。以前每逢下雪,我就陪他在這裡賞花,還和他親手種過幾株花樹呢。你不知道,王兄簫吹得好,梅花畫得也極好,不過他很少畫紅梅,說是自來入畫都是紅梅,畫得多了,不免俗氣。他這人就是不愛熱鬧,脾氣又高傲,等閒事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前些日子我偏叫人移了些硃砂梅去長明宮,就種在他寢殿前的御湖旁邊,一開窗就看得見,免得他那裡整日冷冷清清,冬日裡連點顏色都沒有。”
夜玄殤含笑聽她說着,不時伸手替她拂開攔路的花枝,道:“昨晚那桃夭酒回味無窮,既然桃花能成佳釀,卻不知這千百種梅花用來釀酒又是什麼滋味?”
“你聞這花,好香。”子嬈隨手壓了一條花枝,湊近鼻尖輕輕一嗅,笑道,“那釀酒的法子是王兄想出來的,我可沒他那般耐心,若用梅花釀酒,他定會選這綠萼梅,色碧香郁,想必亦是絕佳。”
“花香人更香。”夜玄殤隨她俯身輕嗅,突然道:“哎,別動。”子嬈一愣,停住動作,他擡手輕輕一撫,便將一朵落花簪在了她發間,跟着退後打量,低聲笑道:“冰雪琢玉人,清香顏色嬌,有美在前,這萬千花色好像也都失了趣味。”
“真的嗎?”子嬈抿了脣,笑吟吟看他,忽然伸手在花枝上一推,跟着揚袖旋身。花林深處,飛雪盈風,她一邊起舞,一邊揮袖拂動花枝,落得兩人花香滿身。夜玄殤拊掌笑贊,子嬈舞得興起,笑着道聲:“看劍!”隨手摺了一枝梅花便向他面前點來。夜玄殤長笑一聲,腳步微錯,亦折了花枝還招。兩人對彼此的武功極是熟悉,一招一式無不了然於胸,此時舞花爲劍,招式之中絕無殺意,反而輕靈轉折,配合無間,別有一份默契纏綿的風姿。
遙遙一片飛花之中,玄衣飄灑,魅影出塵,不時傳來嬌媚爽朗的笑聲。子昊在廊外負手相看,雖然三人距離不遠,但以他的武功修爲,若非刻意提醒便也不會驚動兩人。雪戰這時突然發現主人蹤影,穿過花林跳入他懷中,子昊輕輕伸手阻了它出聲。林間落花如雪,迷人眼目,他只安靜看着歡笑起舞的女子,那般溫柔的目光,彷彿要將她的眉目身姿深深銘記在心,將那明媚的笑容永遠留住。漸漸地,隨着漫天飛花,他神情間亦帶出些許歡愉的笑意,寵溺的柔情。這時兩人已在花下對拆了十餘招,夜玄殤突然身形輕晃,閃到子嬈身後,手中花技自她面頰一掠而過,笑道:“還不投降?”
子嬈哎呀一聲以手撫面,跟着微微頓足,花枝回身遞出,一招“落英繽紛”,星星點點罩向他胸口,“莫要得意!”
夜玄殤哈哈大笑,手底真氣透出,施出歸離劍法中“奇弈”一式,看似擊向空處,實際封死了子嬈招式中所有變化。一陣花香拂動,兩道花枝半空相交,枝上盛開的梅花似被疾風吹開,忽然漫空飄舞,紛紛揚揚落向晶瑩的雪地。他傾前一步,猿臂略伸,便已攬住了女子纖腰,花雨中四目相對,子嬈媚冶一笑,擡眸說道:“穆王殿下好霸道的真氣,欺負人嗎?”說這話時,心中忽然若有所覺,扭過頭去,一眼看到迴廊前熟悉的身影。
“王兄!”她發現子昊竟在旁邊,即驚且喜,對夜玄殤示意一下,轉過花林快步而去。子昊放了雪戰離開,緩步走出廊外,衣袂攜了花香撲面,子嬈來到他面前連聲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出關的,怎麼也沒說一聲?見過蝶千衣了嗎?”
她明亮的目光在他臉上晶瑩跳動,映着他清邃的眸色,仿若陽光照耀海面。“這麼着急幹什麼?”子昊擡手替她拂落肩頭的花蕊,柔聲道:“離司跟她配藥去了。”
“是嗎,那太好了!”子嬈喜形於色,反手拉他去見夜玄殤。夜玄殤早已來到近前,這時方纔欠身道:“玄殤見過王上。”
子昊點了點頭,微笑道:“子嬈,朕有幾句話想與穆王單獨一談。”
子嬈挑眸看他,奇怪道:“你們說什麼話我不能聽嗎?”
子昊轉頭道:“這幾天總想着你宮中的點心味道不錯,不知今日可有備得?”
子嬈目光在他兩人身上一轉,說道:“難得你說想吃什麼東西,我去看看,讓他們弄幾樣精緻的來。”說着映了雪戰一笑而去。子昊目送她走遠,方纔負手與夜玄殤緩步前行。
流雲宮與長明宮相距不遠,跨過兩道重閣飛橋,便是隱於瀑布之間的漓汶殿。子昊一路而來只是指點宮中景緻,並未說什麼特別之事。夜玄殤隨他漫步其中,只見這漓汶殿依山而建,四面飛瀑流泉,高低錯落,近前碎珠濺玉,其聲如鼓,越到深處水流之聲越大,兩人說話除了彼此尚可聽清之外,絕無他人能夠察覺。待到一處被流瀑環繞的山崖,眼前出現數丈見方的平臺,臺上光澤晶瑩,霧氣縈繞,當中案前置有一琴,琴旁便是一副石刻棋盤。
二人登臺而坐。夜玄殤環視四周飛流直下,仰首但見一掌虛空,浮雲緲緲,崖外冰雪成澗,幽邃清奇,不由笑道:“此處與世隔絕,地勢奇特,倒是聽琴弈棋的好地方,不過可惜我於琴棋之道不甚精通,難與王上暢快而論。”
子昊拂袖落座,道:“穆王何必過謙。方纔你與子嬈過招時最後一式劍法虛實不定,謀斷先機,劍招之中深合弈棋之理,若說不精通也只是不好此道罷了。”
夜玄殤挑眉道:“王上好眼光,那一招劍法正是名爲‘奇弈’,乃是數年前我遊戲江湖,偶遇兩名雲遊僧人山間對弈,觀棋三日悟出的劍法,不想竟被王上一眼看破。”
子昊微笑道:“棋理、劍招、兵法、天道,看似不同卻萬變不離其宗,世事道理說到底也是同出一源,一者通而百者通,所以即便從未見歸離劍法,單看白虎軍行軍佈陣便也知道穆王玄殤是何等人物。說到此事,日前洗馬谷之危,還要多謝穆王。”
夜玄殤道:“此事不過順水推舟,王上言重了。其實縱然白虎軍不出兵,想必王上也自有辦法應對北域大軍。”
子昊擡頭遙望飛瀑懸空,片刻後淡淡道:“朕的確並非沒有拒敵之策。洗馬谷所在的山脈原本乃是一個巨大的湖泊,東西兩面各有出口,其中東面出口臨近驚雲山支脈的一處雪峰,若是大軍來襲,谷中人馬便可自此撤退,以事先埋好的火雷摧動雪峰,斷絕出路,再以兩萬精兵徹底封鎖西面出口,如此谷中將成絕地。洗馬谷中大小湖泊不計其數,每隔十年便會恢復舊貌,形成巨大的山間內湖,此刻恰當其時,宣國十九部大軍除非能突破王師的封鎖,否則必然被困絕谷,最終糧盡草絕,葬身湖底。只是經此一役,北域大軍固然有去無回,王師在其強兵突圍之下也必損失慘重,這份殺孽並不亞於息川之役,實非朕心所願。”
宣楚之戰迄今爲止,諸國中最爲強勢的兩大勢力先後在東帝手中分崩瓦解,黎庶百姓輾轉國破,戍卒將士生死無常。自從幽帝失德九域生亂,天下戰禍之烈此時可謂到達前所未有的頂點,但亦是至關重要的轉折。夜玄殤與他盤膝對坐,四周水幕通天,人跡無蹤,身處此地,外界無休無止的紛擾戰亂似乎予人既不真實,卻又歷歷在目的矛盾感覺。
“王上既然早有準備,想必不會在此時釜底抽薪,以致功虧一簣。”夜玄殤輕聲一嘆,既而笑道:“以戰止戰,以亂靖亂,便如烈火烹水,底下火焰愈旺,鼎鑊之水便愈發激烈沸騰,待到水滿溢出之時,自會澆熄柴火,使得一切恢復平靜。當此亂世,若無鐵血殺伐,又何來錦繡太平?玄殤生來性傲,少有佩服他人,但對王上心思行止卻一直十分敬服。但據我所知,王師經息川一戰,所餘兵力已經不足三萬,倘若直接調走主力,整個帝都便近乎毫無防禦,如今的烈風騎尚餘精兵數萬,不容小覷,如此空城待敵,可謂險之又險。”
子昊轉眸看了他一眼,跟着薄脣輕挑,隱約便是一絲清傲的微笑,“若朕親自坐鎮帝都,只要有一萬守軍,即便烈風騎全軍攻城,朕都有把握能夠堅守三年,三年時間也足夠朕從容佈置,改變一切。”
夜玄殤聞言忽然想起一事,眉峰微動,說道:“洗馬谷位置暴露,是否是王上刻意爲之,意在調空守軍,誘皇非攻打帝都?”
子昊手中靈石串珠微芒隱現,水霧之中瑩若星辰,“洗馬谷的情況並沒有多少人清楚,凡知情者皆十分忠心可靠,皇非究竟如何得知這一情報,朕亦心存疑惑。誘敵深入並非不行,但朕不會輕易以此爲代價,也沒有那麼多時間與皇非持久對戰。”
洗馬谷莫名遇襲,事出蹊蹺,夜玄殤曾與子嬈幾番推測,皆是不得其解,所以纔有先前一問,這時心中更添疑慮,思忖片刻道:“若非如此,莫非王上打算以帝都現有的兵力,與那皇非速戰速決,一較勝負?”
子昊揚袖一笑,輕拂琴絃,“兵無常勢,弦無定音,穆王可是知音之人?”話音落時,冰弦輕動,一絲琴音自流瀑聲音中悠然響起,其聲雖輕,卻輕而易舉蓋過了四面水聲,清晰傳入耳中。夜玄殤目光不由一擡,但聽琴音似緩實急,飛揚錯落,七絃之下,風起雲涌,眼前飛流急響,仿若千里疆場,兵行馬動,疾風浩瀚,狂沙搏面。夜玄殤性本狂放,感此殺伐之氣,當即以掌擊石,長聲吟道:“八千絕域兵馬摧,殺氣三時作陣雲!”
子昊面帶微笑,輕輕垂眸,指下破冰濺玉,琴音曲調剎那鋒芒畢露,盡顯王者銳氣。夜玄殤側首傾聽,合目不語,身畔歸離劍卻忽地錚然輕鳴,如擊金玉。驀然間,他劍眉微揚,縱聲清嘯,嘯聲清越激昂,與那琴音相應相合,破雲直上。子昊催動玄通功法,琴音似入驚雲天峰,凜冽高絕,令人無法想象一根細弦之上如何竟能奏出這般驚心動魄的曲調;而夜玄殤嘯聲從容,亦是連綿不盡,充沛雄渾,重重疊疊竟似有風雷之聲,直震得山谷激盪,回聲澎湃。
那嘯聲和了琴音,便好似二龍破雲,盤旋飛繞,出入雲海絕峰。子昊以九幽玄通御琴,指下按弦引律遊刃有餘,卻不想夜玄殤內力居然如此強勢霸道,竟始終不衰不竭,與之平分秋色,心中平添幾分激賞,曲到絕處,忽然哈哈一笑,廣袖輕拂,弦上琴音風流雲散,漸趨雍容平和。
夜玄殤收起嘯聲,撫劍念道:“彼流歸宗,其水湯湯,紫雲東來,四海泱泱。天難忱斯,不易維王,鳳凰于飛,從彼朝陽。”琴音隨聲漸漸收止,四周飛瀑雲氣繚繞,水聲隆隆,兩人四目相視,心下不由皆生惺惺相惜之意。子昊撫琴輕嘆道:“穆王玄殤果真非常人也,朕今日應當備得美酒,與君痛飲三杯纔對。”
夜玄殤含笑道:“我曾聽子嬈說過王上並不好酒,但那桃夭風流卻令人一品難忘,玄殤雖不擅琴,如何竟不知音?”
子昊微微頷首,道:“朕有一事請問穆王,若以今時之勢,去除烈風騎與少原君這重阻礙,靖安九域需要多少時間?”
夜玄殤瀟灑聳肩,道:“或者三年或者十年,這問題的答案恐難一概而論。”
子昊眉梢輕輕一挑,夜玄殤再道:“王上方纔已經說過,若有三年時間,便能從容佈置一切。北域烈風騎縱然虎視眈眈,終不及宣、楚二國昔日盛勢,唯有皇非此人堪爲強敵,需要多費些心思。所以此事若是王上親力親爲,三年之內九域戰禍當息,太平之世指日可待。不過若是換作我這個穆王,恐怕十年之期亦未必能達到目的,所以王上的問題當真不好回答。”
子昊闔目低咳數聲,片刻後方道:“穆王雖非梟雄人物,但論當世英雄亦可稱其一。你與皇非一樣,皆是有資格逐鹿九域之人,若是換作皇非,面對這樣的問題,絕不會以十年爲期。”
夜玄殤笑道:“世事成敗,但看有心無心。玄殤雖然醉心武道,卻非好戰之人,雖爲一國之主,但對爭霸天下這種事卻也沒什麼興趣。這就像弈棋聽琴一樣,較之親身入局,我更願做個旁觀者,隨興而至隨興而去,無拘無束自在一生。不瞞王上,眼前這個穆王之位已經讓我十分頭疼,此次出征前我曾在天宗總舵盤桓數日,想說服我二王兄循長幼之序接替王位,但我那王兄生性淡泊,超然物外,比我還要怕這麻煩,無論如何都不肯接手,只答應在我出征期間暫代國政,這還是因他與那躍馬幫殷幫主性情投契,爲博佳人歡心也不好偷閒袖手,否則我怕是至今難以脫身。”
子昊注視他片刻,忽然一笑,說道:“朕突然覺得,太子御真是敗得有些冤枉。若他知道自己處心積慮想要得到的王位被你二人當燙手山芋一般推來推去,恐怕九泉之下都要氣得跳腳。”
夜玄殤伸手摸了摸鼻子,苦笑道:“王上怎不覺得我有點冤枉?拼死拼活搶來這燙手山芋,現在想扔都扔不掉。老天爺就是這麼愛開玩笑,你越不想要的東西越往你手裡塞,想要的人卻偏偏讓他得不到。”
子昊道:“因果輪迴,緣生緣滅,世事既然發生,便總有它的道理,沒有什麼是真正的偶然,相信即便再來一次,你還是會成爲穆王,太子御也一樣要以慘敗收場。”
夜玄殤嘆道:“兄弟鬩於牆,誰勝誰負不過如此。我與大哥爭鬥一場,險些兩敗俱傷,說到底也是受人挑唆。那婠夫人逃出帝都,隱於穆國七年,暗中操縱,毒害我父王,離間我兄弟,最後連師尊也死在她的手上,更想以我與子嬈爲傀儡謀劃天下,不過可惜,現在她再也無法興風作浪。”
子昊目光微動,掠過些許冷澈的顏色。夜玄殤沉聲道:“日前白虎秘衛在汐水上游發現她的屍體,看去乃是真元耗盡而亡,我已命人秘密安葬,此事尚來告訴子嬈。”
子昊淡淡道:“白骨成灰,一了百了,死則死矣,何必再讓生者傷懷。”
夜玄殤道:“只要王上不再追究此事,從此恩怨兩清,相見無期,這一秘密永沉海底,對子嬈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子昊轉頭深深打量他,目中光彩流動,剎那照人,“婠夫人的確與我族宿怨甚深,但朕殺此人卻不因宗族恩怨,包括那鳳後。朕所做一切只是爲子嬈平安,因此朕可以不擇手段,除去所有可能對她造成威脅的人。不過奇怪的是,現在明明有一人便在眼前,朕心中卻沒有絲毫殺機。”
夜玄殤摸了摸鼻子道:“莫非王上以爲我會對子嬈不利?”
子昊道:“坦言之,你所知之事超乎朕的意料。”
夜玄殤哈哈笑道:“想必王上這番苦心以前從不曾對他人透露過,我今日所言也從未入過他人之耳。看來王上知我,一如我知道此次東來,定然能在王上這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子昊微笑道:“那麼穆王此來帝都究竟爲何?”
夜玄殤含笑倚劍道:“其實我是想來看看,究竟用什麼法子才能合情合理天下歸一,既保穆國子民無虞,我亦樂得個兩袖清風,逍遙自在。”
子昊修眉輕揚,說道:“子嬈曾對朕說,夜玄殤便是夜玄殤,和別人不太一樣,你果然一直讓朕意外。”
夜玄殤笑道:“那麼王上以爲如何?”
子昊垂眸沉思,稍後道:“既然如此,朕便與你做一個約定,待這天下歸一,你我各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