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鬼師退去,兩國軍民舉城歡呼。黑暗退卻,黎明第一縷曙光徐徐出現在天際,子嬈持簫獨立,靜靜望着那霞光出神,突然縱身落下望樓,向着方纔琴音傳來的方向掠去。夜玄殤傳令白虎軍安營善後,微笑看着那道幽魅的身影消失在天光之下,身後有人大聲叫道:“父王!”
他轉身回頭,卻見子羿正向城頭奔來,韻兒跟在身後搖着小手,興奮地喊道:“伯伯!伯伯!子羿哥哥殺了兩隻怪鳥,子羿哥哥好厲害啊!”
夜玄殤一愣,跟着哈哈大笑,一把將子羿舉起道:“好小子,本王果然沒有認錯你,從現在起,你便是我穆國的繼承人!穆國三軍聽令,今日本王立公子子羿爲儲君,日後繼承王位,汝等當盡心輔佐,不得有誤!”他這一句話以內力向空送出,傳遍全城,穆國三軍聞聲一靜,而後爆發出震天的高呼。
夜玄殤在此之前早便與衛垣、虞肖等實權上將說過子羿的身份,亦言明立儲之意。衆將皆知早在十年之前,九公主便已經算是穆國王后,只不過未行大典而已,既然子羿爲她所出,也都無異議,此時率領將士三呼叩拜,就在這戰場之上擁立儲君。
予羿被夜玄殤舉在肩上,接受三軍參拜,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父王,那兩隻怪鳥不是我自己殺的,是那個白衣姐姐幫我的,就是那天把我關在屋裡的姐姐。”
夜玄殤見他手中尚握着一把小巧鋒銳的短劍,頓時明白,笑道:“莫要亂叫,以後見了她要叫姨娘。你姨娘那天是爲了保護你才把你藏起來,否則你便被壞人抓了去,見不到父王了。”
子羿奇道:“姨娘好漂亮好年輕!父王你真厲害,你還有多少這麼好看的姨娘啊?”
夜玄殤擡手在他腦門上一敲,笑罵一聲,放他下來,負手看着城外雲氣茫茫,過了會兒說道:“你姨娘不但漂亮,而且能幹,十幾年前她便跟了我,無論我做什麼事,她都一直在我身邊;無論我做什麼決定,她都永遠站在我這裡。這些年她也不知替我解決了多少麻煩,隨我歷了多少風險。我還記得當年穆國第一次遇上鬼師,我一時疏忽大意,險些被敵軍所困,是她帶兵殺入重圍,冒死增援,自己卻被鬼師重傷,差點死在我懷裡。我那時也不知道她爲什麼會對我這樣好,但是子羿,只要你以後好好對你姨娘,她就一定會好好對你,你若像待自己孃親一樣孝敬她,她便也會像你孃親一樣疼你。人和人之間就是這樣,無論有沒有血緣之親,能夠相遇便是緣分,彼此善待,彼此珍惜,總不會錯。父王的話,你記住了嗎?”
子羿坐在城頭上,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忽聽身後一個柔媚的聲音輕輕叫道:“殿下。”
夜玄殤微微側頭,見白姝兒自護衛之中閃出,迎着漠漠晨風,一瞬不瞬看着他,眼中淚光瑩瑩,媚豔照人。“你來了。”夜玄殤拍了拍子羿肩頭,轉身道:“從今天起,本王把我穆國的儲君交給你,相信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定會保他平安。”
子羿跳下地,叫了聲“姨娘”,看到韻兒在旁邊對自己招手,嘻嘻一笑,溜下城頭去了。白姝兒移步上前,美目輕輕一瞥,目送他遠去,輕聲嘆道:“殿下既然認定這孩子,姝兒當然知道該怎麼做。只是,殿下爲什麼要這樣安排?九公主她會同意嗎?”
夜玄殤看向琴聲消失的方向,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回來了。”
白姝兒卻知道他所指何人,道:“莫非殿下早就料到有這一日,如今一切皆是爲此?”
夜玄殤轉身笑問:“你十年前和且蘭去帝都的時候,可有想過他一旦回來,天下將會是何等局面?”
白姝兒心頭突地一跳,不想他早知此事,十年來卻未提過半句,若是當初自己稍有異心,今日便絕對不是這般情形,思及此處,心中越發對他又愛又怕,媚眸稍轉,柔聲道:“自始至終,姝兒所做的一切皆爲穆國。穆國是殿下的穆國,姝兒也是殿下的人,無論殿下做什麼決定,姝兒都會像方纔殿下所說的一樣,永遠站在殿下這一邊。”
夜玄殤含笑伸手,白姝兒輕輕縱入他懷中。他擡頭遙看城下山河,笑道:“江山美人,各得其所。我和他一場約定,如今可要好好算一算這十年的舊賬了。”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微雨,子嬈循着琴聲而去,半山崖上,一座山亭矗立在石崖盡頭,下方藤蘿森森,流瀑錯落,形成一泓碧潭。細雨深處,一角青衫澹澹,若隱若現。
子嬈起先施展身法全力趕來,待到了此地卻突然駐足,隔着漫天雨光,怔怔看着那潭中之人。
煙雨縹緲,輕輕自碧潭升起,仿若浮雲幻境,幽然空寂,那人的身影也似夢中,遠遠看着幾疑幻覺。子嬈緊緊握着手中玉簫,心中一遍遍迴響着那助她擊退含夕的琴音。她相信自己不會聽錯,那人的琴曲,她自幼便聽得熟了,那套《滄海餘生》的曲譜,與當年的棋譜一樣,是他親手所作,世上再不會有第二人懂得。但是,這怎麼可能?十年前九轉玲瓏陣發動,他早已經和那片王域一起灰飛煙滅,若是他還在這世上,又怎會十年不來見她,十年蹤跡全無?
子嬈心中思潮起伏,此時此刻,人在咫尺,竟是不敢移步上前。碧潭上一絲絃音如縷,那人擡手撫琴,轉宮過羽,淡淡清音迴轉飄來。那琴曲穿過雨絲,飄過雲煙,如飛葉點點,如碧竹幽幽,令人彷彿置身一片竹海深處,坐看雲起雲落,花開花謝。那空靈柔美的曲調,似已歷盡了萬水千山的繾綣,紅塵三生的糾纏。風拂袖袂,子嬈獨立雨中,聽着那琴音似已癡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在碧竹林中與她初次相見的少年,便是這樣坐在琴前,彈奏着這樣一首曲子。那不期而至的緣分,註定了她一生一世的悲喜,讓她知道了塵寰中最爲美好的感覺,卻亦嚐盡了人世間最爲深切的痛苦。
一聲“子昊”哽在喉間。十年生死茫茫,十年相思如刃,就算換了歲月換了容顏,那一心眷戀不忘,那一世情絲難解。蒼天有情,不笑癡人癡心,多少光陰,換來你我一刻相擁。
碧潭幽幽,彷彿遠離塵囂,四周只聞雨聲,無止無盡。
過了良久,雨中傳來極輕嘆息,他熟悉的聲音低低響起,“子嬈,對不起。我回來了。”
子嬈雙目緊閉,他身上清冷的氣息纏綿如昨,如水如幻,“真的是是你嗎?你是不是又在哄我?十年了,你究竟要哄我多少次才甘心,要折磨我多少次才肯放手?”
亭外雨落成煙,迷濛縈繞。子昊低下頭來,聲音低啞,帶着一種難以描述的清柔,“我之前騙了你一次,老天罰我再也看不見你的模樣,但是它也待我不薄,終究肯給我一次機會,用這一生來補償你。”
子嬈心頭驀地一痛,擡手揭下他臉上的面具。煙雨染過他清雋的眉目,空濛迷離,如漫柔情。眼中淚水悄然而落,她卻恍然不覺,只是笑着道:“這樣多好,我以後就把你困在身邊,困你到天長地久,來還我那些空白的畫卷,以後你誰都不是,誰都不準見,你許下的承諾,永遠永遠也還不完。”
子昊擡手輕撫她臉龐,微笑道:“好,你說不見,我們就不見,你想做什麼,我都依着你。”
無邊無際的雨簾,無聲無息的霧靄,天地似乎化作一片空白,消失在彼此溫暖的氣息間。子嬈緊緊貼着他的胸口,聲音柔軟低迷,幽幽響起在雨中,“子昊,我突然覺得好怕,你若再晚些回來,或許我們這一生便又要錯過了,生死相隔的滋味你永遠也想不到,你以爲那一杯酒真能讓我無憂無慮嗎?這十年來的煎熬,你真真狠心。”
子昊低頭將脣抵上她的額頭,將心比心,他如何不知她這些年究竟怎樣熬過,“我從未想過會讓你等上整整十年,那九轉玲瓏陣聚天地之力,變幻莫測,終是無人能夠控制。”
子嬈顫聲道:“你集齊九轉靈石,安排下輪迴陣法,便是知道自己尚有生機,卻爲何要將這秘密瞞着我,不早些告訴我?”
子昊微微苦笑,道:“我沒有把握。”
“所以你便用一杯忘憂打發了我,給我一個虛幻的完美?”子嬈狠狠抓着他的手道,“你什麼都要萬無一失,難道就不怕自己回來之後物是人非,我已爲人妻,爲人母?”
子昊沉默片刻,淡淡一笑,“有什麼關係嗎?哪怕你爲人妻,爲人母,你仍是子嬈,我仍是我。”
子嬈擡起頭來,雨光落入星眸,一片漣漪搖曳。過了一會兒,她忽然也輕輕笑了,柔聲道:“是啊,有什麼關係呢?”她細密的睫毛徐徐垂落,丹脣幽柔,慵媚生姿,“子昊永遠是子昊,我也永遠是我。”
世間的情話或許有太多太多,但什麼也比不上這樣輕淺的一句。你永遠是你,我永遠是我,無需承諾的守護,只爲彼此的等待。子昊手臂收緊,彷彿怕懷中女子消失一樣,低頭輕吻她溫涼的髮絲,呼吸糾纏,輾轉落上紅脣。
兩個人,一個世界,時光彷彿已到盡頭,融化了雨絲點點,萬丈紅塵。
也不知過了多久,城中突然傳來整齊的高呼。子嬈似被驀然驚醒,側耳傾聽,那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最終席捲全城,激盪人心。片刻後,她幽幽嘆了口氣,道:“終是逃不過的,我們若不回去,他們便會找來。”
子昊擁着她道:“你不高興,我們便躲開些。”
子嬈轉過頭,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靜靜看了半晌,忽而嫵媚一笑,“不,這不是夢,我以後要和你開開心心過安穩的日子。誰不容我們,我先殺誰,誰讓這天下不太平,我就讓他不好過。北域那些鬼師我看着討厭,必要打發了纔好。打發了他們,你才真正是我的。”她這話說得頗是乖張,子昊卻只是笑笑,道:“好,你說怎樣便怎樣。”
子嬈又是一嘆,嘆息裡卻有滿足與歡喜,拉了他的手起身,忽然扭頭道:“以前你什麼都是自己拿主意,我行我素,從來沒這麼好商量的。”
子昊輕輕揚脣,“欠下的總歸要還,不是嗎?”
子嬈一雙魅眸被雨洗得清亮,柔柔一漾,笑上雙靨。兩人攜手同行,沿山而下,待到行營之前,遙見昔國三軍軍容嚴整,陣列雨中。蘇陵、且蘭早已率衆將等候多時。
見他二人到來,蘇陵快步上前,叫聲“主上”,翻身跪倒,也不知是雨光還是淚光,溼了溫文俊顏。且蘭抱着兒子緊隨在後,三軍將士同時撫劍叩拜,數萬人振衣之聲齊齊響起,雨中聲勢肅然,連綿數裡。子昊雖然目不能視,卻也感受到這份舉國相待的禮儀,嘆了口氣,伸手去扶且蘭,道:“你不好好歇着,這是幹什麼呢?”
且蘭看着他沒了面具遮擋的清瘦的容顏,眸中落下淚來,道:“主上,且蘭此生受你所賜良多,無以爲報。這些年我們守着王域,守着百姓,總算不負主上所託,盼了十年,現在終於盼得你回來了。”
子昊笑了笑道:“原不想見你們,便是爲這個。我雖回來,卻也不是以前了,這‘主上’二字,以後無須再提。”
蘇陵擡頭道:“主上何出此言?無論什麼時候,您都是我們的主上……”話未說完,卻聽子昊道:“怎麼,你要將家國妻子一併都送了我嗎?”
蘇陵一愣,轉身看向且蘭。兩人四目相對,跟中情愫萬千,一時誰也說不出話。蘇陵臉上隱隱流露痛苦之色,子昊脣畔卻掠過笑意,忽然低頭,輕輕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蘇陵神情一震,猛地轉頭看向且蘭,目光既是詫異,又是驚喜。子昊伸手拍了拍且蘭懷中的孩子,笑道:“你若負她,我不饒你。小徒兒我收下,其他事情到此爲止。”
且蘭滿心疑惑,方要開口相詢,忽聽有人大聲笑道:“沒滿月的小娃娃你都收做了徒兒,不如好事成雙,我再送你個徒兒如何?”說話間,夜玄殤牽着子弈,白姝兒抱着韻兒,兩人聯袂而至。
子昊聞聲輕輕挑脣。子羿見到母親,大叫着跑上前來。韻兒亦跳下地,笑嘻嘻撲到且蘭懷中,道:“母后,子羿哥哥要來拜師父,伯伯說穆國儲君需得有本事的人來教才行。母后,我可以拜師父嗎?我要和子羿哥哥一起學武功。”且蘭含笑不語,將她往前輕輕一推,悄悄伸手指了指子昊。
韻兒人小精靈,立刻跪下叫道:“師父,我先叫你師父,子羿哥哥再叫你,他就是師弟!”
子羿也搶着跪下道:“師父,你別聽她的,我再過幾個月都滿十歲了,她還不到七歲,自然我是師哥,她是師妹纔對。”
韻兒撇嘴道:“十歲又怎樣?伯伯剛纔說過了,誰先叫師父誰就大,明明是我先,我是師姐。”
子羿想了想,哼了一聲,轉頭道:“父王說好男不跟女鬥,我做師哥讓着你這師妹,不跟你吵。我聽師父的,師父說誰大就誰大。”
衆人聽兩個孩子鬥嘴,皆是忍俊不禁。韻兒擡頭看着子昊道:“師父,那你說我們誰大?是不是我先叫你師父的嘛?”
子昊半生手掌天下,運籌江山,什麼風雨陣仗沒見過,眼前卻被兩個孩子弄得不知如何是好。蘇陵強忍笑意,待要上前哄勸女兒,卻被且蘭拉住。子嬈眸光流轉,掠向夜玄殤,低聲道:“你搞什麼名堂呢?哄得兩個孩子團團轉,子羿他……”
話說一半,夜玄殤突然伸手將她攬到身邊,笑道:“夜子羿現在已經是穆國儲君,盡人皆知,你也是本王的王后,我正琢磨着趁這立儲之機,咱們也補一場喜酒,這叫喜上加喜。王上回來得正好,請你喝酒,如何?”
白姝兒這時一指且蘭懷中,對子羿和韻兒道:“喂,你們兩個,若按拜師先後的話,先過去叫了師哥再說。”
子羿和韻兒啊的一聲,雙雙跳了起來,注意力全都轉到了那剛出生數日的小娃娃身上。子昊方纔脫出身來,無奈一笑道:“十年未見,穆王好特別的見面禮,就不能讓我先緩一緩嗎?”
夜玄殤笑道:“這場酒我等了十年,差點便當你毀約不算了,如今到了還賬的時候,自然要催得緊些纔是。”
子昊脣角微微上揚,“穆王軍中必有好酒,子嬈,咱們且去一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