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寧彥以前翩翩行來的模樣,捂着嘴輕咳一臉憔悴的模樣,紛紛在謝青沅腦海中涌來,擾得她心頭煩躁不已。
“撫春!”謝青沅將手中的醫書擱到一邊,揚聲喚了人。
撫春連忙走了進來聽吩咐,上面卻又半晌沒有聲音了。撫春詫異地擡頭看了謝青沅一眼,輕輕問詢了一句:“殿下?”
“去告訴周興,讓他備車,”謝青沅從紛雜的思緒中被驚醒,終於還是咬牙吩咐了出來,“我要出去一趟,看望一個病人。讓靜夏去找李嬤嬤,幫我備一份中等的禮物;另外把杜安叫上,讓他跟着我一起去。”
雖然外面已經天黑了,不過有周興駕車,杜安一起跟在後面,撫春幾個也並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謝青沅很快就換了外出的衣服,坐上了馬車,拿着禮物徑直去了寧府。
或許因爲寧彥只是一名翰林修撰,沒有那麼大的財力勢力,所以他並沒有緊挨在皇城外面買房子,而是把家安在了城南;不過多少也有兩進的院子。
杜安遞了拜帖進去,寧彥身邊的長隨衛南很快就走了出來,恭敬將謝青沅請進了書房。
寧彥正一邊捂着嘴輕咳,一邊立在案前寫着什麼,暗青色的道袍穿在他身上有些鬆鬆垮垮,更顯得背影瘦骨伶仃;聽到聲音轉過身來,見謝青沅進來,淺淺一笑:“謝九殿下來了,請坐。”
風度未變半分,因爲受病痛折磨,寧彥臉上已經瘦得有些脫形,只有那雙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明亮,朝她看過來時,隱隱含了一抹柔色。
曾經眼前的這人,意氣風發,將一身家常道袍穿得隨意瀟灑;曾經眼前的這人,眼神清亮,看向她時,欣然含笑,眸中帶着一份道不明的柔溺……
謝青沅心中不受控制地一痛,像被銀針狠狠紮了一下似的,尖銳、快速,卻刺得極深,讓她不得不極快地垂了眼,生怕被寧彥看出自己眼中的異色和身體一剎那的僵硬。
寧彥見她低頭避視,輕笑了一聲:“病容粗陋,讓謝九殿下受驚了。”
“沒有!”謝青沅下意識地極快否定了,立時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妥,又盡力緩了緩語氣,“謝九甫一回京就聽到寧大人身體欠安,此時冒昧前來探望,影響了寧大人休息,還請寧大人恕我失禮。”
“你能過來看我,就是一份情義,哪有失禮之說。”寧彥雖然有些詫異謝青沅爲什麼要極快地否定那句話,不過也並不很在意。
他這幾個月纏綿患病,總不見好,細思了一回人生的生老病死,想着自己就算這樣去了,也比垂老後讓九泉下的阿沅不認識自己要好;心境倒是比以前更澄澈了一分,見謝青沅無恙歸來,寧彥心裡還是涌出了淡淡歡喜。
聽到“情義”兩字從寧彥嘴裡說出,謝青沅眼中微冷,又旋即浮出一臉擔憂看向他:“寧大人到底是患了什麼病,滿上京的名醫就沒有一個能診治好嗎,竟是拖了這麼久?”
“先前只以爲是得了風寒,服藥卻不見好,倒還加重了幾分。”寧彥看着謝青沅那雙黑幽幽的桃花眼,不自覺就願意跟她一五一十地說箇中情形,“……還是後來請了錦元堂的董大夫,得他用銀針相治,這才穩定了下來。”
竟然找到了董明書出手診治?難怪寧彥會拖了這麼久還沒出事!謝青沅有些哭笑不得,馬上又想起一個問題,以董明書的眼力,怎麼可能看不出寧彥到底是什麼情況?
見謝青沅睜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那雙水眸中似乎滿盛着擔心,又似乎帶了些別的意味,寧彥心中怦然悸動,轉而想起自己現在這情形,撇開眼微微苦笑繼續說了下去:“董大夫懷疑我並非得病,而是中了毒。只是這毒他也沒見過,一時不得其解,暫時就這樣拖了下來。”
寧彥自忖自己並沒有在朝中與誰交惡,實在想不通到底是什麼人要給他下毒,而且這毒瞧着應該極其隱秘。滿上京城各處的大夫都沒有瞧出來,只當是感了風寒,要不是後來請了董大夫過來,說是中毒還行了針,怕是他現在已經起不來了。
只是董大夫說他解不了這毒,寧彥私下將極擅解毒的黃太醫請了過來,黃太醫也只隱約感覺他應該是中了毒,如何解毒卻是一頭霧水。
寧彥已經暗中派了人四下尋訪擅長解毒的名醫,這邊也等着董明書能想出什麼解毒之策。不過怕引人注意,他對外一直只說是生病,今天一對上謝青沅那雙眼睛,卻不由自主就直說了自己實際上是中毒的事。
謝青沅不由有些尷尬。
她以謝九的身份和寧彥之間的交往,不過有些師誼而已,寧彥剛纔那一番話,明顯有些交淺言深,讓她一時不知道如何應答纔好;只得含糊了幾句:
“寧大人年紀尚輕,又是北燕俊彥,想必會逢難化吉的,寧大人也不必太憂心了,好好休養就是。現在時辰也不早了,寧大人好好休息,謝九就先告退了,祝寧大人病體早日康復,謝九改日再請寧大人一起喝酒。”
這時辰也確實不算早了,而且謝青沅瞧着明顯比原來瘦了不少。寧彥心裡雖然不捨,也不願多留她:“謝九殿下一路風塵未歇,就趕過來看望我,這份心意寧某心領了。謝九殿下這一趟出去也消瘦了不少,這一段時間也該多歇歇了,寧某病體不便,就不遠送了。”
說不遠送,寧彥還是撐着把謝青沅送到了書房院子門口,這才衝她拱了拱手。
院門處掛了兩隻水晶琉璃的防風宮燈,燈火明亮。謝青沅目光在寧彥青筋凸起的那雙瘦削的手上滯了滯,只覺得心裡莫名地發悶,連忙低頭與他道別,急步走了。
聽到寧彥又輕聲咳了起來,衛南一時顧不得給謝青沅引路,忙着先扶寧彥回房間去。
謝青沅走過一遍倒也認得路,懶得等衛南再喚小廝過來,自己腳步匆匆地向大門處走去。沒想到才走到遊廊上,斜刺裡突然從月亮門裡急步走出一名男孩,兩邊沒注意撞在了一起。
那男孩手中端着的一碗藥汁盡數澆在了謝青沅袍擺上,謝青沅卻恍然未覺,怔怔看着那名男孩,脫口喚了出來:“清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