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着腥味的海風不住地刺激着味蕾,但碼頭上所有人的都似無所覺,腳板從船舷搭上岸頭,一道肥壯身影踏板而來,三兩步就落了地,敏捷的步伐與那身材怎麼看都顯不協調。
來人自是船長,一臉的橫肉,滿面都是風吹日曬過的痕跡,讓人看不清年歲,但那股剽悍兇狠之氣,是掩飾不住的。不過,在見到等在棧橋上的沈柏龍時,立刻綻出如花般的笑容,快步上前,拱手哈腰:“小的見過老爵爺,區區小事,怎勞親自過問?”
面對來人的殷勤,沈柏龍只是輕輕點頭示意,作風依舊是雷厲風行,手一揮,道:“閒話休提,上船驗貨吧!”
“悉聽尊便!”船長也不以爲意,側過身體,還做了個請的手勢。
當然,這種具體的活計,也輪不到沈爵爺躬親去做,在他的授意下,一名膚色黑黃、身材精壯的年輕人帶着幾個人就登船去了,這是沈柏龍三子沈青麟。
棧橋上,船主則畢恭畢敬地衝沈柏龍介紹着此次買賣的貨物:317人活着抵達,福建、兩廣、兩浙都有,漢族爲主,青壯年爲主,還有60多名女人......
而聽着船主的介紹,沈柏龍面色絲毫不見動容,老臉甚至顯得格外嚴肅,一直等到沈青麟帶人下船,衝自己點頭確認之後,方纔開口吩咐道:“交接吧!”
隨着沈柏龍一聲令下,碼頭上頓時忙碌起來,隨着交接活動的開始,夜幕籠罩下,一排排的男男女女,被驅趕着下船,夜色之下視線黯淡,看不清每個人的臉,但每個人的輪廓都透着狼狽,腐臭、襤褸的不只是衣裳,還有如豬玀一般被售賣的尊嚴......
一座草篷底下,沈柏龍與那船主對坐着,看起來有些意興闌珊。已經許久了,碼頭上再度恢復了平靜,沈青麟帶着人走近身來,先一禮,稟道:“已經驗收好了!”
聞言,沈柏龍衝船主那邊示意了下。沈青麟會意,手一擺,立刻有一名僕從穿着的中年,將一口匣子放到船主面前。
見狀,船主所有的敬畏與疲憊都一掃而空,腰都直了起來,只打開匣蓋瞄了兩眼,便立刻合上,就彷彿受不那堆銀幣暗沉光芒的刺激,粗糙的面部堆滿了笑容:“多謝老爵爺!”
與中央帝國內部,依舊以銅錢作爲主要通貨不同,在廣大南洋地區,除卻銅錢,金條銀幣的流通卻更爲發達快速。這是由於南洋流行的各種大宗貨物貿易決定的。
同時,由於鑄錢技術的不足,當下通行南洋的金銀貨幣,多是由帝國鑄錢工坊鑄造,然後流通。當然,隨着各大封國逐步走向完善,也開始一一組建自己的鑄造局,開始鑄造自己的貨幣。
“不清點一番?”沈柏龍沉聲問道。
船主道:“爵爺做事,向來公道,何需這等手段?何況,這樁買賣,小的還想着繼續做下去......”
沈柏龍笑了笑,沉吟少許,嘆息一聲後,手指站在一旁的沈青麟,道:“今後,此事就由我家三子操持了!” wωω● тt kдn● CO
船主微訝,看了看沈柏龍,又瞧向一副淡定模樣的沈青麟,迅速恢復笑意,拱手拜道:“將門出虎子,今後,就仰仗小爵爺照顧了......”
......
人口買賣這種黑色產業,放眼歷史,比比皆是,就是在帝國內部,都是層出不窮,並且,很長時間內,都以孩童與女人爲主。當然,這種產業的發展,也往往伴隨着政策變化以及社會變遷。
在幾十年前,當人口數目作爲地方官僚政績的時候,對於治下人口,都是像雞仔一般保護着,對從事人口貿易者,從來都是都是嚴厲打擊,幾無放過。
不過,隨着帝國取消人頭稅,以及後期的稅制改革,再加朝廷不再將人口指標與升遷掛鉤,官府在這方面的關注自然緊跟着放鬆。
當然不是完全不重視,畢竟在任何時代,人口,尤其是具備足夠勞動能力的人口,都是寶貴的社會財富、剝削資源。只不過,對於相關犯罪的打擊是減弱是不爭的事實
大漢帝國在人口貿易方面的發展,最初實則是輸入型的,主要是國家恢復之初,國內勞動力不足,世祖皇帝與朝廷對漢族的自耕農們保護又相對嚴密。
於是,爲了經營他們的土地,開始從外部想辦法,那時候,正值帝國對外拓殖初期,於是前前後後,官方(朝廷各級職司衙門的職田、公田也缺勞動力)民間有幾十萬的外夷以勞動力的形式輸入國內。當然,這一點後來被世祖皇帝嚴厲禁絕了。
隨着天下太平,人口大爆發,勞動力短缺得到解決的同時,也開啓了對外輸出,這同樣也是伴隨着帝國對外拓殖的深入。
需求決定市場,不管是北方陸地封國,還是南洋的海外封國,從建國之後,對於核心人口的需求都迎來了一波暴漲,即便幾十年後的如今,依舊處在一種飢渴的狀態。
而以常規的移民方式,成本又過於高昂,沒有哪個封國能夠扛得住。於是,一種更廉價、更高效同樣也不人道的辦法,逐漸成爲了各國的選擇,或者說一些能量巨大商人,主動幫各國解決難題。
最初商人們膽子還不大,去交易的目標,多爲蠻夷少民,南方以安南、廣南西道等等爲人口來源,北方則是高麗、日本二國。
但是,這些人雖然對南洋諸國有用,但並不是那麼地受歡迎,並且蠻夷嘛,總歸是廉價的。於是,爲謀取高額的利益,一些人就開始把罪惡的雙手伸向漢人了......
從最初的青壯勞動力,到如今有區別、目標地選取貿易對象,讀書識字、工匠、婦女這些,價值顯然要高一些,尤其是女人,行情是越來越好了,畢竟南洋封國陽盛陰衰的情況很普遍,土着女子很多漢族老爺們又看不上,又進一步推高了女人尤其是年輕漂亮女人的價格。相比之下,普通的農民、漁民以及不能提供足夠勞動力的兒童就要廉價很多......
潘多拉的魔盒一旦被打開,就很難止住了,而現實的條件又給了從事這方面貿易商賈巨大的空間。一方面是海外封國的巨大需求以及利益誘惑,另一方面又是自世祖時代起就堅決推動的“移民政策”,幾相結合,一股潮流爆發了,一個黑色的產業也隨之蓬勃發展。
當然,像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不管從意識觀念,還是從道德法律上,都是批判、譴責加打擊的。但是,很多人心黑了,面上還是脣紅齒白的,有些事情又黑又惡,也完全可以披着一層正大光明的白皮去做,即便一時的污穢臭氣熏天,後面還可通過其他手段洗白。
對於從事人口貿易的商賈們來說,坑蒙拐騙也好,官商勾結、權錢交易也好,他們有的是手段,避過法律脆弱的監管打擊,把人集中到沿海的大小港口,然後一船就載走。
這項買賣,在北方封國實則也是流行開來的,只不過,海上的貿易顯然要更加蓬勃旺盛。需求同樣旺盛,運輸方便,同時比起北邊成本更低。
而可以想見的是,像這樣的貿易,註定是不人道的,也註定充滿了悲劇。對於貿易的商人來說,他們只管把人送到換錢,至於“移民”的生死健康什麼的,都是次要的。
在早期的時候,還有所收斂,但當這條路越走越激烈,越走越瘋狂時,什麼道德底線都拋之腦後了,最近十多年,則尤其瘋狂。在那一條條漢家兒郎用命開闢出的航道間,從一艘艘漢家海船之上,不知拋下了多少漢家子孫,沿途又不知有多少漢民的冤魂在泣訴......
對於這些情況,帝國本土那邊,朝廷早有警覺,也採取了一定的防備、整治手段,然而,取一時之效可以,想要完全杜絕,基無可能。就一點,哪些是人口貿易,哪些是正規移民,便很難辨別。
除非朝廷徹底改變對外開拓的大政,斷絕海外聯繫,禁止片板出海......但與海外源源不斷輸入的龐大利益相比,一些人間慘劇,似乎又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
於是,禁止打擊可以,因噎廢食則大可不必。
至於南洋封國,奴隸貿易則基本屬於合法行爲,只不過針對的是土着蠻夷。而不管是政治需要,還是爲了面上好看,對於漢族人口,各國雖然採取了買賣的實際行爲,用“移民”的藉口增加核心統治人口,但在明面上,也是跟隨帝國中央的法律,嚴厲打擊漢族人口買賣......南洋封國們,幾十年來就玩着這樣的黑色幽默。
到建隆時代,那些往返於帝國本土與南洋封國的船隻上,如果不進行一番徹底的搜查,你根本不清楚,船艙內裝着的究竟是帝國本土的各種貨物,還是所謂“移民”。
可以想見的,通過“貿易”手段進入到南洋的移民,其地位註定不高,雖然要高於那些土着,但想像早期移民那般當漢族老爺,顯然也是不可能的。
於沈氏家族來說,他們也參與其中,從事相關活動,也是有官方背書,屬於半官方行爲。對於那一船的“移民”來說,不幸中萬幸,由沈家進行安頓處置,能省很多麻煩,並能在沈氏的安排下迅速安頓下來。
而通過其他私人渠道南來的“移民”,經歷一番曲折是必然的,但不管如何,只要在官府登記造冊了,獲得國民身份之後,總能得到一份基本的保障。
不爲其他,就爲“漢民”的身份,來人的手段多種多樣,甚至罪惡重重,但來人之後,該安頓的也一樣不落。畢竟,同根同源,又是夯土築基的時候,還真能把漢人當豬玀、當奴隸不成?
不約而同的,在保障漢人地位與利益的事務上,各大封國都制定了專門的法律來明確保證,有些事情若是做得太過,就是自己打臉,也不敢太過。
......
處理交待完一船“新移民”的事,沈柏龍慢悠悠地回到他位於王城之側的府邸中,對於他這樣身份的人來說,僮僕上百乃是標配了,喝一口果飲,洗漱一番,至廳堂,已有客靜候。
來人也是一名老者,名叫瀋海窮,這是沈柏龍的堂弟,也是當年跟着他一起到渤泥洲打拼,出生入死幾十年的老兄弟。
瀋海窮雖沒像沈柏龍一樣混到個爵位,但同樣功成名就,因爲仍在吳國海軍中擔任副將,還擁有不小的權力,當然這背後自有沈柏龍的支撐。
而瀋海窮此番求見,也是因一件不足以爲外人道的事情:蘇祿羣島那邊又新崛起了一股海盜,扯旗嘯聚,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派人冒死找到瀋海窮,希望能在朝暉港這邊銷貨......
進入航海時代,海盜的興起是不可避免的,而蘇祿羣島則以其地理位置的原因,則在幾十年後,成爲東南亞海盜最大的一個聚集地。
但光搶還不行,還得有銷貨的渠道,早期,有些海盜把搶來的東西賣到帝國沿海港口,但那條路子風險畢竟太大,後來逐漸轉移,隨着南洋封國的建立、發展與壯大,也成爲海盜們銷貨的主要對象,畢竟監管要鬆一些。
雖然,不管是渤泥洲的吳國還是南海島的魯國,都曾組織海軍進剿,但都不妨礙私下裡生意上的往來。當然了,能往二國銷貨的,也不是一般海盜能夠做到的。
因此,當聽說有一股新興海盜竟能探聽到這層關係,並直接找到瀋海窮,沈柏龍警惕的同時,也不免多了幾分好奇......
海盜,也是一項能夠快速積累財富的職業,想當初,還在上海灘時,他第一次率領衆兄弟出海,出師未捷,就被一干海盜擊破夢想,兄弟死傷殆盡,自個兒也差點丟了性命,一蹶不振。
若不是因緣際會,加入了吳國公府墾殖團,他或許早就葬身在不知何處的犄角旮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