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衛若蘭阻攔,馮紫英卻依舊忿忿不平。可是他一想到衛若蘭所擔憂的,也有些道理,免不了便神色黯黯,退在一旁。
蔣家院子裡,就只聽見王劉氏一個人的哭聲在迴盪。
“王嬸兒,說來,這事兒就是你的不對了。”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就響了起來。
衆人的目光便凝在俏生生立在蔣伯身邊的女孩兒身上。
京郊鄉間寒冷,即便是在宅院之中,柳五兒照樣穿得裡三層外三層,裹得像是個棉球一樣,手裡還捧着個銅製的小手爐。可是即便如此,柳五兒在衆人眼裡,依舊明麗難言,一張俏臉被廳中的燈火映着,有如美玉一般,籠罩着一層淡淡的光暈。
紫檀堡的鄉親和佃農們早先聽過蔣伯稱柳五兒爲“東家姑娘”,都不敢對她有絲毫小覷。王劉氏聽見柳五兒發話,哭聲也漸漸地止了,院兒裡只聽見她在低聲啜泣。
“唉,真是沒有見過你這樣當孃的。柱子被人如此輕易地騙了,顯見得是家長不教之過。再者,柱子因爲羞愧跳河,這難道不是因爲你這個當孃的,重財帛而輕人命的緣故麼?小孩子做錯事在所難免,然而卻是你這個當孃的,只知道一味打罵責怪,生生逼得孩子跳了河。柱子剛剛轉危爲安,你卻依舊在這兒爲了財帛田畝而胡攪蠻纏,和柱子的命比起來,這十畝地,真的就這麼重要麼?”
一番話好像一把匕首直刺王劉氏心底,王劉氏受不住,不再哀哭求懇了,而是懊悔地喃喃說道,“柱子啊,是娘對不起你啊!”
柳五兒還沒說完,“有些事,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別人有你們家親自畫押的欠條在手,若是人人都如你們這般,是不是世間欠了債的都不用還錢了?騙人錢,是他們不對,但是賴賬不還,你們也落着不是啊!”
清楚曉得這件事情前因後果的鄉民們,都傻看着柳五兒——柳五兒說得每個字都對,怎麼整個聽下來,卻不是在偏幫弱勢的王家啊?
倒是柳湘蓮聽了柳五兒的話,拍手叫好,說:“姑娘說得痛快!”
周家管事本來也想跟着給點個讚的,可是聽聽柳五兒這話也是皮裡陽秋。柳五兒雖然表示,王家應該還錢,可是口口聲聲,還是在說,這王柱子被人騙了。周家管事已經能聯想到將來這紫檀堡的鄉民們會怎麼說這件事兒——“你們知道麼,王家的孤兒寡母被人騙了!”,“怎麼說?”,“來來來,我來與你詳細說道說道……”
早知如此,直接將王家田產找個由頭奪來就是,何必還費這麼多事兒去周旋,到頭來還是背了個惡名。周家管家想想,真是划不來啊划不來,便陰沉着一張臉喝道:“還有完沒完了,這過戶的手印,你到底按是不按!”
王劉氏不再多言,流着淚過來按了個手印,去蔣伯那裡磕了個頭道了聲謝,就想徑直下去看她兒子。柳五兒在旁邊出聲提醒:“快將那欠條也拿回來啊!是你兒子的命呢!”
這話一出口,馮紫英等人紛紛丟了幾十個白眼給柳五兒,有這麼說話的麼!
只柳五兒一人不以爲意,還有柳湘蓮在旁邊抱着雙臂吊兒郎當地看着,微微地點着頭。
一時周家將欠條還了給王劉氏,柳五兒便雙手一拍,笑道:“這下事情總算都了了。天氣寒冷,諸位留下來用一點我府上制的薑茶和點心,暖暖身吧!”
外頭朔風似刀,相形之下,蔣府小院兒裡簡直可以算得上天堂了。蔣家的僕從將那薑茶端出來的時候,那空氣中流動的溫暖姜香叫人慾罷不能,連那周家的管事,一時也忍不住接過了薑茶與點心,一口灌下,暖意立即從胃裡升騰上來——“舒服啊!”周家管事忍不住嘆了一聲。他覺得今兒這倒黴差事雖說一波三折,到最後結果總算還不錯。
待到喝完這薑茶,用了點心。蔣家就有僕人過來,朝周家管事一伸手——
“怎麼?”周家管事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給錢啊!這茶和點心都沒說白給啊!”蔣家小僕素日來都與王柱子交好,對惡形惡狀的周家管事,自然不會有好臉色。
“哼,見錢眼開的東西!”周家管事摸出一枚小錢,丟了出去。
蔣家小僕接了錢,揣到了自己懷裡,繼續一伸手,說:“不夠!”
周家管事皺了眉頭,“喲,這還得寸進尺了說?”當下他伸手入懷,想再摸出一兩文出來。
“不夠的!”蔣家小僕不耐煩地說。
“你這還真蹬鼻子上臉了,”周家管事怒道,“爺們兒這不掏錢還沒掏出來麼?”
誰曉得蔣家小僕搖着頭,挺着胸脯說:“我們東家說了,家裡的東西好,這一盞茶,一份點心,外鄉人過來,就要收三十兩銀!”
旁邊馮紫英剛剛吞了一口薑茶在口裡,聞言“噗”的一聲,盡數噴了出來,咳嗽了兩聲,這才放聲大笑。
都以爲那柳五兒是畏懼了榮國府的勢,纔出言激那王劉氏按了手印兒,誰想到,這後頭還有這麼一出損招。
周家管事這才明白過來,人家是挖了坑讓自己跳呢!他登時指着後頭圍觀的馮衛二人,還有柳湘蓮,說:“那幾個也是外鄉人,你們咋不朝他們要錢?”
蔣家小僕定睛朝馮衛二人望望,說:“那兩位爺是我們東家的舊識,不收!”
又看看柳湘蓮,說:“這位爺,跟我們東家姑娘同姓,也不收!”
周家管事登時跳起腳,說:“那憑什麼,憑什麼輪到我頭上,你們就要收三十兩銀啊!沒有,不給!”
那個清脆的女聲又響了起來,簡短地說:“不給,打!”
話音剛落,拳頭就如雨點一般地落在了那周家管事身上。周家管事呼痛之餘,清楚地聽見那個好聽的女孩兒聲音在說:“在我蔣大哥宅子裡撒潑,這就是跟忠順王府過不去!”
忠順王府?周家管事登時傻了,本來不是說只是買個尋常小農家裡的十畝地麼?怎麼就扯上忠順王府了呢?